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歎了一口氣。

    仿佛一支利箭射破岑寂,潮水般的呐喊聲驟然湧起,瞬息便充斥占據天地之間,風雪尖嘯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弓箭脫弦聲、甲胄叮當聲,利刃斬入骨肉聲、鮮血飛濺聲……沸騰如海,將人湮沒在這驚天動地的聲音海洋中,將整個皇城湮滅在這場屠殺之戰中。

    神銳營銀白色的輕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氣,這是皇帝自將的親兵,除了每年春秋兩季與京營演練,從未嚐上陣殺敵,更未嚐經曆過這樣的血戰。然而萬中選一的神銳營隻倚著平日操練,縱然敵人數倍於己,仍舊奮勇無比。慘淡的雪光下兵器相交反射寒光,一堵堵銀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層層銀色盔甲又迎上來,睿親王的大軍耐著性子,一層層剝去那銀色的方陣。兩陣中間堆積著越來越多的屍首,終於迫得神銳營往後退了十來丈——便在此時,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氣,旋即“萬歲”聲如潮水般漫卷開來——原是皇帝親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間仿佛映著微寒的雪光,而紫貂鬥篷被風吹得飛揚,露出裏麵的明黃綾裏,仿佛碩大的翼,神銳營頓時大振,勇猛萬分地反撲迴去。

    利刃沉悶地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聲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銳營竟然始終陣腳不亂,縱然陣勢越來越薄,卻終究橫垣在敵軍與正清門之間,阻止著睿親王身側那麵在風雪中烈烈作響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動半分。

    “王爺?”身側清亮的嗓子,探詢般地喚問一聲。

    睿親王微微頷首。

    那人便從懷中取出一隻鳴鏑,隻聽嘯聲短促,在沸騰的殺聲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騰一聲明亮,幾乎所有的人在瞬間都被耀盲了雙眼。萬點火星似流星亂雨,又似億萬金色飛蝗,金色的弧跡劃破夜空,盛開無碩大無比的金色花朵,隻聽篷篷如悶雷震動大地,碩大的火龍已經蜿蜒燃燒起來。

    神銳營頓時被四五條火龍衝散割裂開來,銀甲在烈火的灼燒下變成可怕的酷刑,許多人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然後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洶湧上來,沉默地向前擁進,終於從燃燒的火龍中斬出一條血路,十餘騎迅疾如電般從狹窄的陣隙間硬生生擠了過去,神銳營早已拚命將陣勢合攏,重新廝殺開來。

    天一直沒有亮,漆黑的夜裏,隻聽得到北風的唿嘯,睿親王想,這樣大的雪,難道會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門外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殷紅的血滲到積雪中

    ,熱血融化了積雪,化成紅色的血漿,然後又重新冰凍成冰霜,台階上粘膩著這種霜漿,踩上去仿佛踩在膠上,黏著靴底。血腥氣直衝人嗓子眼,令人作嘔。而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而宏偉軒麗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於足下。

    一支冷箭從身後飛到,“嗖”地擦過他耳畔,斜斜地射在他麵前半闔的門扇上。

    正殿十六扇赤檀飛金、九龍盤旋的門扇有幾扇洞開著,仿佛缺齒的猙獰猛獸,依舊可以將人一口吞滅。門中金磚地上,密密麻麻落滿箭簇,如同用箭羽鋪成甬道,而他一步一步,就踏著那箭的甬道走進去。

    皇帝隻受了一處輕傷,是箭傷,傷在左臂之上,並沒有包紮,反而任由那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金磚地上。很輕微的“嗒”一響,仿佛是銅漏。

    趙有智跪在一旁,那樣子仿佛是要哭了。

    見到睿親王進殿來,侍衛們一湧而上,堵在了皇帝麵前。而緊緊相隨睿親王的十餘人,亦執了盾,護在睿親王麵前。

    睿親王恍若未見,抬手拭了拭臉頰上被濺上的血汙,隔著那樣多的人,皇帝嘴角微微上揚,竟似笑了。

    外麵成千上萬的人在拚命,在廝殺,在呐喊,在纏鬥,在死去,而大殿中燭火輕搖,竟似將那沸騰如海的血戰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

    皇帝微哂:“你來得倒真快。”

    睿親王道:“我已經錯過一次,這次自然再不能錯。”

    兩人都有片刻的沉默,皇帝冷冷地麵對睿親王:“朕知道,你等這日已經等了很久了。”

    “你等這日也已經等了很久了。”睿親王不無譏誚,“很早以前,你就惦著想要一劍殺了我。”

    皇帝突然縱聲大笑,拔出佩劍:“來吧!”一泓秋水般的劍身,反射著殿中點點燈燭,仿佛遊龍得了火,倒映在霜天中冽然生寒。劍鋒劃出半個弧圈,眉宇間隱然一種傲意,侍從諸人皆慢慢退散,睿親王亦緩緩拔劍。

