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自若。

    兩人尋了個山洞,又順手折了些枯木,生起火堆,火光燃起,帶來了暖意,同時也照亮了山洞,照見了蘭七此刻的模樣,臉色蒼白唇色烏青,就連身子都微微顫抖著,似被凍壞了。

    明二凝眸看著她,道:“以你的武功,剛才那些人應該傷不到你才是。”

    蘭七靠近火堆,搓搓手,道:“這麽冷的天,我一個弱女子在寒風裏吹了半天,當然冷。”

    明二眉一挑,“你這話和寧朗說說還差不多,憑你我的功力,冰天雪地也不至這模樣。”目光一溜蘭七的手,那指尖也透著青,“你這是……中毒了?”

    “二公子眼光這麽利,看來對毒甚有研究呀。”蘭七滿不在乎的笑笑,算是承認了,反正瞞也瞞不住的。

    明二走近火邊坐下,道:“說來這還有賴於你呢。當年英山上你那一手,毒得我七竅流血差點喪命,那時就覺得光是武功高功力深還不夠,所以迴家後又翻了翻醫書毒經。”

    “嗬……假仙你總算承認當年的卑鄙行徑了。”蘭七笑一聲,“你當年那一手震傷我心脈還沒找你算帳呢,此刻雖中了小小毒,但要殺你……”碧眸睨向明二,唇角倨傲的彎起,“死前還是做得到的。”語氣輕輕鬆鬆的似是笑謔,可那雙碧眸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明二依是淡雅一笑,隻是那雙空濛的眸子裏涼涼的帶出那麽一絲絲幸災樂禍,“向來是你暗算他人,這次……看來那冰珠子好看是好看,卻不怎麽好玩。”

    “哼!”蘭七哼一聲,還要再說,忽地全身一顫,隻覺得胸口那團寒意似要衝開阻攔散向四肢百駭,當下收聲,盤膝運功。

    明二撥撥火堆,讓火燃得更旺一點,緋紅的火光裏,對麵蘭七那張蒼白的臉便看得清清楚楚,額頭上密密布滿汗珠,足見其此刻全副精力都用於逼毒之上,若此刻出手……猛然,一絲血線從蘭七唇角溢出,那張臉頓時煞白煞白的,身子一顫,嘴一張,一口鮮血吐出,洞中刹時散開一層極薄的霧氣……那是———寒氣!

    刹時,明二出手了,雙指一並,疾點蘭七頭頂,又迅速點向雙肩、背部,最後左掌拍向背心,右掌按上胸口,內力運轉,順著手掌傳入。

    過得半晌,蘭七終於睜眼,臉色依然蒼白,看看明二依按在她胸前背後的手掌,碧眸中湧動一點光芒,唇角微彎,道:“二公子,你我這算肌膚相親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娶了你負責的。”說完眼一閉,身子一軟

    ,正倒在明二的臂彎裏。

    “到這時一張嘴都不肯安份。”

    明二看著臂彎裏昏過去的人搖搖頭,然後收功撤掌,扶住她,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確認暫時穩妥了,當下放開她,起身,卻略覺四肢發軟,想來剛才耗功不少。至於為什麽沒出手相害,反是出手相救,明二公子心裏的理由是:東溟強敵當前,此刻不是時候。當然,心底裏一個小小聲音弱弱叫嚷著那麽一點點不確定與懷疑也是有的。

    既然累了,那還是休息下罷,況且洞外他順手擺了個小陣,那些尾巴便是追來想要進洞也是不可能的。當下從包袱裏取出一張虎皮毛毯鋪在火堆邊,打算稍稍睡下,眼角瞟到一旁地上昏睡中還在微微打著寒顫的蘭七,腦子裏鬥爭了半天,最後還是將之提上毛毯,自己在一旁躺下,再取了件狐裘當被蓋下。

