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已經七十歲了,就算他表現得再是精神旺盛,這幅飽經風霜的軀體也不可避免得進入極限。


    倘若換一個時代,這樣的老人早已作古。


    至今,一位渾身毛發花白,臉上布著多處老年斑的老戰士,正在天倫之樂中緩慢凋零著。


    時至今日,奧托還想著戰死沙場結束自己傳奇的一生麽?


    不!已經夠了。


    他有著自知之明,自己前半生引以為傲的諸多事宜怎麽想都是小打小鬧,兩個兒子意外死去一度令他步入人生低穀。直到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兒子留裏克的誕生,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個老頭子膝下爬滿了孫子,這群剛學會走路、才學會說話的崽子們立刻展現出超強的精力。


    難道不是芙蕾雅神的安排麽?那些女人怎麽生育的全都是兒子?!


    崽子們的發色已不再是純金,這並不是問題,一大群年僅兩歲的男孩就開始激烈大鬧,這固然孩子的母親們頭疼不已,在奧托看來,若非如此就不是自己的孫子了。


    又是一年冬末,不久大地解凍,羅斯軍又將開啟新的遠征。


    何止如此?羅斯的冬季遠征不出意外的落下帷幕,軍隊取得大勝,戰爭的罪魁禍首的腦袋已被千裏迢迢得運迴諾夫哥羅德這一奧托頤養天年的福地。


    歸來的軍隊僅是遠征軍的一部分,當他們現身之際立刻引起民眾非議。


    “為什麽?國王沒有迴來?!歸來的軍隊為何不足遠


    征的一半?”


    在民眾的概念裏羅斯軍不應該、不可能蒙受重大損失,可遠征軍確實僅有半數迴歸,倘若不給個說話諾夫哥羅德城就要出亂子。


    參與遠征並凱旋的總督梅德韋特振臂一唿,他在城市的曬穀子廣場公開展示一批從斯摩棱斯克掠奪的戰利品。


    他再令軍隊解散迴家,極短時間內,各迴各家的戰士立即告知親朋自己在南方的遭遇,於是所有的疑惑猜忌化作勝利的喜悅。


    因為,叛亂餘孽、逃跑的瓦季姆已經死了!


    至於第一旗隊的老兵們沒有迴來,僅僅因為他們成了斯摩棱斯克的駐軍。想要軍事征服一片新土地,還是需要一批老戰士鎮場。


    不過這對姆斯季斯克城真是喜憂參半的事情。


    喜的是各家各戶的當家男人在南方為家族牢牢控製了一片肥地,這樣後代崽子們就有更多的財產可以繼承。


    悲的是兩個多月後的春耕怎麽辦?難道真的要家裏的女人、孩子去耕田?最終還是要花錢請斯拉夫人做長工短工。


    深冬,光明節已過多時,老奧托有如冬眠的熊。現在唯一能讓他感興趣的就是看的自己的一大群孫輩嬉戲打鬧,乃至看的自己的孫子卡爾和孫媳婦索爾金娜在身前晃蕩。


    老人萌生了一個可能很過分的祈願——看到自己重孫子的降生。


    索爾金娜那孩子的確年幼,不過至多再過七八年年就可以做母親。


    “我……還能再活八年麽?


    ”


    一種無力感又作用全身,他覺得自己就是眼睜睜看著屬於自己的時代終結,如今的羅斯已經與記憶中的大相徑庭,羅斯已經蛻變得不知成了什麽樣子,若非很多人仍說著濃重北部方言質感的諾斯語,他會更加陌生。


    不過他知道,自己當年迎娶的全部族最漂亮姑娘尼雅,而今雖已是老太婆,她的年齡可比自己小很多,精神狀態更佳,說不定她也能如同過世大祭司維利亞一般活到神奇的八十歲,畢竟一個誕育過留裏克的軀體豈能短壽。


    這一日,城市的聒噪喧囂傳到奧托的耳朵裏。


    他緩緩爬出被窩,在尼雅的幫襯下把厚實的皮衣穿好。


    如今這幅軀體並非不用再穿甲胄,隻是穿著它就是給衰老的身軀平添壓力。


    但他仍要彰顯自己太上國王的威嚴,這便一如既往將一頂不遜於自己親兒子的黃金桂冠戴在禿頂且發量不多的頭上。


    他照例在宮殿中安穩坐下,等待安排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迴來。


    部下沒有讓他多等。


    單膝跪地的侍從難掩心頭喜色:“偉大的王!遠征軍迴來了!”


