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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八章枝節橫生


    “你就是寫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王維?”


    李慶安上下打量著這個皮膚黝黑,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他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在他印象中,王維應該是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之人,即使已到中年,也應該具有儒雅清矍,白麵長須的風度,怎麽會又黑又瘦,這般其貌不揚。


    李慶安並不是以貌取人,而是王維的形象和他的想象落差太大,讓他一時難以接受。


    王維因得罪了楊國忠,從天寶十一年開始,便處於一種半隱半官的狀態,他幾次想辭官全隱,可又放不下苦熬了近二十年的官場,他深通佛理,把佛理當做一種學問,但他又不是那種厭倦塵世,看破紅塵之人。


    在很大程度上,他是因為他官場不得意,如今楊國忠南去,清流改革派裴旻、李硯等人掌握了大權,王維便又生出了一絲念棧之心,便寫信給和他關係極好的盧奐,想重返官場,再做一番事業。


    今天盧奐帶他來參加裴寬的壽辰,他想尋找安靜之地,不料正好碰到了李慶安,李慶安雖然不認識王維,王維卻認識李慶安,早在天寶八年,王維便在含元大殿上見過他。


    大唐每一個詩人的心中都有一個西域夢,王維也不例外,開元二十五年,張九齡被貶,王維也被罷黜為涼州河西節度使判官,在河西度過了兩年的時光,在河西,他寫下了無數篇膾炙人口的詩篇,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等。


    曾經的邊塞生涯使他對西域有一種獨特的情思,當他無意中遇到李慶安時,又引發了他對西域的懷念,他的心中便多了一分觸感。


    他當然明白李慶安在這小院裏有特殊安排,便躬身施禮道:“下官實不知大將軍在這裏,打擾了,下官告辭!”


    “王使君不進去坐一坐嗎?”李慶安笑道。


    “不了,下官去別處。”


    王維恭敬地向李慶安施了一禮,便轉身走了,李慶安望著他的背影走遠,心中也頗為感慨,盛唐這些赫赫有名的詩人,李白、杜甫、王維、王昌齡、岑參、高適,除了杜甫他尚未見到外,其餘他都一一接觸到了,杜甫在天寶十年被任命為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李豫登基後,他又被吏部任命為河北道易州遂城縣縣丞。


    不過此時的杜甫還不能和李白、王維等名滿天下大詩人相比,他還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二流詩人,如果沒有了安史之亂,杜甫還是杜甫嗎?


    李慶安心有感慨,這時,裴府的鍾聲響了,這是在催促客人們進大堂,李慶安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不再迴小院,直接向大堂而去。


    .......


    下午時分,幾乎所有的長安權貴大臣都去了裴府,整個長安治安防禦也集中在靖善坊一帶,尤其萬年縣的金吾衛,都密布在靖善坊的周圍,別坊的金吾衛明顯地減少了.


    天氣依然很熱,午後,路上的行人少見蹤影,青龍坊內的街道上冷冷清清,這時,韋見素府宅中駛出了一輛馬車,馬車顯得很普通,和長安街頭常見的出租馬車沒有什麽區別,速度卻極快,從府中出來,便向城南方向疾奔而去.


    馬上剛剛離開,從韋見素府對麵的小巷裏閃出一個人影,他翻身上馬,也加快速度向馬車追去。


    片刻時分,馬車便奔至府夏門前,守城的士兵立刻攔住了馬車,要例行檢查。


    “站住!”


    幾名士兵奔了上來,一般而言是不用檢查,但大量官員南逃後,長安城也逐漸加強了往來車輛的檢查,尤其是馬車,幾乎都要被攔下盤問。


    幾名士兵攔住了馬車,一名當值校尉上前問車夫道:“是什麽人?去哪裏?”


    車窗開了一條縫,一名胖胖的中年男子遞出一塊銀牌,這時臨時通行證,可以免受檢查,隻有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校尉見到這塊,立刻肅然起敬,一擺手道:“放行!”


