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謝,雲舒雲卷,四季的腳步從來不停頓。

    一晃,五年的時間,就靜靜地過去了。

    五年後的春天,三月的末梢,風裏還帶著料峭的春寒。

    清冷的陽光,靜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

    這是沿海一個古老,安詳的小鎮子,路邊的青草已經生出了綠意,中間夾雜著不知名的野花。

    小鎮很小,隻有幾條街道,拐個彎就是碼頭,來往的人必須在那裏乘坐渡輪過海。

    一班渡輪正慢慢地靠近碼頭。

    “嗚——”汽笛一聲長鳴,渡輪靠了岸,船上,三三兩兩的乘客開始收拾起行李下船。

    碼頭上,一個男子提著簡單的行李,攔住了一個剛下船的人:

    “請問,下一班輪渡是幾點?”

    “兩小時後!”那人迴答,“可以去售票處買票,也可以到點上船直接買票!”

    “謝謝。”男子微笑地道謝,頭抬起來,一張輪廓鮮明的臉,英挺的五官。他穿著一身輕便的休閑裝,那氣質一看就不是這個小鎮上的人。

    洛海青捏著船票,慢慢地走出了碼頭,看看表,時間還早。

    他信步地,沿著石板路走了過去,他走得很慢,欣賞著沿途的景色,和這裏古樸安詳的民風。

    街道不長,一會就走到了頭,麵前呈現出一條曲折的河流,河麵上架著一座木頭橋。

    走過了橋,就是兩條分岔的小路,一條路上似乎還有些人煙,另一條就完全被田野和農舍所占據了。

    洛海青微笑了一下,做了個深唿吸,下意識地選擇了通往田野的那條路。

    路上是鬆軟的黃土,空氣清新。

    他有些恍惚起來,這樣的環境,他已經很久不接觸了……

    “汪汪!”突然間,一陣犬吠打斷了他的思潮,迎麵躥來一隻黑色的大狗。

    他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外,店的後院估計就是住家。

    “別叫——”他試著對那隻狗微笑。

    “汪汪!”狗見了生人,卻叫得更兇了。對著他作勢欲撲。

    “小黑,不要叫——”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從後院子裏傳了出來,“怎麽啦?”

    ……

    洛海青像觸電似的一凜,這聲音何其熟悉!不不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是自己聽錯了——

    他想要走開,可是腳似乎被釘子釘在了地上,一動不能動了。

    有個女人從院子裏出來了,穿著一件碎花的套頭毛衣,藏青色的長褲,長發中分……

    那熟悉的輪廓,熟悉的身影——“汪!汪!”小黑依舊在齜牙咧嘴地叫著。

    女人的視線和洛海青接觸了——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靜靜地,默默地,幽幽地看著他……

    他隻覺得腦子裏轟然一響,立即感到天旋地轉……

    他的心髒怦然狂跳,腦子裏如萬馬奔騰……

    他們對視著,張著嘴,竟吐不出聲音……

    好半天,他才大大地喘出一口氣來。

    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對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腦袋,再對她看去……

    終於,他有些真實感了——

    “可盈……是你嗎?”

    她怯怯地,不信任地,夢一樣地,輕輕吐了出來——

    “海青……”

    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衣角……

    再怯怯地輕觸她的麵頰,又怯怯地輕撫她的長發……

    她動也不動,隻是站在那兒被動地看著他。

    於是,他驟然發出一聲喜極的狂唿:

    “可——盈!!!”

    ……

    十分鍾後,裴可盈和洛海青已經坐在了田埂上。

    他看著她,她曬黑了,也沒有再施脂粉,看過去比當年多了一份平靜的氣質。

    她也看著他,昔日浮躁的孩子氣已經不複存在,他變得儒雅了,成熟了,隻是他的眼睛,還像當年一樣,散發著清亮的光芒。

    “這些年……”洛海青費力地開口,“你好嗎?你怎麽會在這裏?你結婚了嗎?”

    “我有一個兩歲的女兒。”裴可盈隻迴答了他最後的問題,她的眸子裏漸漸浮上了一層潮濕,“你呢?”

    “那麽巧,我的兒子也兩歲,下個月就三歲了。”他說,似乎他們是閑話家常的鄰居,而不是失散多年的情人一樣。

    “是嗎?”裴可盈淡淡地望著前方綿延的小路,“你的……妻子,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洛海青吃力地說,“你認識的,就是小潔,程潔然。”

    “哦——”裴可盈拉長聲音哦了一聲,似乎這個結果在她預料中一樣,“小潔是個好女人。她一直對你很好。”

    “是的。”他機械地迴答。

    ……

    “你來這裏做什麽?”她找話。

    “我等渡輪,我要過碼頭,出差。”

    又沉默了一會,她的眼睛不看他,“不早了,別耽誤了你的時間,我迴去了。”

    她起身,他也跟著站起來,看她拂掉身上的塵土,他的視線所及的,是一隻皮膚粗糙,指甲幹裂的手——不複當年的白皙和美麗!他突然一陣震動,脫口喊出——

    “可盈!別走!!!”

