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盧瓦爾河靜靜西流,河畔白雪皚皚,哪怕現在陽光迴歸了,整個世界充斥著惡寒。


    基於以往的認知,奧爾良地區的冬季降雪是存不住雪的,它往往急促得下一陣子,在世界為大學覆蓋後,大規模迴暖也會迅速開始。


    也許大雪未化之際根本不是出門的好時機,不僅因為惡寒,還在於融雪即將發生,旅人幾乎一定要麵對融雪時的泥濘,那還不如等待積雪融化殆盡再出門。


    再說,冬季出遠門真的必要麽?


    對奧爾良伯爵而言,現在送走女兒關係到整個城市的生存。


    突然要離開自己的閨房,離開自己的父母、兄長,離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奧爾良。


    何時迴來呢?自己還能否平安迴來。即便迴來,以怎樣的方式迴來?


    雖然波瓦蒂爾距離奧爾良並不遠,埃蒙特魯德有限的認知裏以為那幾乎是天與地的距離。


    天氣寒冷,今日的雲多了些,太陽像是籠罩於薄薄麵紗下。


    少女心情不太好,憂鬱的麵容一改往昔的平靜。


    女仆長瑪利亞注意到小主人的憂愁,這種憂愁它也感同身受。


    “埃瑪。”她輕柔地安慰道:“去了波瓦蒂爾一切都會好起來,我相信查理會是個好男人。”


    “我……我也希望,隻是……”少女憂鬱了一下,坐在床邊的她低語道:“我聽說他曾被囚禁,查理曾犯過大錯嗎?”


    “這……我隻是個仆人,我一無所知。”


    “誰知道呢?隻有神知道,但願上帝賜我一個好男人。”罷了,她上手合十,輕輕貼在自己臉上。


    她明白今天上午可能是於父母見上最後一麵,如果運氣好,下次見到父母也是多年後了。


    到了那個時候,隻怕自己會以阿基坦王後的身份迴來,身邊極有可能還帶上自己生育的小王子。


    一切來得過於突然,埃蒙特魯德還沒有準備好,她今日就要渡過冰冷的盧瓦爾河,也是她第一次抵達大河的南方。


    金絲雀被臨時放了出來,外麵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她本能得希望繼續待在小窩。


    她無法直說自己的擔憂,在洗漱完畢後,在女仆長的引領下走進餐廳與父母做最後一餐。


    坐在餐桌邊,少女悶悶不樂。


    “孩子,你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威廉安慰道。


    “是。我會做好的。”她依舊機械性的迴答。


    “孩子,你不要擔心。”伯爵夫人複述丈夫的話,她的迷茫與女兒幾乎一樣。


    一家人在不尷不尬吃完難得豐盛的一餐,接著在士兵的護送下走向城市的南大門——直麵盧瓦爾河的大門。


    與此同時,教士們在大主教熱拿的授意下,以極快的速度將馬車、馬匹運抵奧爾良碼頭。


    一座大型的木筏也捆綁完成,它的巨大恍若躉船,因為是突擊製作,大量麻繩捆住原木使得它整體勉強漂在水麵,這個情況令人擔憂。


    教士們會乘坐一般的小型駁船渡河,大木筏僅僅是存放馬車、馬匹與宿營用的輜重。


    至於人員與貴重物品都是隨身攜帶的。


    在昨日夜裏,威廉挑選了十名士兵,當著他們的麵鄭重宣布:“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再是我的親兵。我命令你們立刻前往大教堂,在那裏重新確認身份。之後……你們的職責是保衛信仰,成為武裝修士。在抵達波瓦蒂爾後,你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埃蒙特魯德!”


