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批重甲步兵在城南集結。


    大地尚未恢複幹燥,穿著整體胸板甲的戰士各個沉重,皮靴踩在地上均能出現一連串的深深腳印。


    陽光照得他們的甲衣爍爍放光,那些躲在城頭的守軍戰士目睹到這一幕,下意識都覺得圍城敵軍終於要開始攻城了。


    持續的降雨也在削弱守軍的士氣,他們曬了兩日太陽,心中的陰霾才有所消散,但也更加認清了糟糕形勢——藍天白雲之下到處是敵軍。


    法蘭西島早已被包圍,很多任命的守軍戰士已經任命了,他們已經不再恐懼城外遊蕩的士兵,以及往來於河道的龍頭戰船。就算敵軍不斷的扔石頭,他們已經被逼成了訓練有素的耗子,能第一時間鑽到安全耐砸的地方藏起來。


    守軍仍舊按照伯爵的要求輪流到城頭駐守,因擔心被圍城軍的箭矢和該死的扭力武器偷襲,他們多半隻敢在垛牆晃動半個頭盔,再從狹窄的觀察孔窺探敵軍情況,謹慎得好似陰溝裏的老鼠。


    城南橋梁外出現一批重步兵,來者穿著奇怪的甲衣,強烈泛光的事實透露了強烈殺意。


    守軍開始吹響沙啞銅號,這樣昏睡的巴黎伯爵傑拉德二世再也不能賴床了。


    連續的圍城幾乎將這位大伯爵折磨發瘋,他始終沒有等待臆想中的蘇瓦鬆援軍,如今敵軍數量更多了,就算援軍抵達,目擊如此可怕的場麵不得撒腿就跑?畢竟巴黎與蘇瓦鬆彼此的同盟,盟約還沒有強硬到要為對方拚到最後一個戰士的地步。


    持續的精神緊張已經將傑拉德二世折騰得非常麻痹,他又一次下令全城吹號,所有非戰鬥人員又是非常嫻熟的東躲西藏。


    似乎這一次非比尋常,大教堂裏再一次擠滿人群,人們瞪大雙眼互相看著,或是唿喊或是哭泣,以為圍城軍終於開始攻城了。


    大量士兵武裝起來,伯爵簡單披上鎖子甲,戴上頭盔就衝向城頭。


    生怕被箭矢狙擊,他也隻敢透過觀察孔偷窺敵軍動向,果不其然看到了敵軍真的集結了一支軍隊。


    “奇怪。就靠著這點兵力就要攻城?他們憑什麽?”


    傑拉德二世覺得很蹊蹺,他令部下集體背靠垛牆坐下,懷抱已經上弦的木弓不準輕舉妄動。


    城頭上有著大量微微晃動的反光點,那是來自頭盔的泛光。


    河對岸的羅斯軍隊注意到這一點,確定守軍已經有了非常明顯的戰備反應。


    今日的留裏克並未出麵,他與一些親信在遠處看著,不似他的一臉嚴肅,很多戰士甚至湊在一起打賭,就賭巴黎伯爵是否會處決那個戰敗者。


    隻要看一眼羅斯軍神奇的重甲步兵,洛特哈德就被絕望感所包圍了。他們壯如熊,身上有著整體鐵板打造的甲衣,與這樣的軍隊搏殺,法蘭克步兵完全沒有優勢。


    為首的老戰士就是老格倫德,如今老家夥真的達到了五十歲,能在一般意義的人生暮年轟轟烈烈一次,他覺得人生已經沒有遺憾。


    老將格倫德與他的夥計們都是重甲步兵,重甲也沒有壓垮他的一把老骨頭。


    他狠狠推搡一把洛特哈德一臉不耐煩,又威風凜凜嚷嚷:“該說的話都說了。大王讓你走,那就快走。你最好活著迴來,這樣我就不會輸錢。”


    頓時,洛特哈德心生一股仇怨:“哼,你們居然把我的命當做賭注?”


