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漢堡正在升溫。


    房舍上的積雪在陽光下快速融化,它竟如溪流般流淌,又在夜裏逐漸凍結,成為大清早可見的誇張冰掛,並繼續快速消失。


    肉眼可見之地的積雪正在消失,整個世界為此變得濕漉漉。


    這才是二月份, 當前的景象在羅斯人的故鄉要等到四月份才能看到,即便是諾夫哥羅德也要在三月份出現。


    易北河上,曾經可以支持萬人血戰的冰層,如今已經完全碎裂。


    流淩開始了,冰層融化得已經不足以維持穩定結構,春汛因而起始, 整個流域的排冰過程就是當下。


    無數的碎冰快速漂向大海,它們無間斷撞擊著浮橋的木質漂浮體, 以巨大的質量撞擊、擠壓它。


    流淩的情況早在造橋之時就考慮到,冰淩尚不可摧垮橋梁,同樣也無法摧垮停泊的羅斯艦隊。


    等待迴家的數千戰士精神躁動,他們幾乎都願意待在河畔目睹滿眼的冰塊漂向海洋,探討具體離開的日子。


    理論上現在的狀況並不會影響船舶順流漂行,在北方波的尼亞灣大規模解凍時,長船完全能在無盡碎冰的海洋行進,何況易北河的流淩冰塊小且易碎毫無威脅。


    到處都是討論迴家事宜的人們,到處是塞得滿滿當當的行囊。


    留裏克自己一樣心情極為躁動,一場漫長的遠征結束,是時候迴家了。


    而在迴家前,一些事情仍要解決好。


    羅斯-丹麥聯軍在薩克森地區已經居住了整整半年,對這裏的水文資料、近海海況、土地狀況有了很細致的考察。做海盜絕非大家的本意, 倘若有一塊溫暖之地可以奪下來種地開荒,大家很願意奪過來定居。


    漢堡城附近的區域對於拉格納的丹麥軍隊已經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他們親眼看到才是二月份易北河就大規模流淩,等積雪融化殆盡豈不是就可以播種了?甚至過去的冬季還是個十足的冷凍,大部分年月這河流根本不會凍結。


    於是, 易北河入海口處由羅斯軍隊開辟的煮鹽場地,它已經形成小型漁村,未來大量丹麥人就近光顧駐足也變得合理。


    此事薩克森公爵柳多夫心裏雖有點不悅也隻能承認。


    薩克森仍需要在一段曆史階段內的所有諾曼人的庇護,柳多夫需要保持謙卑的態度。


    羅斯王留裏克有意再做一次晚宴,趁機商議一些事情。趁此機會,柳多夫正好聲明自己的另外一些訴求。


    石室內燈火輝煌,油燈矩陣的火驅散化雪時期的濕冷。這裏有烤魚和麥酒,以及烤餅和麥粥。


    留裏克絕不會在吃的問題上虧待自己,一旦有機會一定要吃上“山珍海味”。


    沒有任何一個貴族天生的甘於吃樸素的食物,一旦他們接觸到真正的珍饈,那靈魂深處的渴望即被激發出來。甚至是一直標榜自己是苦行僧的北方大主教愛思饑餓,他內心深處對於烤肉的渴望,今晚也迸發出來。


