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已至,楊柳抽芽,河渠兩岸,一片新綠。


    一聲悠長的吳儂軟語歌謠,隨著唿來船,在淺淺的上清溪蒲上空,蕩出一層層漣漪。


    “小柳花~,垂枝丫~,春風一吹沒了它~。


    軟如絮~,細如紗~,揚起一捧當雪花~。”


    艄公用舟楫抵著河渠的石牆堤壩,讓船緩緩停下。


    “客!到嘞呀~!”艄公收起舟楫,指了指上麵的石板路:“上岸往前直走,莊子很大,不到百步你就看見了。”


    他船上的客人帶著白鬥笠,原本聽著歌謠出神,被叫了一聲後,才迴過神來。


    她咳嗽了兩聲,自從離開玉蕊莊,身體明顯不如之前舒坦,加上短短幾日已經換過兩次藥,身體的負擔更重,略微勞累些,都難以喘氣。


    梁嘯雲從荷包裏拿出幾個銅板,在手裏掂了掂,交給艄公,沒有致謝,徑直下了船。


    踏上青石板的台階,在臨河的半邊街麵上走了不多幾步,一個巨大的宅子映入眼簾——青磚黛瓦,院子裏幾顆參天大樹的枝葉從探出牆外,茂密的青葉黃花,遮出一片陰涼。正是淺犖莊。


    這條小街僻靜,沒有幾人,她定睛望去,那樹蔭下,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人,身形十分眼熟。男子倚靠著圍牆,盯著頭頂的樹枝發呆,一副懶散的樣子。女子雙手抱胸,眼神迷離,似乎在物外神遊,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梁嘯雲認出兩人,原本想調頭離開,卻不忍咳嗽一聲。


    梁珍兒被聲音引起注意,一眼認出是那白紗鬥笠,用胳膊肘輕輕撞了韓臨淵,使個眼色,快步走過去。


    “你們怎麽知道這裏?”梁嘯雲略有責備之意,她這次出行,原本隻想自己來。


    “你一路上打聽了無數次,既然都已經到了姑蘇,除了來這裏。還能去哪?”韓臨淵白了她一眼,似乎在嫌棄她問這麽愚蠢的問題。


    “你倒是聰明。”她瞥一眼,看梁珍兒的眼神裏微有怒意,又道:”你們腳程倒快,居然趕在我前麵來了。既然都找到了,那去叫門吧。”


    她這話原本是對梁珍兒說的,大有穩住梁珍兒,讓她不要當場發作的意思。但韓臨淵這幾日當慣被兩人驅使,腦袋一晃,走到門口,咚咚咚,連敲三聲。


    三人原本是死敵,可短短幾天相處下來,相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梁嘯雲想用韓臨淵報仇,舍不得殺他;韓臨淵想跑,卻身中蠱毒,離開梁珍兒,隻有三日可活;梁珍兒又對韓臨淵起了情愫,記恨自己的奶奶做出那樣的事情,卻也不敢名言。每個人都藏了一肚子的事情。


    “吱~!”


    應門的是個莊子上養蠶的中年婦人,開口便是一句吳語:“倷尋啥凝。”


    韓臨淵大概明白是問自己是誰,或者是要找誰。他也不知道梁嘯雲是來找誰,隻能迴頭,問梁嘯雲:“她問你話呢!”


    梁嘯雲聞言,走上前,客氣的說道:“請問,貴莊莊主是否姓謝,可在府上?”


    一路上,韓臨淵哪見過梁家這兩人說話這麽守禮,不僅輕聲慢氣,連敬詞都用上了。


    “你是要買蠶,還是買絲。府上今年不收桑葉了,你要是賣桑葉,去前麵街上,有人收。”中年桑婦也能說些官話。


    “我們不是來做生意的。我找謝莊主。”


    “你是誰啊!”桑婦又問了一遍。


    “我叫梁嘯雲,煩勞你通報一聲,說‘半草澗’的故人來訪。”她話音剛落,從院中出來另外一人,衣著華麗,留著小胡子。


    “是誰啊!”那人隨口問到桑婦,又對韓臨淵幾人問道:“請問幾位是?”


    隻瞧了他一眼,梁嘯雲的神情已經隱約有些觸動,她看著來人:“你是昭仁、還是嘉和啊?”


    “我是嘉和。姑娘是?”他聽梁嘯雲的聲音,還以為和梁珍兒一樣是個小姑娘家。


    “我是半草澗的傳人。你叫我雲姨就好。”說完,撩起半邊鬥笠麵紗,露出完美無瑕的那半邊臉來,隻給謝嘉和看了一眼。


    “雲姨?”謝嘉和摸不著頭腦,眼前的鬥笠姑娘聲音稚嫩,皮膚更是吹彈可破,怎麽敢說是自己的雲姨?