    和碧妖講禮法名節,反隻會被她嗤笑。

    許是累了,許是放心了,片刻後,便沉入夢鄉。

    早上,明二先醒來。

    睜開眼,火堆裏餘柴未盡,還留著小火,洞外陽光斜斜射進,山洞裏一目了然。

    看到毛毯一角獨自蜷宿一團的蘭七,明二一怔。

    人畏冷之時,幾乎本能的會偎近熱源。昨夜考慮到她體內的寒氣,所以躺下時他挨著她算是借她一點體溫,而且讓她靠著火堆,可她……沒有挨著他,更沒有偎近火堆,反遠離溫熱。寒氣未盡,該是極冷,可是,似乎,夢中,她也沒有,人那種尋找、靠近溫暖的本能。

    看著抱著雙臂蜷成一團此刻再也談不上什麽風流瀟灑妖異邪魅的蘭七,明二空濛的眸子中閃現深思。

    起身,走出洞外,陽光刺得眼有刹那的疼痛。

    等明二提著一隻野兔和裝滿山泉的水囊走迴山洞時,蘭七已醒來,正閉目運功調息,氣色已恢複正常。

    聽得明二進洞的聲響,蘭七睜眼。

    “如何?”明二問道。

    “算是暫時壓製住了。”蘭七伸伸懶腰。

    “你中的寒毒似乎極不簡單,連我們明家的‘無間指’都無法逼出它。”明二將野兔拋給蘭七,順手放下水囊。

    “我用‘佛心丹’都無法解毒時便知道了,而且還喝了‘黃泉水’打算以毒攻毒的,不過也不見效。”蘭七掂掂手中清理幹淨的野兔,看來荒島幾日讓二公子學到不少東西。

    黃泉水?正將幹柴架上火堆的明二手下

    一頓,然後繼續架柴。那是被列為江湖第三的劇毒,連對自己也如此做絕嗎?

    火又旺起來,蘭七早已將調料從包袱裏取出,將野兔架上火堆,一邊道:“聽聞百多年前號稱‘天人’的玉家有一門絕學叫‘無間之劍’,你們明家竟有‘無間指’,名字這麽像,真是巧得很呢。”

    明二撿起地上的狐裘毛毯,彈了彈灰塵,然後折起。“‘無間之劍’早已絕跡江湖百多年,想不到竟還有人知道。”

    “這江湖,我不知道的事少。”蘭七迴頭看他一眼,別有深意。

    明二將狐裘毛毯收迴包袱,沉吟了片刻,才道:“明家的‘無間指’就是從玉家的‘無間之劍’化出。”

    “果然。”蘭七一邊將調料灑上野兔,洞裏香氣彌漫,“隻是你們明家怎的會知曉玉家的‘無間之劍’?”

    “那也要從百多年前說起。”明二收好了狐裘,開始整理冠發,一邊道,“聽說在前朝之時,明家有位祖先向當時被稱為‘東朝第一美人’的華國純然公主求親,但在求親大會上敗了下來,似乎因為輕功不能至絕頂之境所至,於是這位祖先返家潛心修武,也因為他,明家的輕功‘青萍渡水’才能更上一層樓。”明二說著微微一頓,這些話算是迴答了昨日蘭七關於明家輕功的疑問。

    “哦?”蘭七翻轉著野兔,“然後呢?”

    明二從包袱裏掏出兩隻玉碗,取過水囊,將清水倒滿,還餘半囊。

    “這位祖先潛心修煉了十年,自問有所成,武林該是少有敵手,所以離家遊曆江湖。有一日,他在一座大山裏迷了路,正絕望時忽聞有琵琶之音,於是他循著樂音走出了迷境,然後他在一座草廬前看到了一位彈琵琶的姑娘,那位姑娘清美絕世所彈之曲有如仙樂,他以為他到了天上見著了仙子。”

    “嗬,你這位祖先豔福可真不淺,該不會又對這位仙子一見鍾情吧?”蘭七笑謔道。

    “鍾未鍾情這可就不得而知了。”明二也一笑,“那位仙子對祖先說,她有一本書,若不能傳世她會愧對寫書之人,既然有緣至此,便以之相贈,但盼人世莫忘玉家。於是祖先就帶著那本書迴到了明家。”