    所有親兵皆由伯爵的財產供養,威廉為確保他們的戰鬥性,手裏親兵年輕又未婚。倘若士兵年紀大了就還給他們自由,以自由民的身份結婚生子,還作為預備人員待戰爭需要再度征召。


    一些農奴天生有底子,被選中訓練後成為親兵,這實在是奧爾良當地的可憐人為數不多翻身的方法。


    如果成為了武裝修士意味著什麽?十名士兵想不了長遠,他們倒是很清楚,現在離開奧爾良至少不會在明年概率巨大的戰爭中,為了這座城喪命。


    至於護送埃蒙特魯德前往波瓦蒂爾,此事必然是充滿艱辛又無比光榮的,令他們這些平凡人感覺到可以獲得榮耀。


    於是,大主教拖著病體親自確定他們十人都是武裝修士,賜予教士特有的黑色罩袍,每個人一副純銀的本篤修會款式十字架。


    騎士團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教士們到處傳教總需要一些武器防身,如果老教士不善打鬥就需要令自己的年輕學生承擔護衛職責,如此小教士就是所謂最早的武裝修士。


    當大貴族勢衰,各地的騎士們平日裏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當地的高級教士,一來二去主教成了他們最親近的“封君”,為主教服務更是更接近神聖,倘若主教安排的事務有利可圖,雙方很樂意合作。


    騎士帶著扈從們,接受某個大主教的號召,帶著軍隊成為該教堂的武裝修士,就以教堂為據點,真正騎士團誕生了。


    靠著教士單槍匹馬去遠方,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蠻族酋長皈依,這個速度實在太慢了。


    那還不如大軍開赴過去,武裝修士用戰馬和寶劍命令蠻族酋長立刻皈依。手段是激進粗糙了些,目的是完成了。


    事情正在悄然發展,熱拿覺得自己終於要走到漫長人生的盡頭,未來的事務會交給自己的學生,而奧爾良的聖十字大教堂的安全事務,也不該完全委托給奧爾良伯爵。


    那還不如令大教堂自己組建軍隊,一批從民間招募或是下級教士改組而成的武裝修士,聽從大主教的命令,守衛大教堂與附屬的修道院。


    熱拿自己挑選了十名下級教,再加上威廉提供的十人,二十名武裝修士將在任職奧爾良主教樞機的馬肯伯特的指揮下,護送尊貴的埃蒙特魯德去南方。


    冰冷河畔站著一批身著黑袍的教士,袍子之下可都懸掛著一把寬刃劍。那些士兵出身的武裝教士還帶著頭盔和鎖子甲,隻是這些物件都被裝在木箱中,以及一些卸下銎裝矛頭的短矛,必要時刻他們會穿戴甲衣與野獸、匪徒搏殺。


    伯爵一家來得稍遲了些,主教樞機馬肯伯特已經在碼頭等了一陣子。


    埃蒙特魯德緊張地挽著女仆長瑪利亞的手,同時還有兩名女仆跟在身後。


    威廉將家族的女仆長作為嫁妝的一部分令女兒帶上,他同時還帶上了一點金銀。


    伯爵家族當然仍有存銀,這筆錢不可能買來勃艮第人的援兵,給女兒做嫁妝再合適不過。


    當然,最大的嫁妝是一封信。威廉父子不可能離開奧爾良,此信件的文字充斥著威廉對查理的讚美,宣布奧爾良永遠做查理的仆人,宣布奧爾良的軍隊以及自己,完全聽從查理的一切命令。


    為此威廉還拿出家族信物,一副查理曼賜予家族的黃金與青金石混合製作的十字架,其上刻蝕著獅子紋與鳶尾花紋。這是加洛林王室權勢的象征,普通貴族不得私自製作,如此信物拿出來意義非凡。


    大主教這邊也在做著助攻,這裏不僅有熱拿說明原委的親筆信,他聲稱自己命不久矣,人生最後一刻的夙願就是促成奧爾良的埃蒙特魯德與阿基坦國王查理大婚。


    他還有另一份文件,所謂推舉自己的學生、擔任查理的宮廷主教的阿基烏斯繼任奧爾良大主教。


    宮廷主教幾乎隻聽命於查理,由這種人做奧爾良大主教,等於說查理在信仰方麵可以牢牢拿捏奧爾良,再與威廉謙卑的信件放在一起,那麽,整個奧爾良都是埃蒙特魯德的嫁妝!