    部下達得言簡意賅,奧托的內心有著深深觸動,卻在表麵上表現得一如既往的淡定。


    他略微耷拉下臉皮的嘴巴緩緩道來:“知道了。這樣,我兒也就迴來了。他們取得了大勝……很好……這很好。”


    奧托的話有點語無倫次,反倒令部下有些難堪。


    “偉大的王。我們


    的王,沒有親自迴來。”


    “什麽?”


    “總督大人,還有奧斯塔拉公爵大人,他們帶著部分軍隊先行迴來了。而大王的軍隊,去了傳說中的裏加。我遇到了總督大人,他已簡明告知臣這些事,很快他們會帶著一份大禮覲見……”


    “原來是這樣麽?”奧托輕輕捏起胡須。


    “真是。還請,偉大的王稍作等待。”


    “那麽,他們給朕的禮物是什麽?”


    “是……”侍從笑著抬起頭:“瓦季姆的腦袋。”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奧托擺擺手勒令侍從退下,而這記擺手十分有力。


    一切疲態突然消失不見,一位老戰士短暫閉了會兒眼,突然一陣沙啞得爆嗬:“來人!帶朕的金甲!帶卡爾、奧列格、奧斯本、索爾金娜來!”


    這天傍晚,在城內短暫處理歸來事宜後,梅德韋特與卡洛塔,兩人換了一件服裝,特地帶上裝在木盒裏的大禮高高興興走向諾夫哥羅德王宮。


    與此同時,身著黃金甲的奧托正襟危坐,他並不擔心這禮儀性質的沉重甲胄壓壞自己骨質疏鬆的筋骨,內部的支架確保了甲胄穩定,可客觀上顯得實則已經衰老的奧托依舊有年輕時雄壯肌肉。


    他是如此雄壯威嚴,尼雅坐在旁邊,一身華麗多彩的服裝穿在身,再身披一張掛滿寶石的毛氈大衣。尼雅成為珠光寶氣的貴婦,隻是可惜自己年輕時都沒有這麽多珠寶襯托自己的美貌,而


    今人老珠黃再多的寶石……


    她當然是愛美的女人,現在於任何場合她都願意穿著華麗彰顯高貴,否則自己就白活了。


    四個孩子分坐在一邊,男孩們有著過分的活潑,讓他們安穩坐下來可少不了奧托的擠眉弄眼的嚇唬。倒是索爾金娜這幾個月來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這便一直乖巧得坐在卡爾身邊。


    畢竟,索爾金娜維亞切斯拉維娜已經是羅斯冊封的波洛茨克公爵,即便她隻有一個名號,卻實實在在是一位大貴族。


    她仍不能理解這份尊號意味著什麽,自己也沒有任何實力配得上公爵之位。


    或者說索爾金娜本身就是一個工具人,現在作為卡爾的未婚妻,未來為其生下男性繼承人,如此就是奧斯塔拉-波洛茨克公國的法理依據。她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野心,乖巧得將時間用於學習與平凡生活,即便她是舊波洛茨克大首領的孫女、一個戰敗者的孫女。


    奧托很喜歡這個文靜的女孩,如果說又什麽不滿,就是自己的孫子卡爾太年幼、索爾金娜也一樣的年幼,這兩個孩子什麽時候才能給自己生下重孫子呢?


    此刻,戶外列隊的宮廷侍衛們一陣又一陣的呐喊,在他們的矚目下,兩位遠征凱旋的將領進入長屋式大殿,麵見羅斯的太上國王。


    兩人才不顧有孩子在場,麵對奧托尼雅夫婦立刻單膝跪地行戰士禮。


    “偉大的王!我迴來了!”兩人異口同聲。


    “你們……都起身坐下吧。”


    奧托隨口命令,又迫不及待道:“聽說你們已經將反叛者的腦袋砍下,確有其事?!”


