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的衣物濕漉漉,胡子紮成辮子的比約恩根本想不到,他首次進入的古爾德島的內部木堡,竟有溫暖幹燥之所在。


    他一度憑借著意誌力抵抗著身子的發抖,一想到自己或許會與羅斯人的首領見麵,就更要注意自己的風度,要讓這群北方的狠人重視他是一個戰士。


    護衛的小廝傳來喜訊,羅斯公爵就在木堡內,更有那位傳奇的男孩留裏克,以及大家都頗為熟悉的“肥胖的古爾德”。


    比約恩卸下濕漉的皮革外衣交由隨從保管,他的寥寥仆人皆被披著白熊皮外衣的羅斯戰士帶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誘人麥香,想必慷慨的羅斯人還會給自己接風洗塵?


    比約恩的仆從們的確每人賞了一木碗的買粥,看似慷慨的獎賞,不過是古爾德家族的慣用套路,所謂讓任何前來洽談商業的人知道古爾德家族對他們是重視的。


    遂當比約恩正式見到羅斯公爵等一眾精英之際,他本人也得到了麥餅、肉幹、葡萄酒與覆盆子果幹的早餐。


    會麵的場景實在新奇,進入到這木堡裏最大的房舍,他被溫暖籠罩,濕漉的麻布衣服蒸騰出陣陣霧氣。


    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一支木椅上,麵前擺放著的則是一張木板拚成的大方桌。


    這和自家的情況完全不一樣,羅斯人居然不在是坐在地上?他們也從法蘭克人那裏學到了一些東西?


    踩的是硬質橡木地板,坐著的是木椅,麵前是木桌,桌上有大量的銀盤和水晶盤(玻璃),盤子裏皆是美食。


    盛酒的器皿有銀杯,還有鑲嵌在黃金底座上的海象牙杯。更瘋狂的是,羅斯人的尊貴人物,人手一支珍貴的水晶杯,杯裏有暗紅的美酒,散發迷人香氣。


    比約恩的眼神左看右看,雖說戶外的光線因陰雨非常晦暗,室內可是通火通明。


    羅斯人在屋子裏燃起了一把火,並用石頭堆砌出灶台,可是室內一點都無嗆人的煙氣。他首次見到了石頭壁爐,倘若有心觀察,便能發現木堡裏的房子幾乎都有石頭煙囪,煙囪之下皆是取暖壁爐。


    木牆之上掛著多達二十顆白毛的熊頭,一想到那些羅斯戰士披著的熊皮,比約恩甚至感覺到一點恐懼。


    熊頭之上是青銅的油燈燈座,火苗平靜地燃燒。


    木桌的正上方是一盞巨大的吊燈,其上的燈火如繁星般璀璨。


    這一切,居然僅僅是羅斯人在梅拉倫湖上的一個貿易據點就能擁有的,那麽羅斯人的母港究竟是如何?再一想想自己的家,甚至是卡爾,簡直就是羊圈牛棚子。


    比約恩強打起勇氣,無形中羅斯人的氣勢死死壓過他一頭。


    奧托略略繃著一張臉:“你就是比約恩?我乃羅斯公爵,十年之前我便來到過梅拉倫,如今我又來了。我並不認識你!那麽,比約恩,你冒雨而來是為了什麽大事?”


    奧托這是明知故問,他故意將比約恩晾在門口一小會兒,趁此機會勒令古爾德向自己與兒子說明個一二。此刻的奧托已經知曉此人的確代表了一大批大地主家族的利益,此人火急火燎的衝過來,無外乎是為了糧食事。


    畢竟梅拉倫的九月份,為了糧食的那些事情,鬧得湖泊都在沸騰。


    比約恩沒有任何的高傲,雙方的實力擺在這裏,他畢恭畢敬道:“我是比約恩,我擁有一批盛產麥子的良田,以及一批善於種地的農夫。我與其他的家族做了商議,大家推選我作為代表與你們商談銷售糧食的事。我一直關注著你們,所以即便天氣惡劣,我現在來了。”