    “不然呢?你最好機靈點,萬一城上潑下一堆黑油把你燒死,你隻是沒了命,我一下子就沒錢了。為了你我可是堵了一大筆錢。”


    “很多人買我死嗎?。”知道和一個真正的諾曼海盜廢話毫無意義,洛特哈德搖搖頭,毅然決然的向前走去。


    他一身單衣毫無武器,單薄的衣物在夏日柔風下唿唿作響。


    被切斷的橋梁臨時鋪設木板,他謹慎通過,然後張開雙臂大膽地向城市南門走去。


    此刻守軍已經看出了門道,圍城軍分明是派出了使者。


    躲在暗處的傑拉德二世持續觀察,他按兵不動,隨著對方越走越近,自己舒緩的心跳迅速暴躁。


    “啊?洛特哈德?是他?”傑拉德使勁揉揉雙眼確定沒有看錯。


    他持續保持鎮定,直至對方站在了城下。


    洛特哈德深吸一口氣,昂首對著城門大喊:“至少放下一根纜繩把我拉上去。我是洛特哈德!城市衛隊長,洛特哈德。巴黎伯爵,我是你弟弟,我知道你聽得見,讓我進城。”


    傑拉德二世很不解,圍城軍肆虐已久,敵軍既然能來,隻能說明默倫城已經毀滅,他已經向軍民宣布東部軍營的戰士們全部英勇戰死,怎麽自己的堂弟還活著?


    他仔細端詳一番確定就是堂弟,他難有什麽快樂的,於是下令拋下一根纜繩……


    不久,洛特哈德以一種並不雅觀的姿態被拽上城頭,然後為絲毫不敢露頭的守軍戰士直接按下。


    他們並非無故暴躁無禮,大家實在被那該死的箭矢打怕了,就連巴黎伯爵本人也如烏龜一般一直爬到堂弟身邊。


    “洛特哈德!你居然活著。”


    “你覺得我應該死嗎?大哥,讓你的人把我鬆開,我……有要事跟你說。”


    也許自己該將堂弟請到城內詳談,傑拉德留了個心眼,立刻問道:“你到底是什麽情況?該不會你是諾曼人派來的使者?默倫呢?失守了?你現在為他們做事?”


    “不錯,我是他們的使者。大哥,任何的事我們慢慢談。”


    聽到堂兄這麽說話,趴著的傑拉德暴怒間突然站起身,然後感覺到風險又瞬間趴下,就繼續趴在堂弟身邊,一臉兇相:“你居然成了諾曼人的奴隸?現在,居然要我投降嗎?”


    “大哥,你可以殺了我。如果我畏懼,我就不會進城。我確實帶了圍城軍隊的信息,還帶了他們首領的信件。我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慢慢談談。”


    傑拉德二世想了想,暫時收起怒氣,他打算親自與堂弟好好聊聊。


    城頭守軍依舊,他們躲在垛牆後靜候圍城軍進攻,不過洛特哈德已經第一時間告知堂兄今日無戰事,傑拉德將信將疑得將堂弟請到了自己堅固的禦所。


    傑拉德甚至請走了閑雜衛兵,就在禦所餐廳裏,一對堂兄弟隔著木桌麵對麵坐在一起。


    洛特哈德不慌不忙的從單薄衣服裏拿出留裏克的親筆信,將之攤開後推送到堂兄麵前。


    “你看看吧。圍城軍的首領就是羅斯王,他是你最大的敵人,他的確向你提出的投降條件。所有的條件,唔,都在這裏。你自己看看吧。”


    “羅斯王?那個全新的諾曼人勢力,酋長也敢稱王?”將信將疑的傑拉德二世扒拉來文件,他隻是掃視一下就火冒三丈。


    碰的一聲拳頭砸桌子。


    攥緊的右拳幾乎砸裂木桌,罷了他真的將文件撕成碎片,再勃然而起對著堂弟怒斥:“他以為他是誰?一個野蠻人酋長,居然要求我無條件投降?居然讓我獻出一切人口和錢財。真是一群貪婪的你,勇敢的你居然給這種人賣命了?告訴我!”


