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妃至賢德殿時,已經掌了燈。華妃親自迎了出來,一見了她,幾欲落淚:“好妹妹,你來了就好。這些日子,真難為你了。”感慨間仿佛有千言萬語,隻是無從說起的樣子。涵妃對華妃境遇略有耳聞,見她神色憔悴,不複昔日那般神氣過人,攜著自己的手,十分誠摯的樣子。她心下不由覺得有三分傷感,隻答:“多謝姐姐記掛。”向例照料皇子有四名乳母,為首的一位乳母陳氏,極是盡心盡責,率著眾人迎出來,先向涵妃行禮,道是:“小皇子才剛睡著了。”

    涵妃心情急切,疾步而入,宮女打起簾櫳,隔著鮫紗輕帳,影影綽綽看到榻上睡著的孩子,她親自揭開帳子,見孩子睡得正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唇上濡著細密的汗珠,不知夢見了什麽,唇角微蘊笑意。她心中一鬆,這才覺得跋涉之苦,身心俱疲,腿一軟便就勢坐在床邊。接過陳氏遞上的一柄羽扇,替兒子輕輕扇著。

    夜靜了下來,涼風徐徐,吹得殿中鮫紗輕拂。皇子在殿內睡得正沉,涵妃與華妃在外殿比肩而坐,喁喁長談。但見月華清明,照在殿前玉階之上,如水銀瀉地,十分明亮。涵妃歎道:“沒想到還能見著東華京的月色。”華妃含笑道:“妹妹福分過人,如何作此等泄氣之語?”她們雖有所嫌隙,但皆是皇帝即位之前所娶側妃,眼下頗有化幹戈為玉帛之感。提到如霜,華妃深有憂色,道:“沒想到咱們會落到如今的光景,旁的我倒不怕,就怕她終有一日住到坤元殿去,到時你我可隻怕沒半分活路了。”坤元殿乃是中宮,皇後所居。涵妃大感驚詫:“她出身罪籍,如何能母儀天下?”

    華妃道:“這種掩袖工讒、媚惑君上的妖孽,萬不能以常理度之。冊妃之時內閣也曾力諫,皇上竟然執意而行,程太傅氣得大病了一場,到底還是沒能攔住。”涵妃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倉皇地問:“姐姐,如今咱們該怎麽辦,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欺侮咱們?”華妃道:“唯今之計,隻有在皇長子身上著力——皇上素來愛孩子,又看重皇長子,父子之情甚篤。隻要皇上善視皇長子,那妖孽就沒法子。”涵妃歎道:“話是這樣說,可皇上素來待我就淡淡的,經了上迴的事,更談不上什麽情分了。”

    華妃執住她的手,她們說話本就極輕,此時更如耳語一般:“眼下正有一樁要緊事與妹妹商量——隻怕那妖孽這幾日就要爬到咱們的頭上去了。”涵妃見她如此鄭重,不由問:“姐姐出身高貴,如今又是後宮主事,那妖孽如何能越過姐姐去?”華妃愁眉緊鎖,道:“我聽清涼殿的人說,這幾日那妖孽不思

    飲食,晨起又惡心作嘔,雖未傳禦醫診視,但依她這些症狀,隻怕大事不妙。”涵妃大驚,失聲道:“哎呀,莫不是有……有……”涵妃硬生生將後頭的話咽下去,轉念一想,更是急切,“如今她專寵六宮,萬一她生下皇子,那可如何是好?”猶不死心,接著問道,“不會是弄錯了吧,莫不是什麽病?”華妃端起高幾上一碗涼茶,輕輕呷了一口,漫不經心地道:“不管是不是弄錯了,反正咱們得想法子,讓她永遠也生不出皇子來。”

    涵妃打了個寒噤,想起宮中老人秘密傳說,太醫院有一種被稱為“九麝湯”的方子,為奇陰至寒之藥。本是由前朝廢帝周哀帝傳下來,據說不僅可以墮胎,而且服後終身不孕。她怔忡道:“難……道……難道……那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如果皇上知道了……”

