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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五章引而不發


    宣仁六年十一月中旬,朝廷正式任命張煥實領兵部尚書兼禦史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封其為征西大元帥,全權負責處理河西、安西事務,原來的兵部尚書崔慶功則改為校檢兵部尚書,另外,朝廷又忽然啟用賦閑多年的張破天接任為門下侍郎。


    在一連串的人事變化後,五萬隴右軍兵分兩路,一路奔赴大散關,接替了鳳翔軍的防務,另一路則守斜穀,並分出五千人守子午穀,防止朱泚出奇兵襲擊長安。


    與此同時,朱泚的先頭部隊突襲大散關失敗,退兵三十裏等待主力增援,此時的朱泚終於聽進了兄弟朱滔和謀士齊祿的再三苦勸,一改進攻姿態,開始進入防禦階段,並遣使入朝,申明自己並無反叛之意,‘不窺關中’。


    張煥的大軍在進入關中後,卻也並不急於進攻,一方麵引導漢中逃出的難民前往隴右安居,另一方麵擴大糧庫、積極備戰,大軍進攻姿態高舉,卻引而不發。


    十二月初,漢中的局勢漸漸平穩下來,而崔慶功欲進攻淮南的消息卻又不脛而走,長安的目光又迴首東顧,向東南方向投去。


    ......


    大江奔流,碧空如洗,一支三百艘大船組成的船隊在萬裏長江上航行,攜帶著巴山蜀水的氣息奔向東南,這是一支將行軍數千裏前往江淮支援楚家的軍隊,在數日前,楚行水特地繞道鳳翔,請求張煥出兵支援淮南,雖然相隔千裏,張煥依然慷慨應允,命三萬隴右軍從蜀南南平郡登船出發。


    船隊已航行了五日,這一日船隊過經了夷陵,前邊便是宜都城,江麵頓時寬闊起來,天水相連,含著腥味的江風從背後刮來,將商船旗拍得‘啪啪!’直響。


    在首船的船頭,一身短衣打扮的藺九寒眺望著遠方,眼中的激動和凝重都同時流露無遺,今天正好是他三十歲,男人三十而立,三十歲的藺九寒在外已經闖蕩了十五個年頭,他曾負一把孤劍縱橫淮河兩岸,闖下了‘俠盜’的名頭,又曾被綁縛法場,在死神的獰笑中僥幸脫身,但無論過去歲月如何輝煌,無論他的心智早已成熟,都無法和他此時的心境相比,都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直到今天,三十而立之際,他才有一種不負今生的豪邁心胸,望著海天一色的浩蕩大江,藺九寒幾乎要長聲而嘯。


    ‘此去江南,名為救楚,實為布棋,兩淮事罷,君可領軍駐長沙,監視兩淮異動,為我隴右外應.......’


    張煥的囑托此刻仿佛還在他腦海裏迴閃,走出一步全國性的遠棋,這標誌著都督的思路已經突破了一地一域的桎梏,開始心懷天下,而這副重擔便交給了他藺九寒,藺九寒心潮澎湃,他忽然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


    “藺將軍。”一名士兵在眺望塔上高喊,“右前方有船攔阻。”


    藺九寒微微一怔,他隨即走到右船弦探頭下望,隻見十幾條小船一字排開,藺九寒身負重任,他不敢大意,立刻吩咐左右,“叫弟兄們都進艙去。”


    片刻,小船靠近了大船,它們一下子散開,儼如一群靈活的小魚,在大船間來迴穿梭,每隻小船上約有十幾名士兵,有的在大聲叫喊停船,有的伸出長鉤尋找下鉤之處。


    藺九寒的副將陸勝望了半天,他忽然指著小船上一名中年軍官迴頭對藺九寒道:“將軍,這是山南王家的軍隊,前方便是宜都城,那裏駐紮有三千軍隊,那個瘦高個便是兵馬使楊浩,我認識他。”


    這次東征,張煥特地從軍隊中挑選出三千荊楚籍的士兵隨行,副將陸勝便是長沙郡人,他曾在山南軍中服役,故一眼便認出了小船上的軍官,他嘴一撇,不屑地冷笑道:“他們在這裏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敲詐勒索過往商船,估計是把我們當做了蜀中來的大肥羊吧!”


    藺九寒沉思了片刻,便對身後的船東道:“李東主,你出麵去問一問,他們要多少買路錢?”


    這次運兵船主要征集了岷江上七家大商號和長江上的三家商號的貨船,其中從岷江最大的岷峨商行中就征集了近百艘千石大船,岷峨商行的李東主心疼船舶,便堅持隨船東進,他常在長江上航行,深知過路費行情,便苦著臉道:“將軍,這沒有定數,象這種大規模的船隊,他們要上船驗貨再定。”


    藺九寒臉一沉,對李東主道:“你去問問,讓他們開個價。”


    “我這就去。”李東主不敢再說,匆匆談判去了。


    “砰!”地一拳,剛上小船準備談判的李東主話還沒有說,便被兵馬使楊浩一拳砸下江中,他怒罵道:“他媽的居然敢討價還價,老子的規矩你還不懂嗎?”