    說著,走上前的來傑拉德二世一把抓住堂弟的脖頸:“告訴我!默倫到底是怎麽完蛋的。”


    早知堂兄必然暴怒,有了心理預期,在對方鬆手後,洛特哈德不慌不忙說明當時的真相。


    而真相不僅如此,他耐著性子幹脆介紹起圍城大軍的真相。


    原本傑拉德二世最初以為隻是丹麥海盜入寇,很快就發現局麵完全失控了。他的一切出城作戰行動均以失敗告終,差點自己也被砍死了。


    他被迫做縮頭烏龜,對前途看不見希望,然後寄希望於鄰居蘇瓦鬆伯爵能出兵救援,現在聽到堂兄的描述,心中最後一抹希望也成了浮雲——蘇瓦鬆精銳全軍覆沒,伯爵裴平身首異處且已經埋葬。


    甚至於被殺的不止是蘇瓦鬆的裴平,特魯瓦伯國精銳盡損,伯爵阿勒蘭一樣戰死,死後的遺體還被另一位強人惡意羞辱。


    圍城大軍不僅是諾曼人,一大批對巴黎有敵意的貴族都出兵參戰了,他們就在城外,這麽看來堂弟與敵人“同流合汙”也不稀奇。


    洛特哈德掐著手指介紹圍城軍概況,除了羅斯軍主力與那些鐵杆盟友外,特故意特別介紹了這樣幾位大人物。


    拉蒙高伯爵吉爾伯特、南特伯國的威伯特、歐塞爾的威爾芬(特別強調此人已經是新的勃艮第王),以及列日、凡爾登和桑斯的大主教。


    他故意隱去於利希高伯國的存在,才不讓堂兄知道艾伯哈特也參戰了。


    最終,洛特哈德說到了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阿基坦國王“禿頭”查理。


    “整個南方的軍隊都在趕來的路上,奧爾良已經投降,歐塞爾正在打你,而且萊茵河以北的貴族全都是你的敵人。甚至於薩克森人的下一代公爵也在城外參戰了。查理和他的軍隊不久也到了,你已經沒有盟友。大哥……該如何決斷完全是你的事情,我隻是來傳話的,我沒有資格勸說你……”


    “然後呢?”終於知道真相的傑拉德氣得發抖,他惡狠狠地看著堂弟:“聽你意思,你傳完話還要離開?”


    “不然呢?你還要殺了我?還是囚禁我?”


    “你!”一席話說的傑拉德非常無語:“我還以為你打算與巴黎共存亡。你是我的衛兵隊長,你理應守衛巴黎。”


    “可我失守了默倫。我罪當死。”洛特哈德沉下臉說。


    “那我就殺了你!”


    “隨你便。”洛特哈德反倒昂起脖子,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


    如此做派顯得他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如此決絕的態度反倒令傑拉德不好發作。他可以囚禁自己的堂弟,但若是真的將之處決,對已經岌岌可危的士氣隻能是致命一擊。


    那些精銳戰士都認得洛特哈德的臉,想必現在正為他突然出現大惑不解呢。哪怕隻是選擇囚禁,被戰士們知曉了是否會以為他們的伯爵已經發瘋到要骨肉相殘?縱使洛特哈德沒有被封爵,其血脈就擺在這裏。


    很多平民是不知道,伯爵侍從們實在知道洛特哈德的身份。


    無論如何,這家夥都有一個伯爵都不具備的優勢——有兒子。這就意味著,僅有女兒的傑拉德一旦死亡,洛特哈德很可能迅速繼承爵位。廣大戰士都有著自己的評估,因為伯爵夫人貝爾塔也人近中年,局麵僥幸平安,未來她不見得能生出兒子了。


    再說很多兄弟與洛特哈德廝混已久,拋開過去喝酒去情誼,看到老夥計受辱後怕是會嘩變。


    本來部下的精力逼近崩潰,不能再刺激他們了。


    剛剛動了殺心的傑拉德迅速表示隱忍,他板著鐵青的臉正告洛特哈德:“兄弟,告訴那個羅斯人的酋長,告訴城外的丹麥人,還有那些卑鄙的反叛貴族。我身為巴黎伯爵,效忠羅馬皇帝,效忠真正的法蘭克國王,我永不投降!我寧可戰死!”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洛特哈德搖搖頭:“大哥,這樣的話你的家人豈不是……”


    “我的家人。現在我還能顧忌這些?倒是你?看來你也不顧及你的妻兒了。”


    “不。”洛特哈德搖搖頭:“我此來有兩個目的。大哥,我已經告訴你城外軍隊的真相。羅斯人的條件就在這裏,我也覺得他們的要求非常瘋狂。我話已經傳到了,下麵,也請聽聽我的個人請求。”


    “你說吧。”


    “讓我帶著我妻子、兒子離開。”


    “你打算全家逃亡?”