    華妃打斷她的話:“皇上怎麽會知道,皇上隻會當她命裏無福,生不出孩子來。”涵妃沉默不語,夜深人靜,四下裏蟲聲唧唧,忽而涼風暫至,吹得人衣袂飄飄欲舉。隱約的絲竹歌吹之聲,亦隨著這夜風傳來,涵妃不覺望向歌聲傳來之方。華妃冷笑道:“那是清涼殿,聽說今晚又傳了舞伎夜宴,醉生夢死,她可真會享福。”

    涵妃不語,華妃道:“你也別多想了,再拖日子下去,萬一她生出兒子來,皇上一定會立她的兒子為儲君,到了那時,你可別替皇長子後悔。”

    涵妃迴過頭去,隔著數重鮫紗,依稀可以看到兒子睡在榻上,那小小的身軀是她寄予的一切希望,是她的天,是她的未來。她絕不能委屈兒子,她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都聽姐姐的就是了。”

    皇長子本隻是中了暑,精心調養了幾日,漸漸康複。涵妃依例帶了他去向皇帝問安,皇帝恰好下朝迴來,剛迴到寢殿換過衣裳,聽說皇長子來了,立刻命傳召。涵妃自引了皇長子上殿,母子二人行過禮,方說了幾句話,忽聞宮女傳報淑妃來了。

    涵妃心下一震,不由緊緊攥住兒子的小手,但聞步聲細碎,四名宮人已經引著如霜而至。風過午殿,清涼似水,她身上一襲麗紅薄羅紗衣,整個人便籠在那樣鮮豔的輕紗中,蓮步姍姍,腳步輕巧得如同不曾落地,古人所謂“淩波微步”,即是如此罷。她長長的裾裙無聲地拂過明鏡似的地麵,黑亮的磚麵上倒映出她淡淡的身影,眸光流轉間,透出難以捉摸的神光迷離,更顯美豔。那美豔也仿佛隔了一層薄紗,隱隱綽綽,叫人看不真切。涵妃竟一時失了神,如霜已經近得前來,盈盈施禮:“見過皇上。”

    皇帝道:“不

    是說不舒服麽,怎麽又起來了。”如霜道:“睡得骨頭疼,所以起來走走。”澄靜如秋水般的眼眸已經望向虞杼,“這便是皇長子吧,素日未嚐見過。”

    小小的虞杼已經頗為知事,行禮如儀:“杼兒見過母妃。”如霜忽生了些微笑意,她本來姿容勝雪,這一笑之下,便如堅冰乍破,春暖雪融,說不出一種暖洋洋之意:“小孩子真有趣。”皇帝甚少見她笑得如此愉悅,隨口道:“沒想到你喜歡小孩子。”又道,“過幾日便是皇長子生辰,雖然小孩子不便做壽,就在靜仁宮設宴,也算是替涵妃洗塵。”

    涵妃惶然道:“謝皇上,臣妾惶恐……”

    皇帝素來不耐聽她多說,又見如霜有不悅之色,隻揮一揮手,命涵妃與虞杼退去。

    見涵妃謹然退下,如霜忽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並不是討厭她這個人。”

    皇帝含笑問:“那你是討厭什麽?”如霜伸出手去,她手心滾燙,按在他手上,仿佛是塊烙鐵,他隻覺手背一陣灼熱,她唇角笑意輕淺:“我隻是討厭你看旁的女人。”皇帝嗤笑一聲,道:“說得就像真的似的。”如霜慢慢歎了口氣,說:“人家對你說真話,你卻從來不當迴事。”

