“這時,我突然清醒過來,自以為已經睜開了雙眼……我在哪裏?我掙紮著想睜開眼睛……可是,咳,怎麽說呢,戴維斯先生,我以為我睜開了眼睛,而且我確實感覺到自己身處何地,並且‘看’到了把我驚醒的巨大的危險!可實際上呢,我的眼皮還重重地壓在我眼球上。我的兩個眼球劇烈地活動著翻滾著,卻始終無法把眼簾推開,無論我怎麽樣掙紮也是白搭!”

    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這間窗明幾淨的高級診所裏,楊文峰操著流利的美國英語講著,不時抬起眼皮瞅一眼正襟危坐的戴維斯醫生。

    “楊先生,你始終沒有睜開眼睛?那就是你還在睡覺——這隻不過仍然是那個折磨了你二十多年的噩夢新的延續——”

    “你什麽意思?”斜靠在一張柔軟的專供患者使用的躺椅上的楊文峰臉憋得紅紅的,“醫生,你不會聽不懂英語吧?我告訴過你,我被驚醒了——隻是我無法打開自己的眼皮!”

    “好,對不起,楊先生,那麽,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辦法睜開眼睛,但你感覺到自己在哪裏,也感覺到那讓你恐怖得渾身冒汗的危險彌漫在周圍?”華盛頓頗具盛名的心理醫生戴維斯麵無表情地問。

    “不錯,”楊文峰答道,補充了一句:“是不是可以這樣說,用感覺這個詞還不是那麽確切,實際上我是‘看’到了我身處何處和那籠罩在我周圍的危險!”

    戴維斯沒有做聲,但眼睛並沒有從斜靠在躺椅上的楊文峰身上移開,他的右手五指間有規則地把玩著一支圓珠筆,圓珠筆在他手裏翻著跟頭。

    “可以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嗎?”戴維斯問。

    “我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被被子纏繞著,被子中我的身體有些扭曲,四肢好像在劇烈痙攣,我的臉色蒼白,虛汗淋漓,眼皮因眼珠的滾動而劇烈地跳動著……無法動彈的我在拚命掙紮想睜開眼睛,想從床上爬起來,但顯然,除了我的眼球和臉上的汗珠可以滾動之外,我的身體被釘在了那裏!我看著無助的自己是那麽的傷心、驚慌和痛苦……”

    戴維斯醫生細心盯住楊文峰臉上的漸漸籠罩的那層迷茫、驚恐和痛苦,臉上仍然是一付無動於衷的職業表情。他讓圓珠筆停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淡淡地問:“既然你看清了環境,也知道自己再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那麽,你為什麽不放棄?”

    “放棄?”楊文峰微微抬起頭,吃驚地說:“你讓我放棄,醫生?看到自己那可憐無助的軀體在那裏哆嗦顫抖,你讓我放棄?”

    “有時,也是萬不得已,不是嗎?”

    “我知道,我知道……”楊文峰喃喃地說。

    “楊先生,可以告訴我,你感覺到的是什麽危險嗎?”

    “什麽危險?”楊文峰抬起頭,迷惑地搖了搖頭。“說不準,就是危險吧!”

    “你的意思是你感覺到房間裏充滿抽象的危險?”戴維斯嘴角牽動了一下,擠出了一絲微笑。“楊先生,請努力迴想一下,危險這個詞雖然是抽象的,但當我們能夠看到或者感覺到的時候,那種危險一定是某種具體化了的,就好像魔鬼、屍體和雷電交加的黑夜、手持匕首的歹徒等等。”

    “比這些都危險得多,”楊文峰打斷他,“你說的這些我都不怕,可我感覺到的那種危險讓人感到極度恐懼,恐懼得身體不能動彈,但我不得不掙紮著要去看它,去抵抗它,因為,我知道,隻要我放棄抵抗,我就永遠無法醒過來,不,我就會永遠無法睜開眼睛了——”

    “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頭發有些花白的高加索血統的戴維斯用圓珠筆在桌子上點了一下,“一場靈魂和肉體的交鋒!”

    楊文峰怔怔地看著戴維斯,“我不是太明白,醫生,我說過,那不是夢,我不會為一個纏繞我的噩夢到處求醫問藥的。”他漸漸提高聲音,也把頭從躺椅上抬了起來。

    “這樣說吧,楊先生,你並沒有睜開眼睛,但你認為你被一種莫名的帶給你巨大恐懼的危險驚醒——而我認為,你並沒有醒,那隻不過是你噩夢的一部份,一個延續,也許是你童年的噩夢的延續而已——”