    奧托依舊麵不改色,他繃著的臉龐滿是胡須,倘若再遮蔽右眼,簡直是傳說中奧丁大神的形象。


    奧托正襟危坐將自己裝扮成睿智之人,如今果然涉及到了糧食交易的問題,便立刻退居二線。


    “是糧食交易?很好,我們羅斯人此行就是要與你們進行廣泛的貿易。我喜歡你們的麥子、你們的蔬菜,還有你們的亞麻布。”


    情況進展如此之順利,比約恩略有緊繃的臉現在也鬆弛下來。


    “接下來,就讓我的留裏克與你好好談談。比約恩,你要記住,任何與我們羅斯人打交道的人也都該明白,我的留裏克是羅斯的公爵。”


    他就是留裏克?果然與傳說的完全一樣,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


    這孩子打扮得極為整潔,他有著一種獨特的氣質,衣物上的寶石裝飾隻是進一步襯托他的高貴。他不是一個富家子弟,也並非因為血緣必然繼承羅斯老首領的權勢,那湛藍眼神裏有著極為複雜高深的東西,顯然這位留裏克才是羅斯部族幕後的大主宰。


    正當比約恩大量留裏克一番自感驚異之際,留裏克發話了,開腔便是語出驚人。


    “比約恩,你代表誰?是代表了瑞典大王卡爾?還是整個梅拉倫部族?還是你們一些大家族?亦或是僅僅是你的家族?”


    四個選擇擺在比約恩的麵前,他猛地一怔悟出了些什麽。


    “我……代表我自己的家族,也代表二十個擁有大量農田的大家族。”


    留裏克點點頭,這是他希望聽到的答案,隻是還有一點不確信:“所以,你們與卡爾的關係……你們反對卡爾?或者說,你們並不喜歡他?”


    比約恩猶豫了一下,故意說:“卡爾,畢竟是大王,也是我們部族的首領。我們怎能反對王。”


    “不。你的眼神在飄,你在說謊。”留裏克伸著小腦袋:“如果你真的支持卡爾,何必獨自前來?你們這些地主,完全知道我們羅斯人是來向王權繼承者卡爾做糧食交易的。你們要是真的承認卡爾,就不該背著他與我們交涉。”


    這番話語直擊比約恩的內心,因為事實確實如此,就是明麵上比約恩發了瘋要反對卡爾。


    比約恩繃起臉來坐正身子:“卡爾是王,我們當然要支持王。”


    留裏克相信自己的判斷,這位比約恩及其背後的那些家夥,他們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


    留裏克也就跟著做好身子虛與委蛇,微微笑道:“是啊!卡爾是王,我們怎麽可以反對王呢?”


    氣氛變得極為微妙,這便是奇妙的外交場合,有一件非常明顯的事情擺在雙方麵前,可是現實逼迫雙方都不能公然反對,即便大家心裏全是反對的。


    奧托與古爾德完全察覺到這種情況,本該是痛快的商業洽談,愣是被搞得撲朔迷離。


    留裏克又聳聳肩,他已經沒了後顧之憂:“好吧,比約恩,說說你們的價碼。你知道的,就如我父親所言,我們羅斯人非常喜歡你們的農產品。”


    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比約恩並不緊張,隻因在出發前,大地主的態度完全統一並拿出了一套糧價的談判預案。


    “我們計劃拿出三十萬磅麥子,全是今年的新麥,我們可以用名譽擔保,每一顆麥子都脫殼完畢並經過了晾曬。它們有著很好的品相保證,做好的麥粥香味撲鼻。所以,一個銀幣十磅麥子。”


    “是嗎?就是這個價格?”


    “正是這個價格。”見得留裏克等人麵色波瀾不驚,比約恩下意識覺得羅斯人完全認同了。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因為羅斯人的留守者完全知曉過去的一個月裏梅拉倫湖發生的眾多事件,他們這些留守者的一大任務就是監控各種大宗貨物的價目變化,做好統計最終向羅斯公爵匯報。


    留裏克故意停頓一番,平靜地說:“這個價格太瘋狂了,完全是災荒年景的價目。我聽說梅拉倫湖周邊的所有農田都是大豐收,難道這些說法是錯的?還是說,是你們故意定下這個價目,隻為很賺我們的錢?”