    十幾名士兵讓開了道路,車夫振動長鞭,馬車穿過城洞,迅速向城外駛去,馬車約走遠一裏,十幾名黑衣騎士便追了上來,守城的士兵剛要上前盤問,為首騎士卻將手心中的令牌一晃,那可是關中軍高官的令牌,嚇得守城士兵不敢多問,連忙閃開。


    為首騎士見馬車確實是向南方而去,便對身旁手下低聲喝令一句,“通知前方軍隊!”


    一隻鴿子騰空而起,振翅向南方飛去,十幾名士兵又再次催馬,銜尾向馬車追上了上去。


    馬車出了長安,又加快了速度,沿著官道向南方疾奔,大約走了一個時辰,馬車進入了前往子午穀的道路,路開始顛簸起來,馬車夫放慢了速度。


    “劉管家,馬匹這樣狂奔可堅持不住,得讓它們休息一下。”


    馬車內的胖中年男子見兩邊都是濃密的森林,心中不由有些擔心,便吩咐道:“快點離開這些森林,先離開後再慢慢停下休息。”


    他話音剛落,隻聽一聲鑼響,從兩邊森林中衝出了大量騎兵,前後左右,將馬車團團圍住,他們手執長矛弩箭,殺氣騰騰,足有千人之多,全部都是關中軍,馬車夫嚇得一哆嗦,連馬鞭都落地了。


    “你們要做什麽?”


    他顫抖著聲音道:“我們可是韋侍郎府上的馬車。”


    一名中郎將催馬上前,冷冷道:“正因為你們是韋府的馬車,才攔截你們。”


    車窗拉開了,胖中年男子探頭出來陪笑道:“一定是誤會了,我家老爺就是兵部韋侍郎,老爺還在裴府參加宴會呢!”


    說著,他將一麵銀牌遞給了中郎將,又笑道:“都是自己人,你們看看這銀牌就知道了。”


    中郎將絲毫不為所動,看都不看銀牌一眼,道:“我們奉命搜查南下馬車,不管是誰,一律接受檢查,下車吧!”


    胖中年男子臉色一變,喝道:“你們大膽,連韋侍郎的馬車也敢搜查嗎?”


    中郎將迴頭一揮手,“給我搜,膽敢反抗者,當場格殺!”


    數百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一擁而上,他們將車夫揪下馬車,拉開車門衝了進去,胖管家不敢抵抗,隻一聲悶哼,被士兵打翻,捆了起來,隨即扔下馬車,隻搜查了片刻,隻聽馬車內有士兵喊道:“查到了可疑物品!”


    幾名士兵將一隻沉重的木箱抬下了馬車,放在官道上,中郎將劍一指道:“打開它!”


    上前一名士兵,用刀撬開了木箱,隻見滿滿一箱全部都是文書,中郎將接過一本翻了翻,這些文書竟然是關中軍的資料,包括人數、裝備、訓練情況,以及每一名軍隊留在兵部的記錄,所有校尉以上軍官都有,詳細記錄了他們的籍貫、家庭人口,生活背景等等,非常詳細,也就是說,拿到這些資料,想策反任何一名軍官都易如反掌,這時,一名士兵又搜到一封信,遞給了中郎將。


    中郎將看了看便冷笑了一聲,道:“堂堂的韋侍郎想投敵也就罷了,還居然出賣關中軍,證據確鑿,看他怎麽解釋。”


    胖管家扯著嗓子喊道:“我們沒有想投敵,隻是想把這些資料放到田莊去。”


    “放屁!這裏明明有韋見素的親筆信,你們的馬車又在通往子午穀的官道上,還想狡辯?”


    中郎將厲聲喝道:“給我帶走!”


    士兵們將胖管家和車夫捆得像粽子一樣,又堵住了他們的嘴,扔進馬車裏,驅趕著馬車向長安而去。


    ......


