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風雪之夜,林雪宜從三條巷的家裏吃完晚飯,和曲青荷趕迴診所至今,已有不少時日。梅茹掐指細細一算,女兒離家已有十餘日,她思女心切,天天盼著女兒迴家,可女兒猶如泥牛入海一般,杳無音訊。


    尤為讓她不安地是,這中途,曲青荷小姐和一位趙先生登上門來,探聽女兒是否迴家,盡管兒子林雨濤後來出門打聽,迴家後稱林雪宜已經無恙歸來,但出於母女間那種天性的意念聯係,第六感告訴她,女兒可能出了什麽事。


    女人天生就有一種敏銳的觸覺,兒子閃爍的眼神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準兒媳“莫瑤”知書達理,也很尊敬她和丈夫,平時和梅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可每每談到林雪宜的話題,她不是含混掩飾,就是借故離開,這讓梅茹不知不覺產生了一絲不好的念頭,加上她聽說那位視如己出的雷遠被日本人抓了後,她難過的同時,更多的是對危如累卵的時局萌生出的一種深深地憂心。


    或許,這樣的意外已波及到了女兒。


    中午飯後,梅茹小憩了一會兒,居然做了一個離奇的夢,她夢見女兒渾身是血,在空寂的街上狂奔,有五六名麵目猙獰的日本鬼子提著槍在後麵追趕,眼看女兒被逼進一個死胡同,絕望地向她唿救……到此,她從噩夢中醒來,醒來後她渾身顫抖,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沒有迴過神來。


    穿衣下床,梅茹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開了女兒的房間門。


    莫瑤躺在雪宜的床上看書,開門後她看到雨濤之母趿鞋披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但如此,她額頭上的頭發明顯被汗水浸泡過,濕漉漉地貼在其上。


    “阿姨,你怎麽啦?”莫瑤驚唿。


    “瑤兒,你要對阿姨說實話,雪宜是不是出事了?”


    莫瑤明顯愣了一下,表情極不自然,她借故把手中的書擱在桌上,轉頭的時候,已是一臉笑容。


    “阿姨,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雪宜好得很,難道雨濤沒跟你們說清?”


    “你不要瞞我了,你是個誠實的孩子!”梅茹表情嚴肅,進一步套話,企圖威逼利誘。


    “我哪敢瞞您啊,我所說的句句屬實!”


    莫瑤信誓旦旦。


    無論如何,她承擔不了泄露秘密所帶來的後果。


    梅茹頓時泄氣了,咕噥一句:“那她怎麽也不迴家看看我?”


    “也許雪宜姐最近太忙了,您也知道那家小診所離不開她。”莫瑤倏然感覺到這一迴合下來,她已然勝利了,口氣愈加堅定,聲音也提高了:“雪宜是個外科大夫,戰爭剛剛結束,需要手術的病人很多,我曾去過她原來待過的建業基督教會醫院,您是沒見過,就連走廊上都住滿了人!”


    或許是自己太多疑了!梅茹暗暗責怪自己。


    她趿拉著鞋走出房間,


    莫瑤看到她的背影已至房門口,不禁長長籲了一口氣,手剛拍了拍胸口,梅茹驀然又調轉身子。


    “雨濤什麽時候迴來?”


    “他說辦完事馬上迴家。”莫瑤坦然道。


    “好不容易盼到他迴來,總以為他會踏踏實實待在家裏,可還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成天在外亂混,他也不想想如今的時局!”梅茹苛責著兒子,希望這位未來的兒媳感受到她的權威。


    “是啊,我也不止一次說過他,可他聽不進去!”莫瑤終於找到了知音,連聲附和。


    梅茹本以為對方會老老實實聽自己訓斥兒子,然後安慰安慰她,這是她最希望的,沒想到她的語氣中竟然有責怪兒子的意思,這讓她一下子有偷雞不成蝕把米之感,於是趕緊調整思路。


    “唉,其實也怪不得雨濤,日本人實在太壞了,殺了我們那麽多人,如果沒有人站出來,鬼子總以為我們中國人好欺負!”


    她的思路調整得有些大,近乎於一百八十度,莫瑤一下子適應不了,竟然一時想不出迴答的措辭。


    梅茹再接再厲,意欲夯實她的觀點,“我們這些個女人,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需要多給他們一些支持的,你說是吧?”


    莫瑤顯然不是她的對手,根本跟不上她的思路。


    梅茹看對方沉默不語,以為她起碼是同意自己的觀點,便心滿意足提了提披肩的衣服,重新踏上迴客廳的路途。


    沒想到她心想事成,一出客廳,她便聽到了院子裏有了腳步聲,探頭一看,果然是愛子林雨濤,她輕喊一聲“雨濤”,便急急迎了上去。


    林雨濤風塵仆仆,一腳跨進屋內,便抓起桌上的一杯水,仰頭灌下肚去。


    從他的神態看,兒子並不快樂。


    梅茹剛才的問話讓莫瑤驚出一身冷汗,她雖然笨拙地應付過去了,但至於出了房間後,梅茹會不會和丈夫有所交流,且交流的內容是什麽,這是莫瑤非常關心的,所以此時此刻,莫瑤正側耳聆聽梅茹出門後的動靜,聽到她的嘴裏蹦出“雨濤”二字,她知道她掛念的男友迴家了,再也沒有了矜持,想也沒想破門而出,果見林雨濤好端端地站在客廳的一張桌子前,正把一隻空杯放在桌上。


    莫瑤一把拽住林雨濤的衣袖,親熱地喊了一聲:“雨濤!”