    “如果你不同意,我也無所謂。”洛特哈德麵無懼色,真就無所謂似的聳聳肩,又鄭重其事道:“大哥,羅斯王讓給你再捎個話。他不求你真的投降,他說,如果你願意堂堂正正守衛城市,圍城軍也會堂堂正正向你開戰。你縱使是死,也會以真男人的姿態戰死。”


    “哼,那個野蠻酋長希望我做個英雄?”


    “羅斯王說了,今天算是第一天,等到第四天的早晨,圍城軍就會開戰。既然要戰,你就快點準備吧。”


    傑拉德激動地站起來,瞪大雙眼,“千真萬確?”


    “也可能提前。反正,一周之內一定總攻,而且……”


    “還有什麽?快說!”


    “我看到,他們真的擁有一些恐怖的武器。他們就是毀滅特裏爾、梅茨的惡棍,梅茨城牆堅固,他們用一種扭力武器砸毀了石牆。大哥,曾經我們也在城頭安置了弩炮,現在腐朽得僅剩下城牆上的小平台了,可他們造了新的。”


    “那是一個傳說。”傑拉德焦急的追問:“然後呢?”


    “羅斯王揚言……要用砸毀梅茨城牆的方式,砸毀巴黎城牆。法蘭西島並不安全了。”


    “胡說八道,他們可以快速毀掉我的兩座橋頭堡,還能覺得可以隔著塞納河砸毀城牆?讓那個野蠻人頭子做吧!他們根本無法砸毀巴黎城牆!”雖有遲疑,定下神來的傑拉德氣急敗壞的全盤否定。


    “難說。”


    “絕對不可能!”傑拉德二世完全不知梅茨覆滅的實情,他隻是得到了一些傳遞得嚴重失真的消息,沒見過“母牛”投石機當然死鴨子嘴硬。而且決意堅守,此刻不能露怯。


    強硬如此,傑拉德在某些方麵還是服軟了:“我可以放你迴去。你是我的弟弟,你不是我的封臣,你沒必要與巴黎共存亡。至少你與家人活著出去,傑拉迪斯家族不至於毀滅。你妻子沒有名分,很多人並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你逃出去,也許……未來可以在新的地域成為貴族。”


    “大哥……”洛特哈德本就知道堂兄不會痛下殺手,堂兄說了溫柔的話,自己也心軟了。就算是心軟了,洛特哈德尊重堂兄的選擇,畢竟雙方雖有相同的祖先,自出生起就被命運捉弄,手足情固然有,仇恨也一樣有,唯獨仇恨不宜擺在明麵。


    傑拉德擺擺手:“我都知道了。我會從大教堂裏接出你的家人,等到今日傍晚,我會把你放迴去。”


    “謝謝。謝謝……”


    “兄弟,恐怕這就是永別了。我也拜托你向那個諾曼人的酋長傳個話。對了……”傑拉德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個酋長叫什麽?”


    “留裏克。就是當年殺得大巴伐利亞公爵打敗的留裏克,還有……派兵火燒亞琛的留裏克。”


    “也是謀害了公主吉斯拉的惡人?”


    洛特哈德猛地一愣,他故意隱去吉斯拉不但活著、還手握一支大軍圍城的事實,事到如今,這種事似乎不該對一個將死之人再隱瞞。


    “大哥,其實吉斯拉公主……根本沒死。而且,現在的她。”


    非常敏感的傑拉德猛一反問:“總不是告訴我她也在城外吧。”


    “她就在城外,現實比你想象的更瘋狂。雖然你肯定也不能相信,攻下默倫的……其實就是她。吉斯拉被俘了,但是現在她成了一大群諾曼人的首領。她現在有三千名諾曼士兵,她畢竟是查理曼的重孫女,很多諾曼人願意效忠她……”


    “求求你別說了!”傑拉德完全無法理解,他哀傷地昂起頭,可悲的是真相就是如此,他並不願意相信。“我聽說過留裏克,真相親自砍了此人的腦袋。我早已知曉此人的惡名,真希望可以和他決鬥。”


    “他應該不會給你機會。”


    “我知道。也好,我已經明白一切。你就在這裏休息,等一會,我親自護送你的妻兒來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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