    而這,也是這群年長者於死亡威脅前想到的最體麵的破局方案了。


    冷風吹得少女臉頰麻木,顯得她非常悶悶不樂。


    看到尊貴的埃蒙特魯德精神不佳,馬肯伯特心有可憐,但駁船物資都準備好,一行人必須渡河。


    “伯爵大人!還有尊貴的伯爵夫人。”馬肯伯特向本地兩位尊貴者鞠躬致意,眼神又和善地看向悶悶不樂的少女,溫柔到:“尊貴的埃蒙特魯德,我就是此次冬季旅行的領隊者,我值得你的信賴,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少女點點頭,向眼前的高級教士表以敬意。


    威廉關切問道:“主教大人……他的身體仍沒有恢複?”


    “哎,他畢竟是老了。大人,您也知道他已經八十四歲了,不過,他把事情安排得很好。”


    “哦!”威廉眉頭緊鎖急忙劃起十字:“願上帝保他安康。”


    其實,威廉已經隱約感覺到事情正在惡化,自己最熟悉的、陪自己走過人生青少年到現在的那位大主教,他的生命正要走向盡頭。


    當然,曾經的青年威廉,現在胡須也越來越白——威廉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老了。


    “按照大主教的路線圖,我相信一切都會平安。”威廉說罷又指著河流:“就是渡河充滿風險。”


    “放心,不會有風險。和平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路向心從圖爾過河,現在雖然冒險一些……”多說無益,馬肯伯特保證道:“您請看好,一切順利。”


    威廉忐忑地點點頭:“那就開始吧。”


    威廉的士兵開始行動,木筏推到水裏,他們保持拉扯,令馬車與馬匹上了木筏。人們都擔心筏子會沉,的確,馬蹄被縫隙裏湧出的冰水凍得不斷尥蹶子,終究這木筏在大膽士兵的操縱下漂到對岸。


    第一部分的渡河行動有驚無險,接著是大量人員坐駁船渡河,想必都是安全的。


    一個瞬間,威廉羨慕起那些諾曼人的龍頭戰船,如此大船隻要一艘輕輕鬆鬆就可把所有人安全運過去,甚至……有那樣的船隻隊伍根本不用陸路行動,還要走埃維納河即可直抵波瓦蒂爾了。


    他根本做不到這一點,而且也沒有搞清楚夏季遊蕩的那些龍頭戰船為何都掛著十字旗,諾曼人到底在做什麽?


    埃蒙特魯德此生還沒有坐過船,就更不懂得遊泳。哪怕會遊泳,未經冬泳訓練的人穿著厚實衣服掉進冰河,極短時間內就因為失溫心髒麻痹而亡。


    少女看到了木筏成功抵岸,人員馬車有驚無險過河,可一想到自己要坐著晃動顛簸的小船過河,她就愁容滿麵。


    更重要的是,這過河了就是真的和父母分別了。


    “尊貴的殿下,我們該走了。”也許還能容許少女再留戀一陣子,馬肯伯特還是催促道。


    埃蒙特魯德默然,神情悵然若失。


    威廉把女兒叫過去,就像她小時候那般,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伯爵夫人也走來,帶著淚花與女兒做最後的擁抱。


    終於,埃蒙特魯德坐上駁船,此刻的她一起哭成淚人,船槳劃動不為哭泣所動,她終於站到了河對岸,也是人生首次站在了盧瓦爾河的南岸。


    她戀戀不舍地迴眸,留在碼頭的父母兄長,以及那些士兵,都變成了模糊的虛像。


    她的教養很好,沒有擱河呐喊也沒有揮手致意,隻是靜靜站了一陣子,才在教士馬肯伯特的要求下坐上已經準備妥當的溫暖馬車。


    馬肯伯特吩咐道:“你麵前的就是索羅涅森林,我們會沿著河流向上遊走,直到走到羅馬大道……”


