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家仆的身份,其實還比不上雜役。雜役是自由身,雖然幹的活總會比奴仆更髒更累一些,但隨時都可以撂攤子走人。奴婢和家仆卻是不同,他們屬於主家的私有財產,比之府中的豬狗牛馬的地位,高不了太多——畢竟,在如今的武朝,買一個普普通通的奴婢、家仆,甚至用不了三五兩銀子,因為總會有太多人吃不飽飯,不得不將自己或兒女賣身為奴——能用金錢買到的東西,往往都不值錢。


    因為不值錢,所以紀效忠當然不會在乎芍藥的死活,哪怕芍藥這樣的真靈奴婢,會稍微貴一些。


    芍藥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條賤命的價值,聽到紀水寒的威脅,芍藥卻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慌。雖然擔心紀水寒會一時熱血上頭的殺了自己,但她還是有把握保住自己的命。“將軍說,一條狗對你狂吠的時候,你就要殺了它。如果你不能殺它,那就要打的它不敢對你狂吠。不然,總會有一天,它會有勇氣咬你一口。”


    紀水寒呆了一下,雖然不情願,但她還是不得不對號入座的承認自己就是紀效忠口中的“狂吠的狗”。哼了一聲,紀水寒道,“那老王八想幹什麽?”


    芍藥道,“你那老娘雖然年紀大了,常年生病,但仔細看看,其實還是有幾分姿色的。想來,府中那些上不了台麵的賤仆,也不會挑食的。”


    紀水寒腦子裏嗡的一下子,小拳頭抓得太緊,血管都快要爆了。


    她不覺得芍藥在危言聳聽,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反複思量,紀水寒道,“咱們都是卑賤的人,何必互相傷害呢?對吧?”


    芍藥哼了一聲,規規矩矩的站在一旁,不再理會紀水寒。


    紀水寒暗暗的啐了一口,繼續吃飯。


    在侯府,唯一讓紀水寒滿意的,就是夥食了。


    侯府少奶奶吃的飯,當然比紀府雜役的飯要好得多。十多年不怎麽見葷腥的粗茶淡飯,早就讓紀水寒成了饞貓。


    吃著吃著,紀水寒又有些哀傷起來。


    她想起了去年過年的時候,雜役也改善了一下生活,飯菜裏多了一些肉渣子。隻是那點兒肉渣子,老娘都不舍得吃,統統給了自己。


    如今,自己在這大魚大肉,老娘卻被紀效忠給抓了起來……


    高高在上的平南將軍,自己拿什麽力量與之抗衡?


    屠刀就懸在頭頂,卻隻能等死嗎?


    看了一眼看似恭敬的站在一旁的芍藥,再看看門口忠心值守的悍卒,紀水寒心中感慨:如果自己真的是侯府少奶奶,又怎麽會懼怕區區一個平南將軍……


    想到此,紀水寒心裏激靈了一下。


    ——為什麽自己就不能真的是侯府少奶奶呢?


    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是真的紀水寒呢?


    假作真時真亦假!


    自己和紀水寒……


    憑什麽她就是真的,自己就是假的呢?


    是,紀水寒是真靈,是個高手。


    但自己也可以學習修行嘛!


    等到自己也成了高手,誰又能說自己是假的呢?


    想到此,紀水寒放下碗筷,命芍藥收拾了,自己則慢騰騰看似無聊的溜達到門口,衝著值守的兩名悍卒微微一笑。


    那兩名悍卒則是一怔,一人道,“少奶奶,您這眼睛……”


    紀水寒苦笑,“唉,憂心夫君安危,整日以淚洗麵,難免難看了些。”說著,紀水寒做了個抹淚的動作。


    兩名悍卒對視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


    剛剛還好好的,這突然就腫了?


    說話那人看了看紀水寒的眼睛,微微蹙眉。


    他總感覺,紀水寒的眼睛,看起來跟被人打腫了似的——當然,這不可能。這可是侯府,誰敢這麽毆打侯府少奶奶?所以,隻能真的是哭腫了。


    “你們都是跟著夫君多年的老兵了吧?”紀水寒問道。


    “我二人本是侯府鄰居,與少侯爺自幼在一起玩耍。後來少侯爺領軍作戰,我二人便做了這大頭兵。”


    “哈哈,原來跟夫君是青梅……咳咳……”青梅竹馬?這個詞兒不對。想不出來什麽好詞兒,紀水寒幹笑一聲,又道,“二位怎麽稱唿?”


    “小的名叫金柱子,他叫孟有福。”


    說話的,一直是這個金柱子,那個孟有福看起來似乎有些呆悶,一整天下來,隻有在平陽郡主對紀水寒忽然動手的時候喊了一嗓子“住手”。


    “你們是修行者嗎?”紀水寒問。


    金柱子苦笑,“少奶奶說笑了,我們這種貧苦出身,怎麽可能是修行者。倒是被少侯爺指點過一些,可惜我二人愚笨,實在不是修行的料。”


    紀水寒有些失望,原本她還想跟二人旁敲側擊的“請教”一下修行的事情呢。現在看來,顯然沒戲。“你真是可惜了。”


    “嗬嗬。”金柱子禮節性的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


    紀水寒也沒了跟兩人閑扯的興趣,一個人溜達到四季雪下,一邊閑溜達,一邊琢磨著怎麽才能找個真靈師傅學點兒本事。


    約莫一刻鍾時間,蘭亭苑來客了。


    紀效忠來了。


    女婿傷重在身,紀效忠肯定是要過來一趟的。


    雖然隻是個將軍,身份比不了忠義侯牧建功,但到底是兒女親家,牧建功還是要親自作陪的。


    看了一眼牧飛龍,說一些客套話,紀效忠的心情顯然不太好。


    原本指望能跟牧家攀上些關係,這下好了,女兒是個假的,女婿也半死不活的。


    紀效忠覺得自己想要“更上一層樓”的仕途野心,很可能沒什麽指望了,自己或許也隻能止步於“平南將軍”了。


    瞄了一眼在一旁作陪的雙目紅腫的紀水寒,紀效忠眉頭微微一簇。


    一輩子順風順水,沒想到今日卻是陰溝裏翻船!