    裴府的壽宴此時已進行了兩個多時辰,漸漸到了**,大堂中熱鬧非常,中間的空地上,一隊請來的胡人舞姬在舞樂的伴奏下跳著熱情奔放的胡旋舞,數十名穿著豔紅長裙的舞姬在鼓聲中盤旋,舞裙飛揚,儼如盛開了一朵朵絢麗的鮮花。


    一般而言,裴家送出請柬後,並不知道具體客人的人數,是攜妻女而來,還是隻帶兒子,這些都不清楚,位子也很難安排,隻能估算一個總數,所以,除了一些重要的人物有固定位子外,其他客人大多隨意而坐,男女賓客之間也沒有區分那麽嚴格,可以和自己家人坐在一起,也可以和熟悉的朋友同桌。


    正因為男女混坐,所以氣氛格外熱烈,到處是笑語喧闐,男人們說著風趣的話題,逗得貴婦人們不住地掩口嬌笑,許多年輕的男女更是利用這個機會眉目傳情,尋找著心儀的另一半。


    李慶安本來是坐在裴寬主位旁邊,但他堅決把位子讓給了一名從河東趕來的裴家資深長輩,他的位子便轉到了客人席中,和幾名相國坐在一起,門下侍郎張鎬是獨自而來,便正好和李慶安坐在一席。


    張鎬多喝了幾杯酒,顯得興致盎然,他端著酒杯對李慶安道:“我對大將軍有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慶安微微一笑道:“酒桌上有什麽話不好說,張侍郎盡管講。”


    張鎬沉吟一下道:“我想說的是安祿山,我在太原多年,對此人了解極深,大凡去過幽州之人,都說安祿山必反無疑,他私賣鐵器和糧食給迴紇人和契丹人,皆以戰馬來交換,所獲馬匹用來招募軍隊,現在除了他定員內的十幾萬人外,他至少還暗自招募了不下十萬人,自從他出兵占據河東後,他造反的野心便顯露無疑,這次大將軍雖然擊敗了他,但他根基依然在,他現在就像一隻縮迴爪子的惡狼,如果朝廷對他不聞不問,讓他得以恢複元氣,他必然會再次進犯河東,等到那時,他就會高舉造反大旗,可就苦了河東河北的民眾了。”


    李慶安點了點頭道:“我也知安祿山狼子野心,所以我準備在河東北部部署重兵防範,這次在關中和關內道所招募的軍隊,至少一半要部署在河東,還有我從安西調來的精銳部隊,也會安排一部分在河東,嚴防安祿山再次進犯河東。”


    “我也聽說大將軍將在河東布兵,但我覺得這樣還不夠,我建議大將軍訓練民團,藏兵於民,若安祿山大舉進犯河東後,民眾也能自發組織起來抵抗,我的意思是,在河東暫時放開武器控製,允許民間使用軍弩和長兵器。”


    “我可認為在民間放開兵器管製有些不妥!”


    坐在旁邊的王珙忽然插進話來,他一直在偷聽李慶安和張鎬的談話,終於忍不住道:“如果在河東放開了武器控製,那麽關中、關內、以及河南和隴右又怎麽辦?我敢說不出半年,大唐各地都會效仿,那樣一來,若民眾造反,官兵就很難剿滅,就算剿滅也會代價慘重,前幾年各地都有失地農民造反,本來就令朝廷頭疼,再放寬武器限製,民難馭之啊!”


    張鎬卻眉頭一皺,反對他道:“王相國這樣說有點本末倒置了,自古以來,人民造反都是被逼無奈,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會造反,如果朝廷善待人民,減少賦稅,嚴厲控製土地兼並,給人民一條活路,縱然有再多的武器堆在他們麵前,他們也不會造反,相反,那些想造反的豪強地主,就算你再限製武器,他們也一樣會暗藏軍械,這和是否控製武器無關,民眾若有自衛的能力,那麽無論是胡人入侵,還是安賊進犯,民眾便可以自衛抵抗,不至於像羊一樣任人宰殺。”


    李慶安聽得暗暗點頭,‘藏兵於民’,張鎬所說正是安西的一貫做法,倒一下子提醒了他,中原其實也可以推廣。


    李慶安便笑道:“我說說安西的情況吧!早在三年前,安西便放開了民間的武器限製,尤其是漢人移民,安西是強製每戶人家中都必須有長矛一把,盔甲一副,如果家裏有兩個丁男,還必須有軍弩一把,戰馬一匹,每三個月要集中訓練一個月,這就是安西的民團製度,我看可以在中原推廣。”


