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石的格弓,弦膠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兩端犀角描金,這種弓稱為“朱格”,向例唯宗藩親王、皇子方許用。微微吸一口氣,將弓開得如一輪滿月。兩百步外,鵠子的一點紅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豔的血色之花,濺起醒目的顏色。

    箭鏃穩穩地對準鵠心,五歲那年學箭,父皇手把著手,教他引開特製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團雪白的絨花,整個人都似那弓弦,絞得緊了,仿佛隨時可以瞬間迸發出力。

    “王爺,”夏進侯躬身而立,聲音極低,“宮裏剛剛傳了鍾鼓,皇長子病歿。”

    羽箭疾若流星,帶著低沉的嘯音,去勢極快,“奪”一聲深深透入鵠心,兩旁侍候的幾名心腹內官,都聒噪著拍手叫起好來。他望著正中鵠心、兀自顫動的那支羽箭,唇畔不覺勾起一抹慵懶的淡笑。沒有一樣可以苟且,他是最驕傲的皇子,他本應擁有的一切,都會再次重新擁有。

    夏進侯卻欲語又止:“王爺,還有……清涼殿另有消息來,淑妃娘娘小產了。”

    隻聽“啪”一聲,夏進侯全身一顫,卻是睿親王狠狠將手中的朱弓摜在了地上。他氣得極了,反倒沉默不語,四周侍立的內官都嚇傻了,夏進侯側臉示意,內官們方才急忙紛紛退下。睿親王緩緩仰起麵,眯起眼來看天上的流雲,盛暑陽光極烈,眼前一片燦爛的金,像是有大蓬大蓬的金粉爆迸開來,萬點碎粉撒進眼裏,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心腸,他幾乎是惡狠狠地想,倒是小覷了這個女人。過了半晌,他重新迴轉臉來,麵上已經重新浮現慣常的慵懶之色,聲音也如常懶散:“好,甚好。她這樣擅作主張,自毀長城,可別怨我到時幫不上手。”

    夏進侯道:“王爺息怒,依奴婢淺見,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張,隻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藥性積得重了,方才出了事。”睿親王沉吟道:“此藥總得六七個月時方顯大用,按理說不應發作得這樣早。倘若僥幸能將孩子生下來,亦會是個白癡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曉‘寒硃丸’的藥性,故有此舉,那本王倒真是小覷了她。”他口角雖微蘊笑意,夏進侯卻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時分,清涼殿在滿天曙色中顯得格外靜謐。守更的宮女躡手躡腳地來去,吹熄掉燭台上紅淚累垂的燭。當值的禦醫換了更,交接之時語聲極輕,竊竊耳語而己。如霜從昏睡中醒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齏粉,再一點點攢迴來。神智並不

    甚清明,但刹那間就已經想起發生了什麽事——有一種奇異的痛苦,從體內慢慢纏綿而出,像是腐蝕一般,一點一滴地蝕透出來。她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一尾羽毛,輕浮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拚盡了全力,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唇中顫抖而出的,是什麽聲音。

    宮女的聲音輕而遠,像隔著空屋子,嗡嗡作響:“娘娘,萬歲爺才剛出去了,是豫親王來了。”

    豫親王聞報宮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經入宮請見。而如霜瀕危一息,情勢兇急,皇帝因此未離開寸步,所以未能召見。至今日天明時分,淑妃稍見好轉,皇帝方才召入豫親王。

    皇長子雖然才三歲,因為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兒子,極得鍾愛,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極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內連夭二子,慟心欲絕,而淑妃命懸一線,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得整個人都脫了形。

    豫親王見皇帝如斯模樣,心下焦慮,叫了聲“四哥”,便不複說話。皇帝有些怔怔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方才道:“此事我交給你。”豫親王稍一遲疑,皇帝咬牙切齒,麵孔幾乎猙獰得變形:“皇長子與淑妃都是被人謀害,你要替朕將這個人找出來,哪怕食其肉,寢其皮,亦不能消朕半點心頭之恨。”

    豫親王掌管內廷宿衛,事雖涉宮闈,但出了這樣投毒謀刺之事,亦屬他的職守。所以默然行禮,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兩個來迴,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迴奏,朕要親自活剮了他!”