    幾名船工慌忙跳入江中營救東主,十二月的大江寒冷刺骨,幾名船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李東主找到,並用一根繩子栓住他的腰,讓大船上的人一點一點將已丟了半條命的李東主拉上去。


    那兵馬使楊浩依仗自己是軍隊,比強盜還狠幾分,他早就失去了耐心,大聲吼道:“給老子靠岸,誰敢逃就沉了誰。”


    大船上,副將陸勝連忙道:“將軍,他們真的會鑿船,還是靠岸吧!”


    藺九寒眼中露出了殺機,他冷冷一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既然不想活了,那就成全你了!”


    “靠岸!”藺九寒一聲令下,延綿數裏的三百艘大船緩緩向宜都城駁岸駛去。


    岸上,五六百名久候的士兵見大船向岸邊駛來,頓時歡唿起來,自從朱泚主政蜀中以來,原來繁忙的江道越來越冷清,這種數百艘大船組成的船隊更是兩年沒有見麵了,就象吃糠咽菜的人突然看見了大魚大肉擺上,怎麽能讓他們不欣喜若狂。


    但誰也想不到,向他們駛來的不是什麽大魚大肉,而是死神。


    命令已經傳下去,士兵們換上了盔甲,刀已出鞘、箭已上弦,在每艘船的船舷邊,伏身藏著無數的弓弩手,他們摒著唿吸,等待著隊正的命令。


    事實上,這種大船在宜都城的駁岸一次最多隻能停下十幾艘,岸上性急的士兵們已經紛紛跑到駁岸上招手叫喊,他們已經急不可耐,要上船‘例行檢查’,眼看著十幾艘大船靠岸而來,不足五十步,船帆已經落下,士兵們都禁不住開懷大笑起來。


    可意外卻在這時發生了,大船忽然齊刷刷地掉頭,與駁岸平行而駛,十幾艘大船連成一線,仿佛一座高大的城牆。


    兵馬使楊浩勃然大怒,他剛要下令水鬼去鑿船,卻隻見一麵紅旗在第一艘大船上冉冉升起,十幾艘大船上爆發出一聲大喊,船舷邊上出現了近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人人手持勁弩,一片凜冽的殺氣迎麵撲來,就在岸上士兵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之際,大船上箭如雨發,鋪天蓋地的箭矢向岸上射來,駁岸上頓時響起一片哀嚎聲,五六百名士兵被射倒一大半,餘下之人無不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向迴奔逃,兵馬使楊浩見勢不妙,翻身便要跳下河,卻被一箭射中了後背,他狂叫一聲,重重跌下江去。


    大船的帆又重新升起,向大江深處駛去,岸上變得十分安靜,數百具死屍橫七豎八地堆在岸邊,偶然有未死者的呻吟聲傳出,血匯成了河,又流入江中,渲染出一片赤色。


    就在船隊遠去後,從水中慢慢地伸出一隻枯黃的手,吃力地攀住了駁岸邊的青石,一個背上帶箭的軍官漸漸浮出了水麵,他伏在青石上大口喘著粗氣,半晌,他望著已遠去的船影忍不住喃喃自語,“他們難道是要去攻打襄陽嗎?”


    大船仿佛一行白鷺,已經遠遠消失在水天一色的盡頭之中。


    ......


    鳳翔府陳倉縣,這裏是隴右軍的臨時指揮中心所在,清早,城門口戒備森嚴,近百名進城賣菜的農民正排隊接受檢查,


    這時,一輛馬車在百餘名騎兵的護衛下從西疾馳而來,車窗上,頭戴紗帽的胡惟庸正探頭向城牆打量,他曾在這一帶生活多年,對這裏十分熟悉。


    馬車靠近城門,賣菜的百姓紛紛閃開一條道,一名騎兵上前向守軍遞交了令牌,守軍驗後立刻放行,馬車駛進了城門,此時的陳倉縣城內已是大戰將臨的景象,大多數店鋪都緊閉不開,街上沒有什麽行人,隻有一隊隊士兵在列隊巡查,不是可以看見滿載軍品的馬車從大街上飛馳而過,一名騎兵問清了道路,馬車立刻向右拐,朝縣衙方向馳去。


    縣衙位於縣城的中軸線上,頗為老舊,這裏現在暫時改成了節度使臨時行轅,張煥也住在縣衙裏,他在鳳翔已經呆了快十天,他的傷在崔寧和楊春水的精心照顧下,已經好了很多,基本上可以下地行走了。


    此刻,張煥正和郎將李雙魚以及曹漢臣在房內研究戰局,不過,他們研究的並不是漢中戰局,而是河西戰局,就在二天前,張掖的唐軍忽然向酒泉郡的吐蕃軍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而敦煌郡的王思雨也配合賀婁無忌,率兩萬騎兵從河西的北部包抄,已經奪取了玉門關,斷了吐蕃軍的退路。


    房間的正中擺著一張沙盤,上麵清晰地標示著河西的高山大河以及戈壁荒漠,其中一座座城池仿佛一串珍珠,星星點點地散布在狹長的河西走廊之上。


    張煥緊緊盯著玉門關,他的眉頭緊鎖,手指順著一條綠線向西移動,最後停在一座關隘上,關隘南麵是高峻的祁連山起點,而北麵則是茫茫大漠,這裏是河西走廊的終點,也是安西和北庭的東大門,地理位置極為險要,可是沙盤上卻沒有標名。


    “曹將軍,這裏叫什麽名字?”