    彎彎繞得說話方式到此結束,留裏克再無掩飾,便繼續平靜地說:“我還以為你冒著生病的風險來我們的島嶼必有高論,想不到隻是來告訴我,你們想要攜糧食自重?”


    “不!我們沒有!”比約恩根本想不到,這個留裏克已經知道了一些關鍵的內情。他的否認實在無力,就像是承認了似的。


    留裏克在昨日聽取留守者匯報之際就有了心理準備,想不到今日的奇妙遭遇,梅拉倫的地主們真就舔著臉來要錢了。


    難道不是要錢嗎?他們明知道羅斯人是最大、最瘋狂的買家,就像宰割這隻大肥羊?


    羅斯人的確是渾身毛茸茸,那毛發不是羊毛,而是北極熊的毛呀!


    留裏克平靜之下帶著兇狠:“這個價格我們羅斯人無法接受。但是我們仍需要你們的糧食。我聽說整個梅拉倫的糧價都是這樣,這非常的反常。我隻能認為這是一種肮髒的背叛,羅斯人遭到了梅拉倫人的背叛。聽著!比約恩。如果我不能舒服地得到糧食,我隻能組織一支三千人的大軍興兵討伐。你知道的,我軍以極為微小的代價就殲滅了哥特蘭島一萬人,激怒我們的後果……”


    留裏克看到自己麵前的酒杯,他先是痛飲一杯低度葡萄酒,接著便是把玻璃杯砸了個粉碎。


    “這就是後果。戰爭!”


    這真是最嚴重的威脅,比約恩驚得一度不知所措,好在他有拿出了預案。


    “尊貴的羅斯人,請息怒。我們並非惡意冒犯你們,隻是有人逼著我這麽做。”


    “是誰?”


    “是大王卡爾。是卡爾定下的價格,如果我們不照辦,卡爾就要舉兵攻打。所有的地主家族都非常忌憚,為了避免災禍,我們隻能如此……”


    如此說辭不過是一種甩鍋,當然言辭中也有部分事實。


    “既然如此,我們還能繼續談下去嗎?”留裏克故意說,“我知道你們都做了什麽。你們幾乎榨幹了普通農夫的口糧,有勒令周邊部族跟著漲價,隻為讓我們羅斯人做冤大頭。那麽,你們的目的是否是賣掉糧食賺取銀幣?我明確告訴你,這個價格我不接受。你若是拒絕,我隻能理解為梅拉倫背盟,是挑起內戰的元兇。”


    “我們不希望戰爭,都是那個卡爾。”比約恩繼續甩鍋,趁機提出預設的條件:“我們也願意降價,我們僅有一個條件。”


    “說吧,我會考慮。”


    “我們真就害怕卡爾的報複,如果他采取報複,請你們羅斯人為我們撐腰。”


    屁話!全都是屁話!現在的留裏克已經明白,這群大地主是單純的裝弱而已,他們根本就不怕卡爾,隻是需要一個承擔一切風險的背鍋俠。卡爾是王,自然由此人承擔一切。


    “我可以保證。所以,我們羅斯人要求價格降低到一個銀幣十七磅。”


    “啊!這……也許。”


    “怎麽?你們明明是一個銀幣二十磅的價目去強行購買,在以十磅的價格銷售。你們賺的太多,我讓你們少賺一些有何不妥?”


    “十四磅,不能再低了。”比約恩急忙說。


    “那就十五磅!就像是平常豐收年景的價目。這樣你們賣掉六十磅麥子可是額外賺了一枚銀幣。”


    “成交。”


    十五磅燕麥賣一個銀幣,這是各個家族商量後的底線價格。他們的確真的希望羅斯人做個冤大頭,如果對方不願意,便拋出這個價格。大家族相信,羅斯人的底線大抵也在這個價目區間。


    不過各個家族也確定,一旦羅斯人確定買糧食,作為代表的比約恩立刻表態,所賣糧食可是高達四十萬磅。


    “什麽?四十萬磅?”留裏克這下終於吃了一驚。“你們有這麽多糧食?”


    “有的。”


    “難道你們真的瘋狂的搜刮農夫的糧食了?”