    事實上豫親王已經著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趕進宮來,首先即命內府下令,將昨日侍宴的所有宮女內官,全部看管起來,禦膳房的禦廚,亦都一一軟禁。然後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與太子都曾用過的青梅羹,盡皆取樣,送往太醫院驗毒。追查下來,經了徹夜審問驗毒,卻都一無所獲。

    今日清晨,豫親王自禦前退下,聞得負責此事的內府都總管烏有義這樣迴稟,沉吟片刻,忽問:“青梅羹裏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驗過?”青梅羹乃是一味涼甜之物,取食時方加入冰塊。烏有義恍然大悟,連連道:“虧得王爺指點。”立刻命人去追查當晚所用冰塊。禦廚所用之冰皆出自內窖,毒不會是事先下好的,隻有可能在取冰中途做手腳,於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禦膳房的一名內官召貴,未用嚴刑拷打,已經嚇得瑟抖不已,磕頭如搗蒜:“奴婢

    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塊,路上絕沒敢耽擱。”烏有義倒是十分耐心,問:“莫怕,莫怕,有話慢慢說,你仔細想想,路上可曾遇見過什麽人?”那召貴想了半天,囁嚅道:“沒遇上什麽人,我們當著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迴去,都不敢上來跟我們搭話的。況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說要用青梅羹,禦膳房裏原沒預備,胡師傅急忙打發我去,我一路上緊趕慢趕,哪敢去搭理旁人說話?”說到這裏,突然“啊”了一聲,說道,“奴婢想起來了,賢德殿的張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見奴婢著急,便將他先取的那份冰讓給了奴婢。”

    賢德殿為華妃所居,烏有義臉色一沉,問:“你可別記錯了,胡說八道,說錯一句話,你脖子上那腦袋就沒有了。”召貴幾欲哭出來:“烏總管,這樣的事情,我哪裏敢胡說八道?”烏有義安慰他兩句,立刻去迴稟豫親王。依烏有義的意思,應該立刻將張其敏拿問,但豫親王有所顧忌,他隻答:“既然事涉華妃,此事需慎重。”

    於是由豫親王親自去迴奏皇帝,皇帝未曾聽完,已經勃然大怒:“朕饒過她一次,她竟還不知悔改。”

    豫親王道:“華妃身份特殊,請皇上且傳了張其敏來問得明白,再作處置。”這句話說得壞了,因為他本意是華妃暫攝六宮,體同國母,應該慎重。但皇帝以為他意在提醒自己,華妃之父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華凜鎮守宏、顏二州,朝廷頗為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種脅迫?”拂袖而起,立時傳令起駕去賢德殿。

    華妃卻不在賢德殿,因為涵妃自皇長子出事,不飲不食,尋死覓活,形若瘋癲,華妃隻得陪她在靜仁殿守靈,竭力安慰。天亮時分皇長子小殮,涵妃又哭又鬧,直欲觸柱自盡,好容易勸得她下來,門外內官已經一聲迭一聲地通報進來:“萬歲爺駕到——”

    華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妝容,自己迎出殿門去接駕,遠遠已經瞧見內官簇擁著皇帝,疾步而來。見著她由宮女相伴跪在階下,皇帝睚眥欲裂:“你竟還有臉往這裏來?”華妃見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測,聽這口風,大覺驚懼,顫聲道:“臣妾……”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你這蛇蠍心腸的歹毒女人,毒殺皇長子,謀害淑妃,朕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對不住枉死的杼兒。”華妃嚇得麵無人色,連聲音都變了調:“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無知,亦不會去謀害皇長子。”

    皇帝的聲音忽然冷下來,他整個人雖立在豔陽之下,聲音卻冷得如數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著你

    是朕居藩時的側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貴妃是怎麽死的,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麽?”

    華妃眼中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雙唇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在此時,忽聞身後有人哇一聲大哭起來,原來是涵妃掙脫了宮女的攙扶,奔出殿門來。見皇帝佇立階前,涵妃撲下玉階,跪倒抱住皇帝的腿,隻是放聲大哭。皇帝本就煩躁暴怒,聽她哭得慘烈,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慟。內官們忙去攙扶,哪裏扶得起來。皇帝冷冷望著華妃,道:“縱不是你的骨肉,亦喚你一聲‘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華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絕不會去謀害皇長子。”涵妃神智混亂,指著華妃,尖聲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誰知道一並害了我的杼兒,我可憐的杼兒啊……”說完便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杼兒,為娘對不住你,為娘鬼迷心竅,聽了這女人的話,任由她去下毒,誰知那天殺的淑妃會給你也吃一碗羹,為娘怎麽知道……”她邊哭邊說,形如瘋癲。華妃厲聲道:“涵妃!你可真是瘋了,我何嚐下毒謀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齒地道:“你才是個瘋子,你勸我說,淑妃有孕,如果生個兒子,隻怕皇上會立為太子,勸我早作計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當日她和臣妾說的話,臣妾記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地痛哭起來,“杼兒啊,都是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噴出火來,隨手拔出身邊近侍所佩長劍,“嗆”一聲擲在華妃足下,說道:“你好生了斷,朕會依皇妃之禮葬你,不讓你父兄蒙羞。”華妃身子一軟,昏了過去,宮女內官雖然黑壓壓跪了一地,竟無一人敢去攙扶。皇帝道:“命烏有義來監刑。”便再不迴顧,轉身而去。

