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勉念出這十六個字的時候,景清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趙勉,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帶著詭異的光。</p>


    這十六個字,在每個衙門的戒石亭都明晃晃地刻著,通常旁邊還有會有個皮場廟,堆著不少人品枕頭。</p>


    曾經何時,景清考中秀才,第一次進入縣衙,麵見知縣大老爺。他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那是震撼心靈的,發自肺腑的那種。</p>


    他出身貧寒,讀書不易,科舉更難,既然有希望為官,就要替百姓做主。</p>


    這是年幼景清立下的誓言,經過一段時間的蹉跎,他終於入仕為官,一下子就升任了僉都禦史的高位。</p>


    他終於有能力實現兒時的夢想了。</p>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不知怎麽迴事,就變了一個人……他熱衷參與詩會,結交誌同道合之士,大家在一起高談闊論,指點江山,享受著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生活。他腦海之中的“民”的印象漸漸散去了,不再是那些和他幼年時一樣的窮苦百姓,他甚至排斥幼年時的經曆,拚命要忘掉過去。</p>


    他想讓自己單純成為高貴的讀書人,標準的士大夫,他每一次的舉動,都是為了獲得士林的認可。</p>


    隻要那些讀書人誇獎他幾句,有人寫文章,寫詩詞,傳頌他的名聲,他就會變得十分開心,哪怕對方官職不高,隻要門第清貴,他就會很滿足。</p>


    終於,到了今日,景清徹徹底底成了士大夫的代言人,他隻是為了士人集團在戰鬥。曾經他要照顧愛護的百姓,也終於變成了刁民。</p>


    景清也知道這些,可他並沒有在乎,甚至還有些想笑。</p>


    試問官場上,有幾個人不是跟他一樣呢?</p>


    誰又會真的在乎百姓?</p>


    這位景大人一輩子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被一群刁民告倒,他這個堂堂士大夫,要替刁民償命!</p>


    三天的時間,他隻剩下三天了。</p>


    第一天,景清沉默不語,第二天景清破口大罵,到了第三天,他……哭了!</p>


    “大人,景清說,他願意贖罪,隻求能給他一條活路。”獄卒前來送信,趙勉主動見了他,聽完之後,趙勉讓獄卒下去,然後請柳淳過來。</p>


    “怎麽樣,給不給景清一條活路?”</p>


    柳淳輕笑,“趙大人決斷,何必問我。”</p>


    趙勉白了他一眼,“我說柳淳,咱們都是患難的交情,你被貶官,我跟著過去了,你現在造反,我又跳出來,替你擋箭,還有啊,我還替你主持了婚禮呢!你小子可別給我挖坑……我的意思是景清的確地位不低,如果他能投降,可以提供許多情報,而且呢,又能沉重打擊朱允的士氣。”</p>


    趙勉嬉笑道:“從練子寧,到景清,連著兩個師父被俘叛變,搞不好朱允都要崩潰!他可真有眼光,選了這麽多好師父!”趙勉忍不住笑了起來,的確,那個畫麵會很有趣的,可柳淳依舊搖頭。</p>


    “趙兄,你給我算了這筆賬,那我也給趙兄算一筆賬!假如殺了景清,會給巴蜀的百姓帶來什麽?會給變法帶來什麽?是景清重要,還是幾百萬的民心重要?”</p>


    話說到這裏,趙勉氣咻咻道:“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連這個都分不清?”老趙深深歎口氣,“說實話啊,現在你要做的事情,可比起當初的變法,要嚴重多了,你要是沒有應對之法,我真怕有朝一日,會走不下去啊!”</p>


    柳淳點頭,“趙兄,你這話說得沒錯,當年先帝在日,推行變法,也是阻力重重,到了現在,隻怕會更加困難。但是我堅信一點,隻要有千萬萬萬百姓的真正支持,隻要我們初心不改,我們還是會勝利的!”</p>