    六月初九乃是皇長子的生辰,闔宮賜宴靜仁宮,連甚少在宮中走動的淑妃慕氏都前來賀禮。涵妃聽說如霜亦隨皇帝前來,十分意外,與華妃交換一個眼神,方起身相迎。

    雖然天氣暑熱,但靜仁宮殿宇深宏,十分幽涼。雖是便宴,仍是每人一筵,羅列山珍海味。皇帝心情甚好,親自召了皇長子一同上坐。如霜本居於皇帝之側,另是一筵,她近來胃口不開,極是喜愛酸涼,所以禦膳房專為她預備了青梅羹。那青梅羹中放了冰塊,冷香四溢,銀匙攪動,碎冰叮然有聲。虞杼不禁望了一眼,他年紀雖小,卻極是懂事守禮,極力約束自己,並不再看。如霜便道:“這羹做得很好,也盛一碗給皇長子。”

    宮人亦奉了一碗給虞杼,虞杼離席行禮謝恩,方才領賜。好容易待到宴罷,內官奉上茶來,涵妃道:“臣妾這裏沒什麽好茶,這是今年的丁覺香霧,請皇上與華妃、淑妃嚐個新罷。”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怦怦亂跳,幾欲破胸而出,連話都說得十分生硬。華妃卻十分沉得住氣,笑道:“咱們都是俗人,吃什麽茶都是牛嚼牡丹,淑妃可是吃過好茶的,今日還要請淑妃品題品題。”如霜說道:“可對不住,我向來不吃香霧茶。”皇帝笑道:“就你性子最刁鑽古怪。”涵妃頓時如釋重負,華妃卻神色

    自若,笑道:“淑妃妹妹沒口福了,還是咱們吃吧。”又與涵妃細細地論起茶道,涵妃額上全是汗,隻是張口結舌,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華妃狠狠地望了她一眼,她方鎮定下來。皇帝與如霜不過略坐了一坐,便一同迴去了。

    送駕轉來,摒退眾人,涵妃這才驚魂未定地道:“姐姐,不成的,我心就快跳出來了,不成的。”華妃道:“她不沒喝茶嗎?你怕什麽?這次不成,還有下次。”涵妃幾乎要哭出來:“咱們還是算了吧,我總覺得大禍臨頭,萬一皇上知道……”華妃歎了口氣,說:“此事原是為了杼兒,你既然說算了,我這個外人還能說什麽。咱們就此罷手,由得她去。到時候她的兒子立為太子,她當了皇後,咱們在她手下苟且活命,隻要放著這張臉去任她糟踐,也不算什麽難事。”涵妃雙眉緊鎖,咬唇不語,忽聞步聲急促,由遠至近。她二人摒人密談,極為警覺,涵妃便揚聲問:“是誰?”

    宮人聲音倉皇:“娘娘,不好了,小皇子忽然說肚子疼,現在疼得直打滾呢。”

    但聞“咣啷”一聲,卻是涵妃帶翻了茶,她方寸大亂,直往外奔去。華妃一驚之下,亦隨她急至偏殿,老遠便聽到乳母急切的哭聲,幾個乳母都淚流滿麵,團團圍著虞杼,手足無措。涵妃見孩子一張小臉煞白,口吐白沫,全身不停抽搐,唿吸淺薄,已經人事不省。涵妃隻覺天旋地轉,身子一軟,差點暈過去。華妃急急道:“傳禦醫,快傳禦醫。”早有宮人奔出去,華妃又道,“去遣人迴稟皇上,快!”

    如霜疼得滿頭冷汗,四肢抽搐,手指無力地揪住被褥,連唿吸都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滲下,那牙齒深深地陷入唇中,咬得唇色皆成了一種慘白,她的臉色也慘白得可怕,胸腹間可怕的裂痛令她想要叫喊,但最後隻能發出一點含糊的呻吟。不如死去,這樣的痛楚,真的不如死去。體內仿佛有極鈍的刀子,一分一分地割開血肉,將她整個人剝離開來。那痛楚一次次迸發開來,她忍耐到了極限,嗚咽如瀕死。她想起那個酷熱的早晨,自己緊緊拽著母親的手,死也不肯放開,獄卒拿皮鞭拚命地抽打,火辣辣的鞭子抽在她胳膊上,疼得她身子一跳,死也不肯放開,怎麽也不肯放。隻會歇斯底裏地哭叫:“娘!娘!”不……不……她永遠不會再哭泣,大顆的眼淚順著眼角滑下,血肉剝離的劇痛扭曲了她的神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發出低弱的聲音:“定淳……”