    比約恩不以為意:“很多農戶欠著我家的債務,他們必須拿糧食抵債。我們每個家族都能拿出兩萬磅高品質燕麥,就按照我們定好的價目,當雨停之後,我們便會把麥子運到島上。我現在需要明白,我們能否第一時間拿到銀幣。”


    “高品質的法蘭克銀幣?這個你放心。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為了我們和平的貿易,我們羅斯人願意設下宴席慶祝我們的合作愉快。”


    剛剛還發出戰爭威脅的留裏克,現在居然要把酒言歡了?


    在比約恩看來,這孩子一點都不做作,所言所行並非表演。留裏克,或許他僅僅有一個孩子的外表,他的內心已經非常成熟。


    對於留裏克,比約恩的內心已經有了高度的評價,他急需將自己的見聞告知那些大家族,告訴他們羅斯人絕不可能做冤大頭。


    留裏克隨意差遣一個衣著樸素又透露著華麗的女仆(他帶著麾下十個斯拉夫女仆又來見世麵了),換上了新的玻璃杯,倒上了新的葡萄酒。


    他高舉酒杯的灑脫感的確沒有一點的孩子樣,其餘人等也紛紛舉杯。


    比約恩看著手裏的水晶杯好是一番沉思,接著舉起。


    他們把酒言歡,以這種方式確定了一份貿易契約,至於把契約刻在木板上,還是算了吧。


    透過這次談判,留裏克已經徹底確定了梅拉倫湖的糧食貿易,已經徹底倒向了買方市場,掌控一萬磅白銀資本的羅斯人才有實力小壞掉這麽多糧食。


    比約恩又冒著寒冷的小雨離開了,他的離開並非空手而歸。


    他帶走了那隻盛酒的玻璃杯,以此作為信物。


    比約恩當然也知道羅斯人近年來一直在大量銷售玻璃器具,以及不少奇奇怪怪的用具。玻璃杯固然是價格不菲,隻是比起過去的天價已經降低太多。他不知道羅斯人如何大量搞到玻璃器具的,總之他們每年夏季都在大肆銷售,為此聚斂不少財富。


    這種珍貴的寶貝自然是多多益善,比約恩自知自己的家族需要大量賣糧食從羅斯人這裏賺到錢,他可以花錢再從羅斯人手裏買稀罕物,但是現在,他需要招募私兵購置武器。


    現在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各個家族都相信,透過羅斯人與卡爾的交易,卡爾的家族會大賺特賺。


    大概真的是這樣吧!卡爾的實力迅速膨脹後,他會組織更多的軍隊!


    羅斯人可是要從卡爾這裏買入八十萬磅麥子呀!這個消息早就走漏,各個家族都是知道的。卡爾少說也得大賺四百磅以上的銀幣!


    然而直到現在,各個家族仍舊不知道一個非常瘋狂的內情。


    卡爾真是賣給羅斯人八十萬磅麥子?恰恰相反,這八十萬磅麥子是一筆債務,還是政治斡旋之後確立的債務!就是雙方在哥特蘭島上的密談,梅拉倫的那些大家族根本就不知情,除非卡爾本人腦子進水自己透露。


    卡爾的確在對外銷售麥子,也是他確定把價格抬高到一個銀幣隻能買十磅。據說羅斯人會做冤大頭,搞不好引得對方暴跳如雷。


    怎麽可能呢?卡爾的定價本身針對的又不是羅斯人,而是本部族裏那些需要買商品糧的人們,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羅斯人如何發怒?


    無風的世界陰霾密布,細密的寒冷秋雨灑向整個湖區,而大湖的周邊,一個個定居點可是暗流湧動。


    卡爾不是純粹的莽夫,他發覺自己的權勢受到威脅,正試圖利用羅斯人壓製部族內部崛起的反對勢力,亦是積極確立、恢複自己的權勢。


    梅拉倫部族各個家族為了弄到錢財想盡辦法,弄錢的目的是擴充私軍,讓“反卡爾聯盟”強大起來,找到合適的機會做掉卡爾。當然,如果卡爾惹毛了羅斯人而被斬殺真是再好不過。


    但是留裏克,他已經計劃掀桌子了。針對梅拉倫普通農夫漁民的策反工作,正冒雨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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