    豫親王見皇帝大怒而去,已經知道不妙,但他雖是親藩,亦不便擅入後宮內殿,隻得憂心忡忡,在清涼殿候旨。好容易遠遠望見輅傘招展,內官前唿後擁,簇擁了皇帝返來。他直挺挺地跪在那裏,長身而拜:“臣弟請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處甚多,請皇上允定灤查明後再作處置。”

    皇帝並沒有答話,因為烏有義已經趕迴複命,他手捧一柄雪亮長劍,磕了一個頭,聲音有幾分僵硬:“萬歲爺,華妃娘娘自裁了。”

    豫親王萬沒料到短短片刻已經驟然生變,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見烏有義跪在當地,所捧劍鋒刃上鮮血兀自滴滴滾落,他緩緩歎了口氣,淒然道:“宮中連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親王本來有一腔話要說,但見他神色

    落寞,滿麵憔悴之色,話到嘴邊又咽下,隻叫了聲:“四哥。”皇帝道:“難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話,豫親王卻幾乎差點落下淚來,忙收斂心神,勉強道:“皇上不必思慮過重,一切善後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謂“善後”的事有很多,皇長子年幼夭折,治喪之事雖有成例,但皇帝悲傷之餘,下旨追諡皇長子為“獻惠太子”,於是禮部隻得重新去翻查追諡太子的喪禮。華妃之死雖然極力遮掩,但朝野間漸漸生了流言,說是她謀害獻惠太子,故為皇帝賜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華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樁急需“善後”之事。還有皇長子生母涵妃,自從皇長子歿後便神智失常,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之時就痛罵華妃,詛咒她害死兒子,大哭大鬧,尋死覓活。糊塗之時便抱著枕頭死也不肯放手,將枕頭喚作“杼兒”,起居飲食,無時無刻不要抱在手裏,至此無一日安寧。皇帝隻得命人將涵妃遣迴西長京,這便又是一樁“善後”。而淑妃慕氏雖然自鬼門關上撿迴條性命,但身體至為虛弱,禦醫每日換更輪侍,屢見兇險。

    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張臉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雙眸漸開,亦無半分往日的華彩。皇帝見她終於醒來,欣喜萬分。如霜神色恍惚,見他麵容憔悴,欲抬起手來,可是無力而為。皇帝忙俯下身來,隻見她淒然一笑,過了許久,方才說:“你瘦了。”這三個字如綿似絮,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纏纏繞繞到心腑間去,軟軟薄薄,竟生出一種異樣的惶然無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闔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驚醒了她,正待要悄然離去,忽聽她語聲極低,喚了他一聲“定淳”,不知為何,他竟然不敢出聲答應,她如夢囈一般:“我對不住你。”

    定淳,我對不住你。

    是誰?曾盈盈有淚,那樣淒楚無望,就那樣望著他。

    大雨騰起細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衝而下,透過密密的雨簾,九重宮闕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漸漸模糊,如同一片泓灩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龍緙金袍袖間氤氳著甘苦芳冽的瑞腦香氣,仿佛帶著雨意的微涼,輕觸在她的臉龐上。他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我隻想知道,這麽些時日以來,難道你半點真心也無?”

    她並不答話。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硬,可是總有溫軟的一刻,便如

    那日她於漫天大雨中忽然轉身,終於投入他懷中。

    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和著無盡的雨水與淚水,仰起臉來,分明還是含著淚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懷中。一任雨水與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曾經,那樣緊,那樣緊緊地,擁有過幸福。

    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的人生,才尋覓到的幸福。

    不曾想過失卻,於是措手不及。才會椎心刺骨,銘記永痛。

    以為永不會再來了。

    如霜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身不由己被風所逐:“我想迴家。”

    皇帝摟著她,她瘦削得厲害,似乎隻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得仿佛一捏就會碎掉。他輕輕籲了口氣,道:“那咱們就迴家去——迴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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