    “看來你這祖先不隻是豔福不淺了,連天人玉家的絕世技藝都能得到,那該是幾世才修得的福緣。”蘭七將手中野兔拋給明二,“熟了。”說罷取過水囊,就著那半囊水洗漱了。

    “隻可惜書中所記明家百多年都無人能參透,窮數代之力,也

    隻是從中化出一門指法。”明二雙指一並,隔空一劃,野兔便一分為二。

    “百多年無人參透我信,但我不信你沒參透,否則那一日雲無涯肩上的劍傷如何來的。”蘭七走過來,剛洗過臉,水珠猶在,瑩瑩沾在臉上,眉眼清澄,玉麵朱唇,仿似沾著晨露的白生生的花兒。

    明二眸一垂,將一半野兔拋給蘭七,微彎唇,莫名的想笑。

    蘭七接過野兔,張嘴便咬下一大口,咀嚼有聲,吃得津津有味,反之,明二公子則斯文雅致多了,吃不聞聲,舉止得宜。

    “假,假,假!”蘭七邊吃邊瞅著明二連連道著三個“假”。

    明二公子沉默是金。

    蘭七把明二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翻,眼光極是不屑的,“二公子,你看你明明虛偽、陰險、狡詐,小心眼,而且若無人給你飯吃就會餓死,簡直百無一用,偏偏在他人麵前一派仁義、寬容、謙和、溫雅,而且還讓人人都以為你聰明博學無所不能,你這樣裝著累不累呀?”

    明二一直把兔肉吃完了,才開口道:“那日在梨花塚曾問過寧朗,是信人性本善還是信人性本惡。”

    “哦?”蘭七吐出一根骨頭,“我想,二公子應與我信的該是一樣的。”

    明二看向蘭七,笑得溫文親切,“人性本惡。”

    “人性,本就醜惡,隻自欺欺人者才冠冕堂皇曰‘人性本善’。”蘭七極不屑的又吐出一根骨頭。

    “這不就結了。”明二用水囊裏的水洗了洗手。

    “嗯?怎麽說?”蘭七咽下最後一塊兔肉,也洗了一把手。

    明二甩幹手,端正坐下,看著望著他的蘭七,不由笑笑,反正不急著趕路,閑聊片刻也不錯。當下道:“既是人性本惡,那這世上又如何會有聖人、君子、大俠、善人?那古往今來的人又有誰不虛偽?”

    蘭七挑挑眉頭,靜待他說下去。

    “人總說赤子童心天真無邪,可若真是如此,那怎的有些父母良善兒女卻惡?”明二空濛的眸子中迷霧緩緩褪去,“而人出生後,多受道德禮教所教化,要修身有德遵法守禮,要向善存仁有情有義。可那些稚兒為何還會用騙用哄的手段來達成目的,那些稍大的也會恃強淩弱,愛搶奪漂亮華美之物,簡陋醜怪的總是棄之一旁?人總是說小孩子不懂事才會如此,可那才是人初的本性,完完全全不掩蓋的暴露於外的本性,所以人性本惡。而那所謂的道德禮教仁義本就是教唆世人

    虛假偽善的東西。”

    蘭七有些驚異的看著明二,可明二空濛濛的眸子望著洞口,似是思考,又似茫然,可說出的話卻是清楚無比。

    “當稚兒被那些道德禮教養長,便知道掩藏自己的本性了,披上一層仁善正義之衣,將所有的醜所有的惡全部遮起來,也控製著自己的言行,違背自己心底真正的意願,去做著人人所謂的好人、善人、俠者,去做所謂的正事、善事、義舉、大業,然後得到衣食、得到名聲,得到地位,得到榮華,越虛偽越是掩蓋自己欲望的人得到的一切越多越好。”明二的眸子中褪去輕霧,清清楚楚的瞳仁,綻著冰冰冷冷的光,“你看寧朗他是眾口一致的好人君子吧,可是他心裏明明喜歡你不得了,明明想要你,可是他卻不敢。他為什麽不敢,因為道德因為禮教因為很多很多的原因,所以他不敢,所以他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意,做著你的朋友不似朋友親人不似親人的人,而他將來,他很可能會成為人人尊敬的大俠,他還有可能娶到全武林都不敢乞及的‘碧妖’。”