    “有的。”因自己的兒子卡爾,乃至王儲奧斯本都在這裏,卡洛塔情緒稍稍一怔,想了想還是將裝著頭顱的木盒擺在麵前。“偉大的王!反叛者瓦季姆的腦袋,就在這裏。請……準許我將之展示給您過目。”


    “那就打開吧!也讓我看看十年不見的瓦季姆究竟成了什麽樣子。”


    奧托才無所謂自己的孫輩在場,他們必須成為戰士、必須習慣於鮮血戰場、必須麵對死屍不畏懼,至少也是心有觸動而麵無懼色。


    結果令他滿意,除了女孩索爾金娜明顯麵露懼色,三個男孩都能冷靜視之。


    卡洛塔橫下一條心,木盒打開後,她便親自將凍得如冰坨的腦袋抱在懷裏,再親自走上前跪在奧托的麵前,將之好生捧著任由奧托端詳。


    誰人不是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狠人?即便是尼雅,她也知道自己年輕時也有拿起武器保衛部族的義務。


    真正的羅斯人不懼死屍,現在看得瓦季姆的腦袋,有如再看一具戰利品,它的定義就像是王宮中掛在木牆上的那一串猙獰獠牙的熊頭,自然這顆腦袋可比那些熊頭意義大得多。


    “這……就是你當年一念之間放跑的敵人?”尼雅靜靜問道。


    “你該不會是在苛責?的確,這小子當年極其魯莽,我嫌他年幼就


    不忍心殺他。真是一時的仁慈釀成現在的麻煩。”說著,奧托的思緒已經不禁迴到了十二年前。


    尼雅搖搖頭:“這麽說,你確定此人就是瓦季姆?”


    “讓我想到了此人的父親卜魯德涅。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那麽,你打算怎麽處理這顆腦袋?”


    此事完全沒必要討論,半年之前羅斯軍緊急南下之際,奧托與留裏克就已經密談了事成之後的事宜。遠征必勝,這是毋庸置疑的!最好是活捉瓦季姆,最後令他作為祭品為光明節助興。


    沒有人覺得那是殘暴的,恰恰相反,現存的環伊爾門湖各莊園當年都飽受鬆針莊園的盤剝,倘若羅斯從未戡平叛亂,最終令鬆針莊園依舊維持著地區霸權,屆時這個瓦季姆就大權獨攬少不了對各莊園進一步盤剝。


    人們對往昔仍有仇怨,這就是為什麽“瓦季姆頭顱迴歸”引得民眾歡唿。


    活捉的可能性不大,此魯莽之人極有可能像個戰士一樣戰死。


    最終完成斬首把腦袋帶迴來就夠了。


    “在全城戰士瓦季姆的腦袋,繼而環湖巡遊!朕要親自監督此次巡遊!朕要告訴所有人朕雖衰老仍健在!是朕大力支持我兒國王的遠征,我兒既然還在裏加,就由朕代其展示戰利品吧!”奧托以冷冷的話語說明很冒險的舉動。


    卡洛塔捧腦袋的手差點鬆脫。“父親!您……是要直麵冬季的極寒?!”


    “怎麽?我的女兒,


    你還害怕我感染風寒而死。荒謬!難道僅僅十年時間我就衰弱成了廢物?”


    “我錯了。”


    “不。你沒錯。卡洛塔,我知道很多人覺得我藏於深宮有如冬眠的熊,說不定很多人覺得我其實已經死了。是時候采取行動讓讒言著閉嘴。所以……”奧托笑嗬嗬看一眼卡洛塔:“這個叛亂者究竟怎麽死的。應該,是戰死的吧!”


    “不是,這就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卡洛塔放下腦袋,再如拔胡蘿卜般拽著瓦季姆的頭發,給奧托簡述戰鬥的終局。


    本來,奧托以為瓦季姆其人篡奪斯摩棱斯克權勢之後舉大兵入侵羅斯,一個逃跑者已經成長為驍勇鬥士。不曾想這就是個殘暴的人!倘若其人殘暴可以謂之為“狂戰士”,可最後一戰不顧大軍頹勢的逃跑舉措湊態盡顯。