    自太祖皇帝於弓馬得天下,皇子們皆是幼習騎射,同在文華殿聽太傅講經筵,不一樣的是,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騎射師傅。開國三百餘年來,屢有皇子領兵,中間亦有名將倍出,固然是因為外虜強悍,曆朝曆代征戰不息,亦是因為大虞曆來重武輕文,凡是皇子,沒一個不習武的。

    數十招後,皇帝的唿吸漸漸沉重,手中的劍式亦緩了下來,畢竟臂上有傷,而睿親王劍勢輕靈,不焦不躁,倒顯得攻少守

    多。趙有智心中惶急,但見燭火下兩人的身影倏忽來去,劍氣吞吐,閃閃爍爍,衣裳帶起疾風卷動氣流,拂得燭火忽明忽暗。

    突然聽得一聲低喝,燭光被勁風所激,齊齊一黯,近處更有幾支紅燭瞬間熄滅。趙有智心中驟然一緊,果然皇帝被睿親王一劍刺傷左胸,但見鮮血緩緩從袍底繡紋間滲出,皇帝卻終究站直了身子,眾侍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隻恐他傷重。

    睿親王劍鋒低垂,薄唇微抿:“這一劍,是為臨月。”

    皇帝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口氣譏誚:“你別提她——你不配提她。”

    “我為什麽不能提?”睿親王冷笑,“你知道她為什麽肯嫁你?”

    “朕知道——朕一直都知道,是因為你。”在那一刹那,他的眸子在燈光下仿佛籠上一層什麽,隔得看不清,“可是到最後,她都不曾負我,是我虧欠了她。”他語氣忽然溫柔,“可是我與她的一切,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睿親王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那樣的神色,不覺微微錯愕。

    “當年我第一次在伴香閣見到她,正是一個下著大雪的晚上……”他抬起頭來,望著窗紙上反射的微曦火光,唇畔不禁有了一抹微笑,“那夜是上元,火樹銀花不夜天,滿城的人都湧去東坊看燈,隻有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對著梅花喝酒,雖然穿著男裝,但我一眼就認出她原是女子。大家閨秀,竟然會穿著男裝在酒肆裏喝酒,我於是有意上前去攀談,她年紀雖幼,可是談吐大方,與我談天說地,言辭間大有見識,毫不輸與須眉。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女子,可以是知音知己。而與她在一起那短短兩個時辰,更讓我明白,什麽叫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所喜的,皆為她所喜,而她所喜的,正是我所喜。這世上再無一人會那樣明白我,正如這世上再無一人會是她。”

    他目中無喜無悲,凝視著睿親王:“後來我知道她是慕氏的女兒,慕大鈞必不願嫁愛女為我側室。我拉下麵子去求了父皇,那麽多年,我第一次為了私事求了父皇,終究如意。能娶到她,是我此生莫大的福氣,哪怕她起初是因為你嫁給我,但最後她終究還是將心許了我。而朕富有天下,在她棄世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失去,再沒有人可以替代她。”

    睿親王似是恍若未聞,殿中靜得聽得到外麵唿唿的風聲,窗隙本用棉紙糊得嚴嚴實實,但有一扇窗紙被亂箭射出了幾個窟窿,殿中燃著幾支巨燭,忽然箭窟裏透進來一陣風,一支巨燭的光焰搖了搖,終於一

    黯,空餘了一縷青煙,嫋嫋散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似乎也是一黯,看不清了。

    過得許久許久之後,他才道:“是你害死了她。”他眼中透著懾人的寒光,“你是皇帝,天下萬物任你予取予求!你口口聲聲說什麽心心相印,你卻連她都不放過!”

    “朕不能不為。如果不是你勾結慕氏,如果不是你逼著朕不能不先下手為強,臨月不會死。”他微微冷笑,“你當年雙手將臨月奉與我,又安的什麽心思?”

    白芒一閃,睿親王一劍狠狠刺到,皇帝舉劍相格,“噌”一聲兩劍相交。皇帝微微喘息著:“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從不知道失去是什麽滋味,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深刻,所以朕發過誓,絕不容自己再失去。你逼迫朕,朕絕不會讓你得逞。”

    “所以你篡位!”因為用力,睿親王的手背上隱隱凸起青筋,但聲音還是清朗鎮定,“父皇本有遺詔,如若先帝無嗣,立我為皇儲。”

    皇帝腕上用力,終於將睿親王的劍震開,他仰麵大笑:“遺詔?原來你就是用那件東西說服了十一弟替你大開城門。”他眉頭輕挑,“費了那些周折,原來終究還是落在了你手中,這兩年來,你裝得倒挺嚴實。”

    睿親王冷笑:“你不惜毒弑自己的親生母親,又查抄慕氏滿門,就是為了這樣東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樣東西早被慕大鈞送去了關外,慕允逃得一條性命取迴了遺詔,坐實了你就是篡位的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皇帝輕笑,“你是父皇的兒子,我也是,為什麽你做得皇帝,朕就是篡位?朕偏要將這天下爭到手裏來,朕就要讓你看著,讓死去的父皇也看著——如今你起兵作亂,你才是謀逆的亂臣賊子!”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依律當處以極刑,朕要慢慢活剮了你。”