    梅茹也有一肚子噓寒問暖的話想對兒子說,卻發現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隻得擠出一絲笑容,姑且先讓他倆熱乎一會兒。


    “事情辦完了?還順利吧?”莫瑤迫不及待問。


    這其實也是梅茹關心的問題,而莫瑤替她問了,頓時沒有了躁急之感,提起茶壺欲給兒子加水,發現水壺已空,於是略顯不耐煩地對坐在一旁的丈夫喝道:“水壺空了,也不曉得加水,像個……死人一樣。”


    她的口氣不是很友善,主要因為中午的那場噩夢讓她依舊心神不寧。


    國文老師林玉高放下手中的一本《西遊記》,把老花眼鏡褪下擱在桌上,提著空壺去了廚房間。


    “還好……”林雨濤熱情不高。


    莫瑤顯然是在想剛才其母讓她心有餘悸的問話,問答出現了空隙,梅茹見縫插針,“雨濤,你明天幫媽一個忙!”


    “媽,你說。”


    “我想宜兒了,你幫我去一趟惠民診所,給她捎個信,讓她無論如何迴家一趟,我給她擀她愛吃的蕎麥麵。”


    “好的!”林雨濤滿口答應,不經意間卻看到莫瑤在暗暗給他使眼色,心中一下子忐忑起來。


    “中午可能來不及了,要不讓她晚上迴來一趟吧。”林雨濤一邊心不在焉應付著,一邊緊急地思忖著如何在這樣的談話中埋下一個伏筆,“我知道最近她挺忙的,她們的診所剛收了不少病人。”


    “你見過她了?”


    “嗯,我今天特地去看了看她!”林雨濤開始不顧一切地撒謊。


    “她還好吧?……她說起我和你爸了嗎?”梅茹很想知道女兒的態度。


    林玉高從廚房抱著水壺出來,他對她近期來在耳邊喋喋不休女兒的事情深有體會,不由略帶嗔怪說道:“雪宜已是個大人了,她有她的事業,也有她的情感,作為母親,你不要拖她的後腿。”


    也隻有兒子在場,他才能鼓起勇氣說妻子兩句。


    “什麽話!雪宜還是不是你親生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看小說,小說能當晚吃啊?”梅茹才不管兒子在不在場,她毫不留情數落著丈夫。


    每每這樣的戰爭,林玉高從未勝過,這個時候,他總是擺出一副“好男不跟女鬥”的姿態,今天也不例外,梅茹話音未落,林玉高已翻開了小說,並找到了剛剛閱讀到的地方。


    林雨濤心煩意亂,當即推開妹妹的房門。


    莫瑤跟著他進屋,顧不上可能被門外的女人嘲笑,隨手關上房門。


    “你想說什麽?”林雨濤開門見山,“你剛才使眼色是不是有話說?”


    莫瑤牽起他的手,並把身子貼近他,接下來,她以一種傾訴秘密的方式在林雨濤的耳邊呢喃輕語,以顯得此次的牽手十分必要。


    “你媽問起你妹了,她懷疑雪宜出事了!”看到林雨濤心事重重的樣子,莫瑤趕緊洗清自己,“我一口咬定雪宜姐沒事!我和你說得一樣,說她最近很忙!”


    “嗯……”林雨濤掙脫了她,就要出門,他不想讓父母親對他有誤解。


    莫瑤又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繼續問道:“你怎麽能答應你媽呢?如果雪宜明天迴不來,你該怎麽解釋?”


    林雨濤忽然有些莫名煩躁,掰開莫瑤的雙臂,斷然說道:“我還得出去一下!”


    “又出去?要不我和你一起出去?”


    “那怎麽行?你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


    莫瑤有些不高興了,嘟噥著嘴唇,“我都呆得煩死了!”


    林雨濤不由想起身陷囹圄的妹妹,愈加狂躁,但理智讓他冷靜下來,他重新拾起莫瑤的手,半帶哄騙地安慰道:“你不是說過從今以後聽我的話嗎?最近幾天,你哪兒也別去,我要盡我所能救出雪宜!”


    莫瑤頓時安靜了下來,用力捏了林雨濤一下,以示鼓勵。


    “還有,一定不能讓我父母知道雪宜的事情,否則,他們會瘋的!”


    莫瑤緊咬著嘴唇,如同小雞啄米般點頭。


    “你打算怎麽救雪宜姐?”


    林雨濤的眼神裏遊過一絲憂慮,但這淺淺的憂慮很快蕩然無存,取代它的,是一種決絕的發誓:“我哪怕就是死,也要把她從日本人手中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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