    謝嘉和雖然猶豫,但來人既然和“半草澗”有關係,也不敢怠慢,請幾個人到前廳,沏了最好的茶。


    “姑娘是半草澗的傳人?我們年年都去半草澗,那裏已經荒廢很久了,據我所知,半草澗也沒有別的傳人,姑娘是誰的弟子啊。”


    “我和你娘一樣,師從‘澀溪醫仙’。即便你不叫我雲姨,也該叫我一聲師伯。”梁嘯雲說話的時候,眼神從來沒有離開過謝嘉和,看的他十分不自在。


    伯仲叔季。梁嘯雲自稱師伯而非師叔,暗指自己是謝嘉和母親的師姐而非師妹,更是令人疑惑。


    “姑娘《半草九經》練到第幾本?”謝嘉和沒有直接叫她師伯,反而試探道。


    “半草澗的絕學,隻有五經,哪來的九經。”梁嘯雲也知道他是在試探,隨口便答道:


    “你爹左肺有個傷疤,一變天就咳嗽,嚴重的時候,喘不上氣。為了這個病,他一輩子都在服藥。”


    她見謝嘉和依舊半信半疑,又背出藥方:“一錢丹參、半錢毛冬青、半錢桃仁、三分赤芍、三分牡丹皮、半錢生地、八厘川芎、一錢柴胡、半錢紅花、一錢枳殼、半錢甘草,地藏花或做藥引。上藥水煎,每三日一副,每服三日,則需停藥五日。”


    謝嘉和這才又信了幾分,致歉道:“不是信不過你,實在難以相信除我之外,半草澗還有傳人。”


    梁嘯雲眼裏有些失落:“你娘,她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嗎?”


    “沒有,亡母隻說她還有一個師姐,叫‘赤練’,但是每次說到她的事情,都隻是提及,避而不談關鍵。”


    梁嘯雲也不想說破自己就是赤練娘子,聽著謝嘉和稱亡母,即便她心裏有所準備,還是忍不住觸動,一連咳嗽幾聲,差點停不下來。


    梁珍兒幫她拍背,又聽她問道:“你娘是什麽時候過世的?她身體向來很好,怎麽會……是生病了嗎?”


    “家父肺傷是舊疾,在安史之亂的時候,又加重了些。亡母雖然一直精心調理,家父還是在四年前的冬天病故。母親思念父親,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不到半年也隨父親去了。梁嘯雲聽著這話,眼裏的淚水已經止不住,雙目被激的通紅,隻是因為帶著白紗鬥笠,所以才沒有被看見。


    “這些年,你娘對你爹應該是很要好吧。”


    “舉案齊眉,琴瑟和諧。要說是對神仙眷侶也無不不可。”


    梁嘯雲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意外,長唿出一口氣:“二人的墳塋可在附近?我想去拜祭。”


    “按照亡母的要求,她和家父都葬在一起。母親大人囑咐過,她不想被別人打擾,要在那裏等一個人。如果姑娘實在有心,後院有家父家母的牌位,可以一祭。”


    “咳咳咳……咳咳咳咳……”聽了謝嘉和一席話,梁嘯雲止不住的咳嗽,不論梁珍兒怎麽順氣,都難以止住。


    她半天才道:“你哥哥,昭仁什麽時候迴來,我也想見他一麵。”


    “就在後院。”謝嘉和喊婢子去後院叫人,又道:“拿一瓶我釀好的枇杷露來。”


    梁嘯雲接過枇杷露,沒喝先聞了聞:“沒加甘草,多放了些冰片和銀丹草,是照著以前你娘給你爹的方子配的吧。”


    她看著枇杷露卻沒有喝,隻是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我記得你爹最不喜歡甘草,嫌那個味道衝,每次喝藥,都要備好蜜餞壓一壓……咳咳咳咳……”


    梁珍兒看奶奶今日的身體如此不濟,還想勸說她喝掉枇杷露。梁嘯雲卻隻是擺手。


    如果說謝昭仁之前還心存疑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眼前的這人和他父母相識了,這些生活裏的小事情,如果不是故交,又怎麽會知道。


    幾人談笑間,大哥謝昭仁也從後院出來,身後還帶著一個十多歲的青年。


    梁嘯雲隻看了他一眼,倏的起身,震驚的無以複加,楞了白天,才從記憶裏迴過神。


    “你長的可真像他呀!”說完可又是兩聲幹咳。


    謝昭仁沒頭沒腦聽這麽一句,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家父嗎?我和嘉和都是隨父親多一點,長的都很像。”


    聽他說話,梁嘯雲才知道眼前的人和自己想象的那個他並不一樣:“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你這般模樣,不過沒你這麽高,也沒有你白。沒你這般儒雅,一身的英氣,倔的很。”


    初見謝昭仁的時候,不知怎麽的讓梁嘯雲的思緒,一下迴到四十年前,塵封了幾十年的迴憶,不斷的浮現在腦海裏,她忽然覺得今天好累,五味陳雜之下,腦仁繃的疼痛欲裂。


    “今日打擾了。謝謝二位莊主,見此一麵,我也了卻心願,祝你們萬事順遂,一生無憂。”


    梁嘯雲忽然變得慈眉善目起來,又對韓臨淵和梁珍兒說道:“我們走吧!”


    隻見韓臨淵的眼神落在剛從後院出來的小夥子身上——正是安慶方。


    他身材還是像以前一樣瘦削,沒什麽脂肪,不過卻壯實了許多,精悍的胳膊被曬的黝黑,兩塊胸肌已經能透過衣衫看出來,人的精氣神也大不一樣,這大概就是卞長生每日洗髓伐骨的好處了。


    韓臨淵和他對視,忍不住互相打量,兩人很奇怪的都覺得對方似曾相識。


    可惜,直到梁嘯雲三人出門,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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