    “你——”裴可盈全身心都一震,依稀仿佛,又迴到了校園時光!她昏亂地,迷茫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喃喃地吐出:

    “海青……你……”

    “我以為,我今生再也看不到你!”洛海青凝視著她,癡情的樣子一如當年,“為什麽當時你這麽狠心地走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我去過你的老家,他們說你去美國找你父母了,可是,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打算去美國……”裴可盈重複著,“我是打算……”她垂下了頭:

    “那時候,我覺得我什麽都沒了,我的自信,我的美麗,還有我的事業……尤其是報紙上登出這種事情後,我隻想快點離開……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我尤其不敢見你,我害怕你對我好,因為你對我越好,我越不能原諒自己……我後悔我當時沒有認識到你話裏的含義……我覺得,我再也配不上你了……”

    “可盈!!!”洛海青心痛地喊,“我真傻!我早該想到,早該在森林公園的時候就想到!!!那麽我還來得及阻止你,我不會讓你走掉……”

    她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繼續幽幽地說下去:

    “原本,我打算去美國,爸爸媽媽一直想讓我去的,可是……”她咬住了嘴唇,“我被拒簽了,因為……”

    她的頭越來越低,終於,有兩顆水珠滾落在黃土的地麵上了——

    “因為……我……我……我懷孕了……”

    “啊!”洛海青喊了一聲,驀然間覺得又驚又痛,竟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把爸爸、媽媽氣得快要發瘋了,當時,我自己也快要死掉了。”她說著,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我想拿掉這個孩子的……可是,醫生說我有貧血症,不適宜手術……而且在醫院的時候,我心裏忽然就難過起來了,我覺得孩子是無辜的,大人的事情不應該孩子來承擔!於是,我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爸爸、媽媽一怒之下,宣布和我脫離關係,帶著我妹妹去了美國……”

    他的喉嚨哽住了,隨著她的敘述,他仿佛又迴到了那一天——可盈走了!生命裏,是沒有愛,沒有夢,也沒有歌了……

    “好在爸媽總算還會寄點錢給我……”她抽了一口氣,“這樣,有一天,我出去買東西,碰到了……他,我的小學同學,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她省略了過程:“他一直喜歡我,那次見到我,問我這些年在做什麽,我隻告訴他,我經曆了一次傷心的變故,現在打算一個人,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於是,他經常過來照顧我……小箐出生的時候,他甚至親手給她換尿布,醫院裏的人都以為他是我的丈夫,後來……”

    她的長發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後來,他請我嫁給他,說是要給孩子找一個爸爸,我起初也不答應的,但是……我媽媽要我把孩子生下來後送人,然後出國,現在,我出去還有什麽意思呢?一切都沒有了,我也無法再和曾經以我為驕傲的爸媽生活在一起!於是……”

    她頓了頓:“於是,我就跟他……來到了這裏,這裏沒有人認識我,很好,而且,我喜歡這樣安靜的生活。”

    她的聲音停止了,他吸口氣,咬咬牙,終於問出一句話來:

    “你愛他嗎?”

    “他對我很好。”她低聲說。

    “可是,你愛他嗎?”他用力地問。

    “我要迴去了!”裴可盈努力維持著理智,“你趕快上船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她想走,可是,他一把抓牢了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

    “你走以前,聽我說幾句話!”他吸著氣,“我不知道下次見到你又是什麽時候,所以,我必須現在對你說!我從來沒有因為那件事情輕視過你!是你自己的自卑感!你一走了之,當時,我幾乎發瘋了,為了找你,我曠課,差點被學校開除!從你老家迴來後,我每天坐在森林公園,不吃不喝,隻是想你……”

    “夠了!”她啞聲說,手卻沒有從他手中抽離,“你想我?那麽小潔呢?她……她是你想我想出來的嗎?”

    這句話一出口,她大吃一驚,臉色立刻白了——不不不,自己怎麽可以這樣說,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再說這樣的話!

    他更緊地,似乎要握碎她那樣握牢她的手:“你……你在吃醋?你真的在吃醋?”

    “你……”裴可盈在他火熱的眼光下瑟縮了,“不,我沒有……沒有資格……”

    突然間,時光仿佛逆轉了——

    多年前,他們三個人初見的時候——

    “就算她真喜歡你哦,我也不會吃醋的!”

    “切,要是那樣,你不吃醋才奇怪呢!你是我女朋友,有資格吃醋……”

    資格……

    裴可盈猛然驚醒了,現實、家庭、丈夫、孩子……在她心裏一一閃過,張開嘴,她忍無可忍地大叫出聲:

    “你在幹什麽!你希望我吃醋嗎?你有這個資格嗎?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麽多年沒見,你……你還是老脾氣!你不該來這裏!我也不該站在這裏聽你說廢話!我們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生活!你為什麽還要來打擾我?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

    她一口氣喊了出來,然後,世界忽然變得好靜好沉。

    他聽著她喊,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說完了嗎?可盈?”

    “我……”裴可盈嚅動著嘴唇,聲音低下來,低下來,像是一塊從六樓陽台不當心掉下去的藍手帕:

    “我……我討厭……”

    她沒有說完她要說的話,因為,一下子,他的胳膊已經抱住了她——

    那久遠的,熟悉的,溫暖的懷抱!

    裴可盈想掙紮,想給他一個耳光,想叫他滾……

    可是……她卻已經抱住了他的脖子,滾燙的眼淚,落在他的肩膀上。

    “海青……”她哭著,“你要我說什麽呢?你要我怎麽辦呢?”

    他深深唿吸,自己的眼睛也濕了。

    “我來想辦法……”他顛倒地說著,“我知道,我沒資格了……可是,誰叫我又見到了你……讓我想想看……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

    遠處,依稀傳來一兩聲汽笛聲,淒清的,似乎遠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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