    皇帝心下焦急萬分,在殿中繞室而行,幾如困獸。忽然聽見

    她的聲音,如同詛咒一般,被她如此絕望地唿喚,隔著窗帷,隔著那樣多的人,隔著風與雨的沉沉黑夜,她輾轉哀哭,那聲音淒厲痛楚:“定淳……定淳……”心如同受著最殘酷的淩遲,生生被剜出千瘡百孔,淋漓著鮮血,每一滴都痛入骨髓。她是在喚他,她一直在喚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卻不在那裏。他雙眼發紅,忽然轉身,大步向殿門走去。趙有智著了慌,“撲通”一聲跪下來死死抱住他的腿:“萬歲爺,萬歲爺,進去不得。”皇帝發了急,急切間擺脫不開,更多的內官擁上來,跪的跪抱的抱,皇帝胡亂蹬踹著,連聲音都粗喘得變了調:“誰敢攔著朕,朕今日就要誰的命。”

    趙有智幾乎要哭出來了:“萬歲爺,今日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不能讓您進去。”

    皇帝牙齒格格作響,整張臉孔都幾乎變了形,鼻息咻咻,忽然用力一掙,幾名內官跌倒在地,猶死死拉住他的腿。皇帝大怒,抓起身側的花瓶,狠命地向趙有智頭上砸去,直砸得趙有智頭破血流,差點暈了過去。幾名內官終於嚇得撒開了手,皇帝幾步衝到門前,正欲伸手推門,殿外內官倉皇來報:“萬歲爺,華妃娘娘派人求見。”

    皇帝頭也未迴,怒吼:“滾!”接著“砰”一腳踹開內殿之門,嚇得內殿之內的禦醫穩婆並宮女們皆迴過頭來,那內官磕頭顫聲道:“萬歲爺,華妃娘娘說,皇長子不好了。”皇帝一步已經踏進檻內,聽到這樣一句話,身形終於一頓,緩緩轉身,忽然俯下用力揪住那內官的衣襟,聲音嘶啞:“你說什麽?”

    那內官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樣,隻覺皇帝雙目如電,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結結巴巴地答:“華妃娘娘命人來急奏,說是皇長子不好了。”

    身後的聲音漸漸遠去,那些嗡嗡的低語,禦醫急切的囑咐,宮人們來往奔跑的步聲,還有她令人瘋狂的淒然唿喚,瞬間都定格成一片空茫。過了許久,他才迴過神來:“皇長子怎麽了?”

    內官結結巴巴地迴奏原委,他聽得數句便沉聲命:“起駕。”

    方踏出門檻,身後傳來低低呻吟,那樣艱辛那樣絕望那樣無助:“定淳……”仿佛一柄尖刀,深深戳進心窩裏去,割得人肝腸俱裂。他不由得迴過頭去,這迴頭一望,便再也無法離去。她的手在空中撓著,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麽,整個人因痛楚扭曲在床榻上,血濡濕了她身下的褥子,她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巨釘釘在床上,蜷曲得那樣可怕,她流了那樣多的血,似乎已經將體內的血都流盡了。她奄奄一息,已

    經再無半分氣力,那聲音細碎如呢喃,如同最後一絲顫音,吐字已經十分含混:“我要……你在這裏……”

    往事轟然湧上,那個生命裏最寒冷的雨夜,寸寸都是她最後的氣息。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可怕,僵得發硬,他與她十指交握,仿佛能藉此給她一點力量,俯在她耳邊說:“我在這裏。”她嘴角微微翕張,發出的聲音更低了,他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聽清:“孩子……”

    “沒有事。”他笨拙地安慰她,“孩子一定沒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我在這裏,我一直在這裏陪著你們。”

    晶瑩的淚光一閃,有顆很大的眼淚從她眼角滲出,落在他衣袖之上,慢慢滲進金絲刺繡龍紋裏,再無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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