    王珙卻不滿道:“安西可行,但中原未必能行,養虎可以傷人,但也能噬已,藏兵於民雖然說得好聽,可若被安祿山所利用,我們辛辛苦苦訓練出民團反而成了他進攻朝廷的利器,恐怕那時候,大將軍哭也哭不出來了。”


    李慶安哼了一聲,朗聲道:“王相國這是太小看我大唐的子民了,孰是孰非,孰正孰邪,人民比我們更清楚,如果人民擁戴安祿山,願意幫他推翻朝廷,那就說明我們的暴政已使人民不堪忍受,正所謂苛政猛於虎也!那麽安祿山推翻朝廷,也是我們咎由自取。”


    王珙啞口無言,鐵青著臉扭過頭去,張鎬卻暗暗一豎大拇指,低聲讚道:“大將軍說得好,苛政猛於虎,我張鎬受教了。”


    李慶安心中卻微微一動,因為張鎬一直是李亨的人,所以他也從不注意此人,可從今天的情形來看,這個張鎬倒是很合自己性情,倒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對象。


    這時,大堂裏爆發出一片掌聲,李慶安一迴頭,這才發現裴寬從後堂出來了,穿著一身吉紅色的長袍,臉上塗了油彩,顯得神采奕奕,但畢竟身子瘦弱,走路顫顫巍巍,他的兩個孫女,裴雨和裴婉兒一左一右攙扶著他,小心地讓他坐在主位上,便站在他的身後。


    樂舞聲停止了,舞姬們退了下去,今天的司儀是裴諝,他站起身麵帶微笑地高聲道:“今天是家父的七十五大壽,感謝各位來裴府為家父祝壽,雖然聖上和監國殿下因故沒有能來出席,但他們都送來了賀禮和祝福語,在此我代表家父和裴家深表感謝,其次我還要感謝王相國、感謝李尚書、感謝房尚書、感謝崔尚書....”


    裴諝是在感謝除李慶安和裴旻外的政事堂成員,這幾個都幾乎坐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這邊望來,這時,李慶安目光一瞥,正好看見了站在裴寬身後的裴婉兒,她一雙如秋水般的眼睛正注視著自己,李慶安便微微向她笑了笑,裴婉兒白瓷般的臉上頓時飛過一抹紅霞,連忙將頭轉開,去和裴雨低聲說話。


    “除了感謝幾位相國,我更要感謝所有來參加壽禮的貴客們,這第一杯酒就代表裴家敬給大家。”


    李慶安卻端起酒杯起身笑道:“這第一杯酒應該敬給我們的老壽星,來!大家一起喝了此杯,祝裴閣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所有人都站起身,舉杯笑道:“祝裴閣老長壽!”


    裴寬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條縫,他想起身說幾句感謝話,卻站不起來,隻得端起小酒杯,和眾人一起喝了一杯。


    眾人紛紛坐下,就在這時,大堂外匆匆跑進一名管家,神色驚惶,在台階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老爺,不好了!”


    大堂裏數千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向他望去,裴遵慶極為不悅道:“什麽事情?”


    “老爺,有官兵來了!”


    管家話音剛落,隻見大堂外出現了三百多名全副武裝的關中軍,為首者是關中軍的第四號人物,雲麾將軍林劍,他們殺氣騰騰便要闖進大堂,但在大堂外站崗的六十餘名李慶安親兵卻攔住了他們。


    校尉楊雲鳳拔刀喝道:“這裏是裴閣老的壽禮,你們不得放肆!”


    “我們奉監國殿下之命,前來抓捕敵軍奸細,這裏有監國殿下的手令,請你們閃開,不要妨礙軍務,否則,我們將格殺無論!”


    林劍的聲音極大,大堂中所有人都聽得請清楚楚,人人的眼中都露出了無比驚訝之色,這裏可是裴家的壽堂,竟然全副武裝闖了進來不說,還要當著幾千客人之麵當場抓人,這明擺著是不給裴家麵子,李慶安也心中詫異,他這才發現王思禮和陳玄禮都沒來,李亨也沒來,他目光一瞥,隻見王珙臉上麵有得色,心中不由明白了幾分,他們是有備而來啊!


    李慶安緩緩站起身,冷冷道:“你們想格殺勿論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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