    提起寧朗,蘭七心中打了個突。

    “這世上真正不虛假的人倒是隨教那些稟著‘隨心所欲’而行的大惡人,他們從不掩藏自己的醜惡與欲望,喜歡什麽便用盡自己一切能有的手段去得到。便是‘白風黑息’那樣的人不一樣也有掩藏自己真性的時候?他們被天下被全武林視為神、尊為聖,可你能說他們做所有的事都不曾違背自己的心意?無論對人對事,總有許許多多的違背意願而做的。喜歡的人是朋友所喜,便故作大方忍痛割愛;喜歡名聲、高位、權利可人人說那是過眼煙雲,於是便壓抑欲望美其名曰淡泊名誌;喜歡金錢可人人說那是銅臭那是庸俗貪婪,所以散盡千金搏高潔雅名;明明怕痛怕死可人人說那是英雄,於是殺人、被殺……然後,這世上便出現了許多的令人景仰的君子、高士、雅人、大俠、英雄。”

    明二緩緩綻開一抹笑,冰冷蒼涼,如荒原大漠。

    “你看,所有的人不都是掩藏、壓抑著自己的真性而活著嗎?大俠、君子都如此,又況乎我?”移眸看著蘭七,“所以說,做人累。”

    與那雙無溫無情無緒的眸子對視片刻,蘭七緩緩綻開一抹笑,一樣的冰冷無溫,碧眸裏妖邪盡去,一樣的冰冷無情。“你這番言論估計滿江湖也就我會認可。隻是……”玩味的瞅著明二,“我如此認為情有可原,可明家捧在掌心的二公子為何會有如此心境?生養出你這樣假仙的明家又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明二的笑慢慢消去,沉默,洞中隻餘柴火燃燒之聲。

    蘭七靜靜的等待。

    很久後,二公子淡淡吐出兩字:“戲園。”

    “戲園?”蘭七一邊眉頭挑起。

    “對,戲園。”明二冰涼的眸子重又空濛幽遠,“戲園便是唱戲的地方,裏麵的戲一出一出的多著呢。”

    “戲園。”蘭七平靜的重複。

    “手足相殘,父子爭位,妻妾爭寵,仆大辱主,亂倫通奸,背叛拋棄,小人謀財,買兇殺人,下毒暗算,古井沉屍,孝子哭冤,兇殘報複……等等人世間但凡你能想到的戲碼,那兒應有盡有,生生不息,推陳出新,讓你永遠也看不完,永遠也看不倦,那實是一個有趣極了的地方。”明二臉上甚至泛起一個輕渺的淡笑。

    “原來……”

    明二緩緩轉眸看她。

    蘭七碧眸如水,卻有些恍然,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吐出:“原來都如此。”

    明二眸光微閃,卻是不語,靜靜的看她。雖不曾有說過,隻是相遇以來種種在目,其經曆過什麽不言而喻。片刻後,輕輕的似有些歎息的開口:“你我是一樣的人,不信仁善,不信俠義。”空濛的眸子中又聚重重迷霧,再不透一絲一毫真實,“我們隻信自己。”所以我們才可對著彼此說真話,因為這世上或隻有彼此才能看清對方,也因此我們此刻無需虛偽。

    “是的。”蘭七唇角勾起一個譏誚的笑,卻又藏著深深的幽歎。“我們都是隻有自己的人,都是孤身一人。”我們都是冷血無情之人。可是……那個孩子他信,他信仁善,他信俠義,他信邪不勝正,他信所有的人所有的話。在這虛偽醜陋的人世,寧朗,你心中的善與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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