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平靜地過了兩天,周然的貴客高萬年大駕光臨。

    周然很敬重高萬年。這位在h城白手起家的巨商在事業成功之後,提攜了很多年輕人,周然就是其中一個。周然視他為事業偶像。

    本城是高萬年的祖籍。這次他迴鄉祭祖,為他捐助的鄉村小學剪彩,順便在自己新買的別墅度半周假。他帶來了太太和助手,助手帶了新婚妻子。

    高萬年晚上在新別墅裏舉行宴會,但周然和曉維中午就被他邀來共進午餐。此外還有他的助理夫妻,以及周然公司的王副總夫妻,他們都是h城人。

    “我最喜歡這樣的家庭聚會,圓圓滿滿,其樂融融。中國有句老話說的好,‘家和萬事興’。怎麽才能‘和’與‘興’?男人得疼愛嗬護妻子,不能讓她吃苦;女人得支持理解丈夫,做賢內助,不扯後腿。愛芬,你說對不對?”

    年華已去但容顏保養得當的高太太含笑點頭。

    “你們這些年輕人,新知識學得快,傳統的東西可不如我們。你們得好好向我們這一代學習。”高萬賢舉著酒杯,指指周然與自己的助手。

    午餐後,女人們坐在別墅花園的涼棚下閑聊。

    “我大概有三年沒見過曉維了,”高太太拍拍曉維的手,“還是老樣子,沒長皺紋,也沒長肉。”

    “高太太這手鐲真漂亮。”說這話的是王太太。

    高太太把複古手鐲摘下來給大家傳著看:“是啊,我也挺喜歡。是我們家四兒送我的。”

    “四兒?”王太太重複了一句,“難道又有……”

    “是啊。”高太太從容地把手鐲帶迴手上,不緊不慢地說,“萬年最近剛找了四姨太。這迴這孩子學問好,又懂禮懂,跟前兩個可大不同。下迴他再來,估計你們就見著了。”

    曉維從口袋裏掏出大墨鏡戴上,她不想自己眼中流露出別樣的情緒讓高太太看到:“這太陽刺眼。”

    “哪兒刺眼呀,這陽光剛剛好。這裏的氣候可比h城好太多了。”助手的小嬌妻說。

    “是有點刺眼。”王太太也把墨鏡戴上了。

    周然公司的那位王總,其實是大投資方按慣例派來的監督員。周然給他開出極高的薪水,安排一個無甚實權的閑職給他。王太太與曉維因此認識,也曾一起吃飯喝茶購物看戲。

    “愛芬這個人,就是瑪麗亞轉世。”高太太與助理妻暫時離開時,王太太對曉維說

    ,愛芬是高太太的閨名,“上迴那個老三病了,她親自煲湯送去醫院,可惜人家不領情,怕她下了毒,等她一轉身就倒了。你見過高董的三姨太吧?”

    “我隻見過一位,我不知道是第幾位。”曉維左右環顧了一下,不想在議人是非時被人撞個正著。

    多年前,曉維初見高萬年與他的正房太太時,一度被兩人的“恩愛”感動,也曾暗暗期待自己與周然在多年之後也可以像這樣扶攜相伴。沒過多久,高萬年又來了,卻帶來了另一位“太太”。那時正在抑鬱症困撓中的曉維,被深深地刺激與惡心到了。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無論如何都不肯陪周然參加任何應酬,對深夜迴家一身疲憊的周然,也懶得給他好臉色看。那就是他倆關係惡化的真正開始了吧?曉維望著花園中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出神。

    “這也是無奈之舉。多年前高董剛找老二的時候,她哭過鬧過連自殺都試過,但高董一句‘孩子給我留下’就把她的後路都斷了。這些年我瞧她越看越開,前陣子還教育我,‘最蠢莫過於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占著位子讓別人永遠得不到,這也是出氣的一種方式。’”王太太誇張地拂了一下眼角,其實眼角沒有半滴淚,“也真是不容易。高董找老二的時候,愛芬比你現在大不了幾歲,年輕著呢。”

    “嗯。”曉維迴應。這故事曉維已經從她的八卦裏聽過不止三遍了。

    “高董也是個奇人,玩玩還不夠,每過些年就挑出一個給名份分財產的。他自己這麽花心,卻把屬下管得嚴。”王太太湊近曉維,放低音量,“聽說,去年他因為一個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與發妻離婚,就把人家給辭退了。”

    這消息曉維是第一迴聽說。她覺得諷刺異常,當時就忍不住笑出聲來:“為什麽呀?”

    “據說高董是這樣講的,‘陪你一路吃苦過來的發妻都能說不要就不要,怎麽能信任你能對公司從一而終?’”王太太把高萬賢的口氣學得惟妙惟肖。

    “怪不得。”曉維自言自語。怪不得周然怎麽也不肯離婚,莫非出處正在這裏?怕失去高萬年對他的信任,怕高萬年撤資?