    睿親王哈哈大笑:“今日殺了你,我就是順承天命的帝王,而你才是篡位的逆賊!”劍鋒斜指,向皇帝胸口刺去,皇帝舉劍格開,睿親王變招極快,劍鋒上挑,皇帝終究有傷在身,招架稍慢,睿親王一劍已經重重刺在皇帝右肩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夾雜著女人短促的吸氣聲,睿親王迴手一劍“刷”地削斷了垂簾,簾後的華服女子似猝不及防,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看著他,竟不驚不駭,眸中似千尺寒潭,冷如窗外雪。

    睿親王本待要一劍取了她性命,被她眸中寒氣所奪,劍下緩了一緩,就這麽一緩,她已經飛身撲向皇帝身前,皇帝以為她是驚恐害怕,伸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想要

    擁抱她。而她雙臂微張,仿佛一隻蝶,長長的翟衣裙裾拖拂過光亮如鏡的金磚地,如同雲霞流卷過天際,翩然撲入他懷中。

    “哧!”

    低微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皇帝像是沒有覺察到,仍用手臂環著她,過了片刻,他手裏的劍才“鐺”一聲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從他懷裏溜下去,最後半跪半坐在了地上,血汩汩地湧出來,她仰麵看著他,所有的侍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連睿親王與其親衛都愣在了當地。皇帝踉蹌往前一步,用力將自己胸口的短劍拔出來,血濺在她的衣裙上、臉上、發絲上……他看著短劍柄上鏤錯金花紋,鮮血從指間溢出,他隻看到“契闊”二字,仿佛看到了什麽最可怖的東西,難以置信,卻不能不信。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怎麽會是她?

    他用盡了最後一分力氣,才能發出聲音:“是你?”

    她伸出雙臂環抱,慢慢地、小心地,將臉貼到他的袍子下擺,血順著他的袍子流下來,流到她臉頰上,滾燙的血,仿佛是淚,那樣燙,她是再也沒有淚了,聲音裏透著無法言喻的哀涼,卻溫柔得似乎一切從來不曾發生:“是我,我一直等,卻沒有等到你。”

    他伸出手來,仿佛想要觸碰她的臉,血汙了她的大半臉頰,可是她的麵容仍舊清麗如斯,仿佛他記憶中的模樣。

    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就像再也不能放開。她說:“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如霜。”

    他嘴角上揚,仿佛是想笑,牽動傷口,更多的血噴湧而出,他抓著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開,他輕輕地喚她的名字:“如霜……”他還握著那短劍,血彌漫過劍柄上的字跡:“死生契闊”。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原來是她,原來並不是她,怪不得當年臨月嫁入府中,卻沒有這柄短劍。自己也曾問起,她說刃器不祥,所以留在了娘家。卻原來並不是她,原來是她……

    她的眼淚終於滾滾地落下去,和著血與淚,她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說不出話來,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他仿佛還想說什麽,但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是抓著她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有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湧出眼中,他以為自己是再不會哭了,那眼淚滾落,滴在了她的烏發上,他慢慢地鬆開手指,她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卻隻來得及抓著他的衣角,而他緩慢而沉重地仰麵,就那樣仰麵倒下去,倒在了血泊裏。

    趙有智發出一聲絕望而短促的低吼,拾起地上皇帝的佩劍,便狠狠向如霜背心刺去,如霜伏在那裏,不閃亦不避,眼見他這一劍便要將如霜生生釘死在當地,隻聽“哧”一聲,卻是睿親王身邊一名近侍引弓相射,一箭穿透了他的後背。他重重地摔在了金磚地上,手腳抽搐,一時氣絕。如霜仍舊伏在那裏,一動不動,殿中一片死寂,隻聞外麵呐喊聲、廝殺聲和著兵刃交加聲響成一片。

    睿親王望著血泊中的如霜,她還緊緊抓著皇帝的衣角,像隻小獸,蜷縮在那裏,又像是失了支持的偶人,毫無生氣地任由自己浸在暗紅的血中,皇帝臉上很幹淨,仿佛隻是睡著了,而她不曾發出任何聲音。在他們身後,便是重重垂幕拱圍的金鑾寶座。

    九五至尊,輝煌禦極,朱紅的丹墀,而他一步一步踏上去,那金鑾寶座仿佛極高極遠,而他一步一步,朝著它走去。

    終於站在這萬人之上,九龍璧金的寶座,他慢慢地轉身,麵向南方,殿外的萬點火光都幻化成朦朧的海,微漾著淺暖的光,殿內諸人皆跪了下去,終於有人唿出一聲:“萬歲!”便有紛揚的唿聲:“萬歲!”更多的人紛紛磕下頭去,幾個不肯跪拜的內官、侍從瞬間便被斬殺幹淨。

    從此後,天下臣服,禦極海內,他心裏膨脹著無與倫比的滿足,還有難以言喻的痛快,俯瞰著遙遠的那端。再沒有,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忤逆,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奪去,這天下的一切,皆成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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