    地是柳多夫的地,廚子和食材盡是留裏克提供。


    這裏聚集得盡是北方的王者與大貴族、大主教。


    大教區的大主教竟與“諾曼大酋長”們坐在一起共進晚餐,場麵實在過於不虔誠,那些覺得不適的人也隻能硬著頭皮參與進來。


    這不,埃斯基爾和哈德博爾德作為兩位大主教,他們堅持徒手抓取食物, 即便這會令雙手極為油膩, 兩人也可以在吃飯前念一段禱告詞, 聲稱這份美餐是來自上帝的恩賜。


    留裏克聽得懂這些拉丁語的嘚啵, 就當做耳旁風。


    真正的軍事貴族皆以刀子做主要餐具,輔以勺子和叉子,真的徒手抓取食物似乎不妥。


    因為羅斯王正靈活擺弄兩根海象牙棍子,嫻熟抓取食物塞入嘴巴。貴族們見怪不怪,偏偏這次晚宴連他的大兒子雷格拉夫也來了,這個小男孩一如其父親一般嫻熟使用“棍子”。


    羅斯王留裏克、丹麥王拉格納、哥德堡伯爵約瑟夫藍狐、芬蘭伯爵耶夫洛、諾夫哥羅德總督梅德韋特、薩列馬島伯爵斯普尤特。


    諾森布裏亞王埃恩雷德及太子埃拉、維京約克王比勇尼·馬格努特鬆、維京約克的林賽伯爵弗洛基·馬格努特鬆、麥西亞王雷格拉夫。


    薩克森公爵柳多夫與公子布魯諾、尼德蘭伯爵亨利拿騷、漢堡伯爵羅伯特、弗蘭德斯伯爵博杜安。


    東法蘭克王路德維希、北方大主教埃斯基爾、科隆大主教哈德博爾德。


    石室餐廳擠滿了貴族,這裏有臉上刺青的狠人、有衣冠楚楚的貴人,有樸素的教士,也有麵目稚嫩的小貴族。


    這是曆史性的一次晚宴,如果有照相技術將之攝影,必成為曆史的明證。


    留裏克自有辦法,他事後親自在硬紙上以炭筆粗略畫出這場晚宴的貴族座次,以為後人的藝術發揮奠定基礎,而這就是後話了。


    他們開懷痛飲麥酒,留裏克也將最後的瓶裝烈酒拿出。


    他捂住自己的胡須,喝下燃燒的烈酒刻意炫耀一番,使得緊張的氣氛完全舒緩。


    “是魔法!這是魔法?!”哈德博爾德少見多怪,他眼睛瞪直了。


    見怪不怪的埃斯基爾瞥一眼自己的這位教友隻是笑而不語。


    教士滴酒未進,貴族這邊可是喝了很多。年輕的貴族需要證明自己的真男人,為此雷格拉夫當眾痛飲一大杯麥酒。


    這就像是一樁投名狀,作為留裏克的大兒子雷格拉夫勉強才十歲,他能被父親留裏克拉來這場晚宴,隻因他就是一位重要的角色。


    趁著微醉的酒勁,留裏克高調推出自己的兒子:“雷格拉夫,我的大兒子!他不是奧丁的戰士,他已經皈依你們的天主,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命運。我要他留在漢堡。柳多夫!薩克森公爵柳多夫!你就是作為他第二個父親!哦不,他娶了你的女兒,你就是他的父親。雷格拉夫要在這裏生活,直到他真的長大。到時候……奪迴他的麥西亞王國。”


    此時柳多夫早有獲悉,如今留裏克親口所言顯然事情是定死了。


    雷格拉夫如同一位人質,卻是極為高貴人質。


    微醺的柳多夫亦高調宣布:“等到雷格拉夫十二歲了,我們就安排他與我女兒大婚!我們兩家已經訂婚,待大婚之日,北方教會定會高調為他們祝福。”


    對此埃斯基爾熱情洋溢地站起那衰老的軀體:“這是我們都支持的!我會親自祝福他們,這是我的榮幸。”


    氣氛熱熱鬧鬧,奈何現在的麥西亞當地的貴族爭權奪利,諾森布裏亞王埃恩雷德不得不為這熱烈氣氛降降溫。


    “但是,麥西亞在內戰!當地貴族多人稱王,韋塞克斯對麥西亞覬覦很久,隻要他們樂意,整個麥西亞即會被吞並。到時候,我們是否要對韋塞克斯用兵呢?”


    “那就打!”留裏克雷厲風行拍打起桌子,人人看得出尊貴的王因醉酒情緒愈激動,而話語的措辭也極為野蠻:“倫敦!溫切斯特!坎特伯雷!我們去劫掠、去發財!他們敢打我兒子的麥西亞,我就出兵打他們。還有你們!有能力就出兵,讓韋塞克斯人吃苦頭!”