    少女根本沒在聽,她心煩意亂的同時對這些名詞也大部分不懂,隻好點點頭坐上馬車,躲在篷子裏以羊毛毯裹住身子。


    罷了,女仆長瑪利亞與兩位仆人一並上來,四個女人頭戴罩頭以低調的姿態湊在一起。


    另一方麵,又有兩輛馬車載著剩下的武裝修士,三車四六馬,小型車隊終於展開行動。


    河對岸的威廉也看著馬車隊徹底消失才滿懷期待的離去。“埃蒙特魯德,你是奧爾良的女兒,一切的安全就靠你了。”他默默坦言。


    現在,屬於埃蒙特魯德的旅途開始了。


    馬車隊總體會向著圖爾城的方向前進,隻因他們必須利用平坦的羅馬大道。


    法蘭克修造的新路充其量隻是能走而已,且一定毗鄰河流修造。


    車隊直奔盧瓦爾河上遊渡口,而且,當地的羅馬時代石拱橋已經損壞,新的橋梁隻是修繕石墩後大肆鋪設木材,靠著頻繁維護使得道路通暢。


    那座木橋的維護由歐坦伯爵管理,伯爵也就高高興興收取過橋費了。


    現在的歐坦伯爵與波瓦蒂爾伯爵是同輩人,他們有共同的爺爺奶奶,輩分上都是“禿頭”查理的表舅。


    不同點在於歐坦伯爵直接麵對勃艮第勢力,歐坦仗著山巒與大森林為掩護,雖然與勃艮第不是一個陣營,關係也沒有發展為必須刀兵相見。


    歐坦事實保持著中立,勃艮第人也就不願打破這種微妙的關係。


    但這不意味著歐坦伯爵就會罷兵。伯爵陳兵歐坦城,靠著軍隊嚴控第二阿格裏帕大道,這樣勃艮第人和普羅旺斯軍隊,不可走這條大道偷襲阿基坦,阿基坦方麵也不要試圖走這條路把勃艮第人攔腰截斷。


    馬肯伯特跟在大主教熱拿身邊學到了很多貴族間的秘密,以及“勢力平衡理念”。


    所以他斷不會令馬車隊跑到歐坦貴族的地盤要去留宿,他很擔心自己一旦暴露,馬車隊就被歐坦伯爵客客氣氣地軟禁。隊伍必須以低調的態度找到羅馬大道繼而進入布爾日地區。


    尤其是進入布爾日。


    自離開奧爾良已經過去四天,有限的白晝時間盡量全力趕路,就是速度還是上不去。


    因為融雪已經開始,修造極差的土路總使車輪陷入泥巴,武裝修士們不得不下車推行,皮靴沾染大量泥巴。


    好消息是他們終於找到了羅馬大道,壞消息是這周圍毫無人煙。


    修士們清理一番雪地,用自備的木炭取火後,在從附近森林砍伐樹枝製造大篝火。他們脫下靴子,把泥巴烤幹燥後,再將泥塊敲掉。


    埃蒙特魯德坐在攤子上,吃著熱水泡軟的麵包塊,一路之上她都是湊合,如此旅行生活體驗,使得她覺得過去的日子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


    士兵出身武裝修士湊在一起烤火,不由自主聊起葷段子。


    馬肯伯特走來立刻嗬止這等粗鄙之語,又把大家叫過來吩咐道:“馬上就進入布爾日,那裏已經是圖爾伯爵的領地。我們會經過鋪天蓋地的騎士領,我們不可與這些小貴族有任何交集。我知道我們理論上可以去布爾日和附近的某些修道院留宿,但是那樣我們就暴露行程。我們必須悄悄行動……”


    此乃大主教熱拿的吩咐,馬肯伯特果斷老實執行,甚至他想到了更瘋狂的招數:“為避人耳目,我們在短暫的白天蟄伏,在漫長的夜裏前進。”


    他的主張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尤其是士兵出身的那十人更是堅決反對。


    馬肯伯特眉頭緊鎖,威脅道:“如果我們被圖爾的貴族盯上,他們獲悉我們要去南方很可能攔截我們。如果埃蒙特魯德大人被他們控製,奧爾良就完了。我們將愧對自己的使命。”


    他又想了想安慰道:“這是第二阿格裏帕大道,它是非常平整又堅硬的。我們隻要沿著它走,以月亮星星為照明,不要打任何火把,我們可以順利行動。”


    甚至連火把都不做,不是更瘋狂嗎?但馬肯伯特的描述確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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