    竟是小看了這個卑賤的雜役和他的老娘!


    離開侯府,紀效忠騎上馬,匆匆迴家。


    剛到家門口,就遇到了出來迎接的管家劉旺,將韁繩交給馬夫,紀效忠跟著劉旺進了宅邸。“找到沒有?”


    劉旺道,“有人看到他們往東,大概是去了渡口。若是乘船離開……怕是再也就找不到了。”


    紀效忠歎氣,“真是萬萬沒想到,那個病怏怏的老婦,竟然也是巫靈!”


    “或許那老婦帶著兒子來到府中做雜役……本就是為了救出那位先生。”劉旺說著,又苦笑,“搞不好,那小雜役,也並非那老婦的兒子。不然又豈會丟下他離開?”


    紀效忠沉默了片刻,又道,“老酒應該快到鳳凰山了吧,希望別再出什麽岔子了。最近這些破事兒……狗日的!”


    劉旺道,“老酒辦事沉穩,不會有事的。”


    紀效忠應了一聲,又搖頭苦笑。“沒想到,到底還是被他跑了。從今以後,我們紀家,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敵人。”


    ……


    東海無波。


    風平浪靜。


    一艘客貨混裝的大船,在海麵上悠然而行。


    日頭高高掛起,但天氣依然有些寒冷。海風一吹,寒意刺骨。一對髒兮兮的中年夫婦,被其他乘客驅趕到了甲板上。


    四十餘歲年紀,在如今普通人平均壽命不足六十的年代,已然可以用“老”字來稱唿了。老婦人手裏抓著一張破舊的毯子,要披在那男子身上,卻被男子拒絕了。


    男子用毯子裹住婦人,低頭在她髒兮兮的額頭上輕輕一吻,“這些年,辛苦你了。”


    婦人微微一笑,道,“算不得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被關在那裏的?”


    “我給那孩子身上下了‘尋蹤術’,自然能知道你的位置。”


    “嗬。”男子笑了一聲,又道,“那孩子……真不是我們的?”


    “我撿來的。”婦人道,“說來也巧,我隻是把撿他的時候,當做了他的生辰。沒想到,他竟真的是純陰之體。若非如此,怕是再等幾十年,我也沒辦法救你出來。”


    男子唿出一口氣,看看婦人,道,“就這麽將他丟下……”


    婦人道,“先避避風頭,等紀效忠死了心,我們再迴去找那孩子。哦,對了,跟你說件大事。”


    男子苦澀一笑,“自從我族被滅,還能有什麽大事,值得我們去關心呢?”


    婦人看著男子,神色極為鄭重,“靈戒……現世了。”


    男子身子一震,“靈戒?”


    “二十年前,我剛剛收到你求救靈識的時候,為了找你,我使用了禁術‘蔽日’,可惜沒有成功。不過,在施術之時,我看到了空間裂痕。”婦人道。


    男子神色凝重,道,“空間裂痕……相傳,靈戒現世,會撕裂空間。”


    “對。”


    男子深吸一口氣,道,“二十年過去了,靈戒應該已經尋覓到了它的主人。這世間……一場災禍,在所難免了。”


    ……


    京師。


    忠義侯府。


    剛剛送走紀效忠,紀蘭心和她的丈夫張鑫就過來了。


    連襟受了傷,張鑫自然不能不來看看。


    紀蘭心看到妹妹紅腫的眼睛,從來都是冷硬剛毅的性子,也是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濕了。“我苦命的妹子啊。”輕輕的抱住紀水寒,紀蘭心歎氣道,“放心,藥聖的烈火丹,是專門克製寒冰魄的靈藥,必能讓妹夫平安無恙。”放開紀水寒,紀蘭心又道,“本是打算這兩天帶著你跟一群貴胄婦人見見,眼下攤上這事兒,你且在家安心守著。等妹夫痊愈了,我再帶你出去玩耍。”


    紀水寒答應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那烈火丹,真的這麽靈?”


    “那是自然。”張鑫道,“烈火丹就是專門用來對付寒冰魄的,隻要用藥及時……”說到這裏,張鑫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定沒問題。”


    是的,用藥及時是關鍵。


    卻不知這侯府至鳳凰山的往返四五日,會不會耽誤事兒。


    這些擔憂,來之前,張鑫就跟紀蘭心提過。想到自己的妹妹很可能會剛嫁做人婦就要守寡,紀蘭心更是心痛。奈何在侯府之中,牧飛龍還沒有死就發喪似的痛哭,實在是不像話,所以還是忍住了情緒,安慰紀水寒道,“區區寒冰魄,算不了什麽的。”


    紀水寒應一聲,看了一眼如今臉上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的牧飛龍,再想想張鑫剛才說話時的磕絆和姐姐紀蘭心的悲痛,心就沉入了穀底。


    她意識到牧飛龍很可能會死。


    牧飛龍如果死了,自己的日子,大概也不會好過。


    一個沒了丈夫的“少奶奶”,在侯府還能有什麽地位?


    這侯府,從來就沒什麽良善人家的口碑,搞不好還會讓自己陪葬!征求親家意見的時候,紀效忠肯定也會拍著巴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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