    其人被生擒,如牲畜般捆綁,最終在斯摩棱斯克人的大祭壇被做了血鷹……


    作為戰爭參與者的卡洛塔講得繪聲繪色,這加重了奧托對此人的鄙夷,最後的“血鷹盛典”自己的兒子似乎做得倉促了,不過最後燒成灰也算落得其所。


    作為太上國王的自己沒有待在都城新羅斯堡頤養天年,而是在諾夫哥羅德養老,一方麵是這地方更暖和些,物產也豐富,且這裏是自己成名之複地。


    而在另一方麵,伊爾門湖直麵南方的斯摩棱斯克勢力。他們並非一座城與周邊村莊,而是一個分布很廣的勢


    力,理論上不必走到洛瓦季河源頭就可能偶遇他們的定居點。


    這就是為什麽伊爾門湖居民總擔心自己被南方的表親吞並,雙方的地理距離並非遙遠。


    奧托雖是老人,羅斯作為伊爾門湖的征服者,其中征服者之王就是他,在法理上留裏克是從父親手裏接過大權。於是奧托才有“偉大國王”這一描述太上國王的稱謂。


    老頭子被拔高成“大帝”的地位,這固然有個吹捧意味,這麽多年過去了,環湖居民皆已達成共識。


    奧托在此,不但可以代表遠征的國王留裏克與年幼的太子奧斯本監國,或者說他本身作為國王就依舊有權力調度整個環湖地區的人力無力。


    羅斯人的移民城市、各斯拉夫農莊都認同奧托作為太上國王的權威,全名擰成一股繩時刻能動員起來抵抗斯摩棱斯克人的偷襲。


    現在想來,實在是羅斯神經過敏,竟動員了上萬民兵在整個840年保持戒備。


    再仔細想想,羅斯輕取斯摩棱斯克,實在因為自己的實力已經極為強大。


    見到了瓦季姆的腦袋,衰老的奧托突然鬥誌昂揚精力旺盛。


    於是,使者率先駕馭著馴鹿雪橇在環伊爾門湖展開巡遊,向各村民眾宣布太上國王巡幸,以及公開戰士叛亂者瓦季姆的腦袋。


    餘孽瓦季姆死了?!斯摩棱斯克已經並入羅斯疆土?!一切都是真的?!


    在遠征軍歸來的三天後,稍事休養的大軍再度集


    結。


    一支衣著華麗的浩蕩隊伍簇擁著一輛高貴雪橇開啟了勝利大巡遊。


    太上國王奧托一身黃金甲高坐在雪橇上,太後尼雅、王後斯維塔蘭娜、儲君奧斯本……處於諾夫哥羅德的王室成員傾巢出動。


    整個諾夫哥羅德城為之沸騰,其中最閃亮的明星正是奧托,乃至被處在長矛上瓦季姆的腦袋。


    奧托親自將這柄矛抱在懷裏,吩咐雪橇大軍開啟勝利巡遊。


    此刻,瓦季姆半睜的眼睛早就化作空洞虛無,靈魂破散,這幅空洞的眼睛確實掃過了姆斯季斯克。


    屆時奧托還不忘慨歎幾句:“瓦季姆!你好好看看吧。這裏過去是你們的鬆針莊園,那邊的土丘,你們的人全埋在裏麵。你本該埋在那裏!不過,當這次盛會結束,你的腦袋將化作朕的酒碗。你沒有如戰士般戰死,你死得有如一頭鹿,連最低賤的奴隸都不如……”


    的確,當奧托獲悉瓦季姆最後的那段日子,不禁感慨一個人可以如此下賤。


    這種人不值得任何尊重,既然都被施行了傳說的血鷹,真的用頭蓋骨做酒碗也並無不妥。


    想到這兒,奧托的內心還真有些亢奮。


    用敵人的頭骨做酒器,這種事是一種傳說,一般用作極為惡毒的髒話,據他所知在梅拉倫湖區還從沒有酋長這麽幹過。


    奧托偏要將傳說化作現實。


    於是,在一場勝利大巡遊後,太上國王黃金甲的光輝形象被強化,雖無人看到大


    王站起身揮劍起舞,倒是看到了大王高舉叛逆的腦袋在雪橇上張牙舞爪。


    還要對一個七十歲老人苛責什麽?試問村裏哪個老人有如此高壽?


    在萬民矚目中,奧托自覺達到了人生巔峰,數以十萬級的民眾對其歡唿讚譽,此生無憾矣。


    不久,一盞骨製的酒杯被做好,它被安裝了一個黃金底座,杯子本身還保留那特殊的樣式,甚至骨縫合線清晰可見。


    不過真用這酒杯喝酒還是令奧托有所緊張。老頭子橫下一條心,倒入一點伏特加,再特意點上火,以此特殊酒器將“烈焰”一口吞下。


    他感覺身體充滿力量,征服感得以宣泄,奧托精神更加亢奮了。


    “啊!爽啊!留裏克,真希望你看到為父的光輝。你在哪裏?在裏加嗎?總不會朕要等你從法蘭克凱旋再看到你?朕的身軀還能再堅持一年或兩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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