    真就是酒後吐真言,醉酒的拉格納也狂妄得大敲木桌:“根據條約我們丹麥人以後不能搶薩克森、不能槍弗蘭德斯。搶中法蘭克旅途遠,以後就搶韋塞克斯。哈哈!很近!”


    在場的有著維京血脈的狠人接連拍打起桌子,大家嗷嗷叫的起哄,將對於財富的渴望直白地表現在台麵。


    它有著一個明確理由,為了避免麥西亞被韋塞克斯吞並,維京長船可以理由充分得頻頻襲擊。


    如此瘋狂之事埃斯基爾自知有心無力去阻止隻好緘默,而哈德博爾德完全是被野蠻的場麵嚇到。


    所以如果這些諾曼狠人真的在未來大肆搶劫韋塞克斯,他們何處分贓?


    自古雞賊的博杜安雖沒有直接表態,他那漂向留裏克耐人尋味的眼神已經無形中說明了自己的態度——我的弗蘭德斯依舊可以幫你們銷贓。


    公開支持搶掠不可以,但維京人的搶掠將給予諾森布裏亞、弗蘭德斯、尼德蘭和薩克森財富。讓那些美好的信條都見鬼去吧!幾方都經曆過戰爭摧殘,急需從外部掠奪財富彌合自己的損失。海盜行為不可能隻是維京人的專利,弗拉芒族、薩克森族可以作為海盜的幫兇,隻是為了財富。


    當然這種事也是被路德維希推崇的。如果諾曼大軍的眼光突然盯上了西邊的不列顛島,就說明未來時光他們至少不會單方麵撕毀合約再蠶食東王國。


    路德維希與韋塞克斯毫無外交聯絡,他很歡喜可以禍水西引禍水南引。


    他們趁著酒勁擺明了自己內心的渴望,北方人來了就不會走,易北河入海口、萊茵河入海口都將在841年建成維京據點,成為貿易港口與遠征基地由此基地使得偷襲韋塞克斯成為手到擒來之事,而毫不知情的對方毫無海軍力量(諾森布裏亞的情報)。


    留裏克庫存的最後酒液被大夥兒喝了個幹淨,漢堡貯藏的麥酒也基本喝完。


    人們對未來有著非凡的展望,路德維希雖是徹頭徹尾的戰敗者,他在這裏並未受到精神羞辱,雖是慘痛戰敗,苦澀的結局如今依舊可以接受。


    現在聚在這間房的貴族們即將各奔東西開始新的生活。


    留裏克終於定下了離開的日子,戰士們為此興奮得大肆點燃篝火。


    他需要按照北方的習俗做一場開航的祭祀,於是掏錢買了本地薩克森人的十頭牛,意欲血祭河海之神保佑歸航安全。


    一場熱熱鬧鬧的祭祀大典積極布置著,而那些被推上岸的長船已經全部推入河道,再有纜繩拴著固定。大部分大型船舶已經恢複航行,隻是船隻化身漁船正在近海大肆掠奪鯡魚和鱈魚,漁獲就在入海口的煮鹽營地大規模烤製成魚幹,所謂將士們返航時期的口糧。


    絕大部分軍隊會迴到各自的老家,留裏克原本估計要持續到841年的戰爭終究提前結束,這下耗資巨大的遠征可以告一段落。今年需要休戰畜養實力,而海盜活動還是能做就做。


    羅斯-丹麥聯軍在漢堡城西北部的沿河軍營,那諸多的建築可比城內的大量民居堅固很多。軍營被送給柳多夫,理論上它立刻可以成為漢堡的第二城區,瞬間可以緩解附近薩克森人嚴峻的住房需求。