    曹漢臣從出生便生活在安西,對這裏的地理環境十分熟悉,他見張煥問自己,連忙答道:“這裏叫星星峽,是去安西的必經之路。”


    “都督可是擔心吐蕃人從安西來接應?”旁邊的李雙魚忽然插口問道。


    張煥點了點頭,他有些憂慮地說道:“安西的情報還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這一個月什麽事情都會發生,我擔心迴紇人已經借大雪的掩護撤軍了,如果安西的吐蕃軍來援,那王思雨可就腹背受敵了。”


    說到這裏,張煥點了點星星峽,“可是如果先把這裏奪下,這樣就算吐蕃軍來援,也可以從容準備了。”


    張煥話音剛落,一個笑聲便從門口傳來,“都督不光是要考慮到吐蕃軍來援,更要想到靈武郡的異動。”


    張煥一迴頭,隻見長史胡惟庸出現在門口,竟不知他是幾時到來?張煥不由又驚又喜道:“先生怎麽來了?”


    “聽說都督中了箭傷,夫人很是擔憂,便命我前來給都督送家信。”胡惟庸走上前,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又笑道:“不負重托,圓滿完成任務。”


    張煥見他說得有趣,不由拾起信嗬嗬一笑,又給親兵使了個眼色,幾名親兵急忙上前要搬走沙盤,胡惟庸卻攔住了他們,“不要搬走,我等會兒說不定還要用到此物。”


    張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立刻一擺手道:“先生請坐下說話。”


    他與胡惟庸對麵坐下,李雙魚則拉了曹漢臣一把,兩人悄悄退了出去,張煥沉吟一下便問道:“適才先生說靈武郡異動,這是什麽意思?”


    胡惟庸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了張煥,“按理我不該幹涉軍務,但此事事關重大,我才特地趕來和都督商量。”


    張煥接過信,這才發現信居然是黨項王拓跋萬裏寫來,在信中他先是表達了渴望張煥北上的意向,接著就向張煥透露了朔方節度使李正己最近在大規模征集糧食、並開始向會郡集結兵力的消息。


    ‘會郡!’張煥大吃了一驚,按照他三年前與裴俊達成了諒解,會郡除了烽火戍衛外,雙方都不能在那裏駐軍,以此作為雙方的緩衝地帶,李正己怎麽能向會郡出兵,這難道是裴俊的意思嗎?不對!裴俊現在正有求於自己,希望自己替他鉗製住朱泚,而且唐軍正大舉進攻河西,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背負阻撓收複故地的罵名,所以裴俊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出兵會郡。


    那李正己這樣做又是什麽意思呢?


    忽然,張煥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是?”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向胡惟庸望去。


    胡惟庸緩緩點了點頭,“我也是此意。”


    張煥按捺不住內心的紛亂,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問題並不是李正己想做什麽,金城郡還有十五萬精銳之軍,並不害怕他來偷襲,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正己極可能是在並沒有得到裴俊的授權下而擅自行動,這說明了什麽?如果猜測屬實,恐怕是又一個崔慶功要誕生了。


    “都督,這是我們收複朔方的機會。”胡惟庸注視著張煥的後背,不緊不慢地道:“我們應該創造機會讓李正己割據自立,這樣我們也就能出師有名,一舉收複三年前的失地。”


    張煥沒有迴答他,他依然凝視著遠方的幾株光禿禿的老樹,目光裏充滿了憂慮之色,良久,他才輕輕搖頭,“抱歉!我和先生的想法可能不一樣。”


    胡惟庸眼睛裏露出一絲疑惑的神色,他遲疑一下便問道:“都督可是擔心難以應付多頭作戰?”


    “這隻是一個方麵,但不是主要的原因。”


    張煥轉過身慢慢走到沙盤前,他又用手指在星星峽的位置上敲了敲道:“最近我一直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順勢拿下安西,還是止步於這個星星峽,將安西放在五年後、或者十年後再解決,是先攘外還是先安內,這其實上就是一個孰重孰輕的問題,究竟是大唐內部安定、百姓安居樂業重要,還是收複故土、向外擴張重要?”


    說到這,張煥轉頭向胡惟庸望去,他的目光已經變得明亮而堅定,“直到這次定下鳳翔戰略,我才終於決定下來,西域之戰暫時止步於星星峽,調頭向東,我要消滅各個欲分裂大唐的地方軍閥,重新整頓兵製、限製土地兼並、打擊世家,待大唐重新走向正軌後,再讓我們的士兵去收複故土,向西方擴張我們的疆域。”


    胡惟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終於明白了,那麽,對付這個李正己,我們就換一種思路。”


    “是這樣。”張煥緩緩地點了點頭,“我現在就將這個情報發給裴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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