    “你說什麽?”王太太沒明白。

    “我說怪不得高先生對高太太那麽好,這叫‘原配情結’吧?”

    “可惜原配情結不是人人都有。”王太太的語氣突然變得又狠又怨,從衣袋裏掏出一盒煙,遞給曉維,“來一支?”

    “不是已經戒了嗎?我記得你

    之前肺不好。”

    “戒什麽呀?人這一生短得很,也沒多少樂子,再戒來戒去的,什麽都沒了。對了,我一個朋友新開了一家娛樂中心,上迴你說沒空,改天去看看吧。服務生全是年輕男孩子,一個個又高又又帥又嫩。”

    王太太的曖昧表情充分表明那娛樂中心是個什麽地方,曉維感到尷尬,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我不適應太熱鬧的場合,平時ktv都很少去。”

    “年紀輕輕何必憋屈自己。你當周然他們都隻正經談生意呢。”

    曉維又左右望了一下,看見高太太一個人走向她們。

    王太太繼續說:“男人能玩,我們怎麽就不能玩?這個時代……”

    曉維無法給她暗示,急智中立即站起來,喊了聲“高太太!”王太太立即住了口。

    不料高太太耳尖,早就聽見王太太的說話內容,一坐下就慢聲細氣地說:“因為肺病差點動了刀子,怎麽還敢抽煙?女人哪,自己不愛惜你自己,誰會來愛惜你?你這是折磨男人還是折磨你自己哪。”

    王太太立即把煙掐滅。高太太又說:“嗯,男人能去的地方,我們就能去?男人玩那叫風流,女人玩就叫下流。你可別跟我講男女平等,這世道男女從來就不平等。你也不用說對女人不公平,男人賺錢我們花,這是天經地義;女人賺錢男人花,那男人可要讓人瞧不起。”

    “是啊,我說著玩呢。”王太太陪笑道。

    “我們呢,跟著一個男人耗了一輩子,青春也沒了,謀生能力也沒了,有的不就是一個良家婦女的名譽嗎?要是把這個也作踐掉,還剩下了什麽?曉維,我這是跟王太太說話,你可別多心呀。”

    本來曉維是不想多心的。但是這下她想不多心都難了。

    距晚上的宴會還有很長時間,女人們各自迴房休息了。雖然隻是吃吃飯聊聊天,但曉維覺得很疲憊。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周身蔓延,讓她心情鬱結又無從抒解。

    嶄新的客房裝修風格繁複華麗,散發著防腐劑的味道。曉維本想睡一覺,看一眼那超大尺寸的床,生出幾分心理障礙,便裹了條被單躺到沙發上。

    她沒午睡習慣,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把電視頻道換來換去。有個台正播放嬰兒早教專題片,屏幕上一個個粉雕玉琢的小東西憨態可掬,曉維鎖定這個頻道。

    有人輕敲兩下門。曉維問了聲誰,門外是周然的聲音:“我。”

    曉

    維給他開了門。周然見她頭發披散著,問:“你不舒服?”

    “沒有。睡覺呢,被你吵醒了。”

    電視還在那兒響著。周然探頭看了一眼,曉維飛快地拿起遙控器換了台,又重新躺迴沙發上。她不想讓周然看見她正在看嬰兒節目,這個問題早就是他們之間的禁忌話題。

    曉維新換的頻道正在播足球轉播,她最討厭的節目。

    “你剛才看的什麽?”周然湊過來時,身上酒味還沒散。曉維向旁邊一閃,不願被他碰到。但周然的目標卻是遙控器。曉維想到他隻要按恢複鍵就可以把節目換迴剛才頻道,立即搶先一步搶過遙控器,壓到身下麵。

    “你可真是……跟小孩子似的。”周然看了眼屏幕,居然是國足在踢球,“這個倒是適合催眠。”周然邊說邊倒了杯水喝,順手給林曉維也倒了一杯,端到沙發前的茶幾上,她伸手就能拿到。

    曉維斜躺在沙發上閉了眼睛裝睡。沙發寬大,她身材纖細,又習慣蜷著腿,留出一大塊空間,正好能坐一個人。

    待周然挨著她的腳坐下後,曉維裝不下去了,蹬了蹬他:“你坐這兒妨礙我伸腿。”

    “你到床上去睡。”

    “我不睡別人的床。”

    周然不知是自己敏感還是什麽,曉維似乎把“別人”兩字咬得特別清楚。他坐到沙發扶手上,曉維立即把腿使勁地伸直,一直抵到最邊緣,占滿沙發的空間,令他沒辦法再坐迴去。但是她本來壓在腿下的遙控器卻被周然拿到了手裏。他把節目換來換去。

    “聽說晚上會有很多人來。那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參加了?”曉維問。

    “好事做到底吧。你難得參加一次他的宴請,如果突然走了,我會很難堪。他一直很欣賞你,常常問起你。”

    “我可不欣賞他,我討厭這個人。”曉維“騰”地坐起來。被一個有一位正妻和三位姨太太的老男人“欣賞”,她不覺得自豪,隻覺得受辱。

    “你不覺得在別人家裏說主人壞話這種行為很不地道?”周然小聲嘀咕。

    “我也很不想,所以我想提前走。”曉維重新躺下,“原來在你眼裏,在別人家說人壞話的小人行為不地道,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行為才是地道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了?”