    “不是這樣,醫生,不是這樣!”楊文峰提高了聲音,幹脆坐了起來 “現代科學雖然還沒有完全解開人類大腦夜間活動的種種奧秘,但為時不遠了。”戴維斯並沒有停下來,隻是向楊文峰作了個安靜的手勢,繼續他的精神分析。“夜深人靜時,我們都成了好萊塢大片的導演,我們神秘的大腦製造出千奇百怪稍縱即逝的各種照片和電影,供我們自己一個人欣賞。有時,我們夢見自己在花叢中被亡命追殺,有時我們夢到中學老師那甜甜的酒窩,在夢裏,現實和虛幻神秘地結合在一起,把界限模糊掉——”

    “你在做夢的解析,醫生,你錯了,我不是在做夢,我被驚醒了!我想我告訴過你的!”楊文峰大聲地抗議道。

    戴維斯皺了皺眉頭,接著講道:“一句話,做夢是我們自己在編關於自己的故事,也是我們講述給自己聽的故事,在夢中,我們雖然看到千奇百怪的東西,遇到死去或者從來沒有出生的人,但一個人的夢歸根結底是關於自己的,夢中有我們的憂慮、恐懼、期盼和希望。但楊先生,像你這樣,十幾年都做這樣相同的一個噩夢,並不常見,而且最近這噩夢又花樣翻新——”

    “這真不是一個夢,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夢,你得相信我……這怎麽會是一場夢,一場夢會纏繞我二十年,會毀掉我的生活嗎……”楊文峰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下去,臉上溢滿不被人理解的痛楚。

    “楊先生,”戴維斯掃了眼桌子上楊文峰的病曆,“造成這樣的夢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你過去的某段經曆,那段經曆帶給你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是一種你想忘記的記憶,或者你自以為已經用歲月的滄桑塵封在大腦的某個角落裏,不會再打攪你,但它卻頑固地出現在你的夢中,提醒你你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楊文峰臉上雖然還有不滿,但他停止了抗議,他的一條腿還放在躺椅上,就這樣直直坐在那裏。

    “在你的夢中,你全身無法動彈,但你的大腦卻很清醒,你的靈魂在肉體裏掙紮,你甚至有靈魂出竅的幻覺,引起這種噩夢的最常見的原因就是我們感到了無能為力。可是,我們是老朋友了,我也了解你,我知道你到美國後很成功,有錢有地位,而且,你一直是一位堅強的人,我不認為現實生活中有讓你生出如此可怕的噩夢的事情,可是,你又迴憶不起來,或者不願意迴憶自己的過去,又或者那太痛苦,讓你無法向我啟齒……”

    楊文峰抬起眼睛,無助地看著戴維斯。

    “然而,如果要治愈此症,必須要對症治療,而且必須從造成這種症狀的根源入手。心理分析和治療的前提是,醫生必須充分熟悉患者的背景,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出生和成長在中國,後來才移民美國,但,這種症狀已經伴隨你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說讓你產生此症的根源在中國,而那個地方對我來說,陌生得一塌糊塗。雖然是你的朋友兼醫生,但我不得不說,我對你還很不了解……”

    楊文峰放下一條腿,緩緩站起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戴維斯,難道你真認為我隻是被一場噩夢折磨了這麽多年?”

    戴維斯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我知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你的眼睛告訴了我。讓我告訴你,你並不是被一場相同的噩夢折磨了多年,是那個讓你產生噩夢的東西折磨了你這麽多年,如果你固執己見,不接受我的意見,那麽,那個讓你生出這場噩夢的經曆和事件還將在你有生之年折磨你,直到有一天,你的靈魂真正擺脫了你的肉體,你才會得到解脫!”

    戴維斯醫生說到後來,也有些激動起來。為了壓抑自己不應該流露的情緒,他站起來,背朝楊文峰走到書架旁。

    “我該怎麽辦?”

    從他背後突然傳來患者也是他的朋友的楊文峰那近似絕望的小聲低語,戴維斯不自覺地聳了下肩膀,心中對自己有失專業的失控感到一陣後悔。他的眼睛搜索書架,思考著如何幫助病人。這時,他看到一本書,他從書架上層抽出這本厚厚的專業書。轉過身來時,他的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他兩手抱著那本沉甸甸的專業書,用嘴吹了吹書上的積塵,走向站在那裏的楊文峰。

    “楊先生,從你日益頻繁的發作來看,你的病情不但沒有緩和跡象,而且在加重。我的專業看法是,你必須靜下心來,好好想一下每次發的那相同的噩夢中的情景,你害怕什麽、恐懼什麽,然後好好迴憶一下,你人生中哪一段經曆讓你噩夢纏身,找到後就好辦了。”說著戴維斯雙手遞過那本厚厚的書,“我把這本最權威的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的專著借給你閱讀,肯定會有幫助。”

    楊文峰遲疑了一下,伸過右手接著,頓時感到手裏一沉。

    離開這間大華盛頓地區最具聲名的心理診所時,楊文峰心裏想:也許戴維斯是對的。

    三天後,他決定迴一趟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家鄉,他從那裏帶出了那種病症,現在是結束這個噩夢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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