    “我們?”趙勉注意到柳淳說的是我們,而不是他用的“你”。</p>


    “趙兄,我想過了,如果靖難成功之後,我就會退而著書,我想仔仔細細,整理出一套東西,一套有著嚴密邏輯,充分論證的東西。”</p>


    “你要建立真正的柳學?”趙勉好奇道。“</p>


    “不管叫柳學,還是叫什麽,隻要認同我們的人占了大多數,就會有源源不斷的仁人誌士去推動,早晚有一天,會實現我們的目標的。”</p>


    趙勉聽到了這裏,突然笑了,“好,如果真像你說的,靖難之後,我也跟你一起著書……立德,立功,立言,沒準跟著你,我也能混個不朽的聖賢。”</p>


    倆人聊了幾句,趙勉就道:“不管怎麽說,景清也算個人物,我去送送他,聽聽他有什麽遺言。”</p>


    柳淳遲疑了一下,“我也去吧,好歹當初還見過幾麵。”</p>


    ……</p>


    他們倆出現在了大牢裏,相比起幾天前的義正詞嚴,一心名留青史,如今的景清似乎被抽掉了靈魂,他呆呆坐著。</p>


    聽到了腳步聲,立刻迴頭,見到了趙勉,他眼中露出了欣喜若狂的光芒,三步兩步撲過來。</p>


    “趙大人,趙少保!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嚇唬我的,你,你還想讓我幫忙……呃不,是,是讓我投降。我答應了,我願意,願意替燕王殿下效力,真的!”</p>


    趙勉微微搖頭。</p>


    景清急了,“趙大人,我說的都是真話,我對天發誓,我清楚朝廷的情況,我也知道軍需糧草,知道當朝的那些官吏……你想問我什麽,我都告訴你。”</p>


    趙勉哈哈大笑,“我就想知道,前幾日還一心求死的景中丞,今天怎麽主動投獻了,你跟著我們這些亂賊在一起,就不怕遺臭萬年嗎?”</p>


    這話像刀子一樣戳中了景清,他瞠目結舌,半晌痛苦道:“我,我想通了,真的,求趙大人,給我一次機會吧!當年魏征也是先投靠了建成太子,後來一樣成了太宗朝的名臣,是君臣相得的典範!趙大人,隻要給我個機會,我,我也會像魏征一樣,替,替燕王效力啊!”</p>


    他扒著木欄,伸長了脖子,上麵青筋凸起,激動異常。</p>


    “趙大人,你相信我吧!晚生,晚生給大人磕頭了!”</p>


    他的雙膝彎了下去,毫不猶豫跪了!</p>


    趙勉不知道說什麽好,你要是一直硬下去也好,突然變了,真是讓人頭大。</p>


    “景清,不是我不幫你,你看看我身後的人是誰?”</p>


    景清這才注意到跟在趙勉身後的人。</p>


    他好高啊,比趙勉高了一個頭不止,他也很年輕,連胡須都沒有。他……他怎麽這麽眼熟?</p>


    “柳淳!”</p>


    “你,你怎麽還活著?”</p>


    柳淳失笑道:“景清,你不是去伶仃洋找過嗎?我是死是活,你不清楚嗎?”</p>


    景清的五官格外精彩,臉色不停變換,比霓虹燈還要絢爛多彩!</p>


    突然,他猛地一砸地麵,悔恨道:“我,我早該清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手段,就是你慣用的,你,你根本沒死!這些時候,就是你在興風作浪,就是你跟陛下作對!”</p>


    柳淳依舊笑容可掬,“景清,你剛剛不是說,也要跟朱允作對嗎?那你打算怎麽辦呢?”</p>


    景清又被噎住了,他用力咬著嘴唇,血水滲到了嘴裏,他竟然沒有察覺。</p>


    “柳大人!”景清突然大叫,“柳大人,你,你給我一個活路吧,讓我改過自新,讓我替燕王殿下效力,我,我願意當牛做馬,報答大人!”</p>


    柳淳微微搖頭,“景清,你方才提到了魏征,我如果沒說錯,你這個人不怕死,可你怕死得不體麵,或者說,你怕沒了身後名!對你們來說,名聲比什麽都重要!”</p>


    景清雙拳緊握,他仰起頭,怒道:“沒錯,我寧可死,也不能讓臣節有虧,可,可你們讓那些刁民告狀,以殘害百姓的罪名殺我!我,我不服!”</p>


    當然不服了,假如把新津慘案,跟他景清的名字掛在一起,不管日後如何,他都會千夫所指,被萬人唾罵,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p>


    柳淳點頭,“這個我清楚,所以你才想投降燕王,爭取一個補救的機會,對吧?”</p>


    景清用力點頭,“沒錯,柳大人,你手下不是有個唐韻嗎?我,我可以像他那樣,我可以的!”</p>


    如果不能死的有模有樣,那就苟延殘喘吧!</p>


    這家夥像是抓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拚命重複著,祈求柳淳高抬貴手。</p>


    話說到這裏,柳淳直接轉身,趙勉也跟著離去……麵對一個走火入魔的瘋子,能有什麽好說的!</p>


    “柳淳,你,你還活著,我,我會把消息告訴所有人,你,你騙了全天下!”</p>


    柳淳腳步不停,趙勉對著獄卒道:“明天是淩遲處死……記著,在牢裏就給他的喉頭一刀,別讓這家夥亂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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