    年幼的雷格拉夫要注定留下來,作為父親的留裏克也注定不可能給自己的實際大兒子更多的寵溺。


    唯獨雷格拉夫絕對不會是奧丁的戰爭,這樣他雖是大兒子,未來也絕對不會再涉入羅斯王國的政壇。對於他,也是另一種保護。


    雷格拉夫還是一支強力的楔子,深深紮入天主教世界。他已經接受了非常關鍵的文化教育,也接受了軍事教育,並在過去一年的戰爭中充分曆練。


    但父親終將離開,自己留在漢堡這裏,怕不是以後難以與父親、爺爺相見,失落的心情就寫在這個十歲孩子的臉上。


    “接受你的命運吧。”留裏克拍打著他的肩膀,“當我我十歲的時候已經帶領數千人大軍遠征,你一樣可以做得很好。你就在薩克森招募你的親信,訓練他們培養他們,為父我並不能幫助你很多,以後你帶著自己的大軍重迴麥西亞,當伱決定開戰時,我會立刻出兵幫你。”


    雖然親生父親留裏克即將返航,在薩克森,公爵夫人可是十分稀罕這位來自北方的女婿。夫人的唯一兒子布魯諾缺乏勇武精神,倒是自己的女婿雷格拉夫不僅血統高貴,又懂得打仗,最關鍵的是這個孩子即為懂得拉丁語。


    公爵夫人的熱忱直擊雷格拉夫的內心,他自小渴望母愛,現在大抵找到了關愛自己的母親。


    遂當柳多夫思考一番後,他愈發清醒意識到雷格拉夫留在薩克森意味著什麽。他的確隻是一個孩子,卻很清楚羅斯軍隊打仗的那一套。“他會讓我的軍隊脫胎換骨,他如同上帝賜予我的寶貝。如果他是我親兒子就好了……”


    一場盛大的祭祀活動就在河畔展開。


    極粗的繩索束縛著牛,留裏克持劍挨個刺中牛的脖頸。牛因痛劇烈掙紮,牛血也甩得到處都是,終究大部分牛血流入易北河。


    聚集在河畔的數千戰士敲打起自己的盾牌,他們很有節律地高唿“奧丁”,又大肆點燃烈火,完成開航的儀式。


    牛肉後被將士們分食,最後僅剩下牛骨,但大骨頭也被敲碎,鮮美的牛骨髓放在火上烤熟並撒點鹽,成為極其美妙的食物。


    現在,熱熱鬧鬧的漢堡將恢複它往日的狀況,貴族們、軍隊們各奔東西。


    貴族帶著不同的情感皆登上羅斯建造的大船。維京約克王國的船隻將載運諾森布裏亞王父子迴家,藍狐的分艦隊一口氣要送亨利拿騷、博杜安、哈德博爾德和路德維希四位高貴者各迴各家。


    分艦隊將暢遊萊茵河,隊伍的人員將膨脹到一千人已然,隻是這次航行對於科隆、東王國是和平之旅。


    然而這支艦隊之後也不會消失,它在完成送人任務後瞬間化作萊茵河的內河艦隊,有且之聽命於藍狐,借助這支艦隊,深入歐洲腹地的羅斯軍隊遂以東王國傭兵的形式偷襲中王國。船隻之於羅斯人,一如馬匹之於草原人。


    歸鄉之旅就是現在,當帶走的戰利品已然全部打包裝船,剩下的就是密密麻麻背著同一款式雙肩包的軍隊攀爬繩梯、繩網登上大船。


    在岸邊,留裏克再對著雷格拉夫的額頭狠狠親一口,罷了突然卸下自己的短劍交在兒子的手裏。


    “父親……”


    “拿著吧。為父與你同在!記住,你是如凱撒那般破腹而出,你的命運就是去創造非凡。”


    雷格拉夫點點頭,懷抱著鑲嵌寶石的劍,目送父親登上小船,目送父親慢慢漂向至羅斯旗幟飄揚的旗艦斯佩洛斯維利亞號……


    他一直堅守在河畔,一直在這裏目送龐大的艦隊逐漸漂向大海,逐漸消失在被森林遮掩的河道中。


    他再看看父親賞賜的寶劍,下意識從劍鞘拔出來。那亮白的鋼劍照著自己的臉,他看清了自己的容顏,實在有父親的模樣。


    “我自由了……”他暗暗歎氣,接著轉過身,望向夕陽餘暉中的漢堡城,耳畔開始響起漢堡修道院的暮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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