    “你就是這種意思。”

    “午飯之後你遇上什麽事了嗎?”周然理智地轉移話題。

    “請幫我把電視聲音調小一點,太吵了,謝謝。”曉維翻了個身,把臉轉向沙發靠背。

    周然還想說什麽,手機卻突兀地響了。他接起來,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全是語氣助詞,邊接電話邊去了陽台,隨手把門帶上,於是曉維連他應付電話的語助詞都聽不見了。她支起身,朝陽台的落地門看了一眼,周然正背倚著欄杆,麵朝向房間。曉維又迅速地躺下。

    那個電話正是迴複周然兩天前交待過的事情的。電話那端的人說:“肖珊珊懷孕九周……她一個人,沒發現她有新男朋友……這幾年她一直沒男朋友,也沒什麽特別的愛好,晚上一般待在家裏,很少出去……”

    “知道了。”

    “還需要我做什麽?”

    “不需要,謝了。”

    “找人暗中照顧她?或者說,如果那個孩子對你來說是個麻煩,我可以……”

    “你別多事。”周然說,“我做的是正經生意,用的是正常手段。跟你強調過很多迴了。”

    “書念多了吧?現在這世道,你跟我講這套屁話?”

    “掛了。有機會請你吃飯。”周然掛了電話。先前猜想的事實成了真,他說不上是解脫還是顧慮,站在原地連吸了兩支煙,又等煙味散得差不多了才迴房。林曉維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周然站在沙發前看了她一會兒。曉維不願跟他說話時總愛裝睡,無論他說什麽她都裝沒聽見。但實際上,盡管她後來可以把唿吸頻率調整的非常一致,閉眼時睫毛一動不動,但是她裝睡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因為她真正睡著時,與她裝睡時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林曉維真正睡沉時,眉心微微皺著,半咬著唇,表情有一點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她裝睡時從來作不出這樣的表情。

    周然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多年前當曉維總是在夢中哭醒的那段日子裏,他總要看著她重新睡著後才會自己睡下。這麽多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忘了,其實一直都記得。

    周然打消了把她挪到床上去的念頭。曉維說了她不喜歡“別人”的床,而且她在睡夢中被稍稍驚動就很容易驚醒。他給她蓋上一條薄被單,把聲音已經很小的電視調至靜音。

    曉維這次把沙發占得滿滿,不給周然留下半處可坐的空間。屋裏沒有椅子和凳子,除了大床隻有這隻沙發,沙發前鋪了一張厚厚的長毛毯。因為是新房子,今天才有人入住,一切嶄新。周然倚著沙發

    在那張地毯上坐下,拿著遙控器又開始換台,換來換去,又一一退迴。

    遙控器有連續後退功能。雖然已經換過無數個頻道,但是當那個育嬰專題一出現時,周然那記性很好的大腦立即推算出,這正是他進屋前曉維在看的節目。

    電視靜了音,又沒有字幕,隻見幾個身材魁梧的西方大漢在老師指導下笨手笨腳地給塑膠嬰兒換尿布。場麵很滑稽,但周然笑不出來。

    他把頻道重新調迴足球節目,滿場慢跑屢射不中的確很催眠,中午喝下的高度酒也漸漸發揮作用,他倚著沙發坐在地上也睡著了。

    先醒的是林曉維,當窗外有人聲喧嘩,她立即醒過來,反射般地彈坐起來,並且被坐睡在那兒的周然嚇了一跳,彎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才鬆了口氣。

    窗外是服務公司的人在安排露天晚宴。曉維推了推周然的頭:“喂。”周然睡眼朦朧地迴頭看她。

    “你怎麽在這兒睡?”曉維問。

    周然站起來。曉維自覺地縮起腿給他讓出地方。周然坐到沙發上,捂著睜不開的眼睛斜躺下來:“我在看電視,不知不覺睡著了。”

    “你到床上去睡吧。”

    “不是我的床。”乍醒過來的周然頭有點痛,全身還有點冷,所以也沒經大腦,隨口就著曉維先前的話嘟囔了一句。

    “你可別說你也介意。”

    就算周然先前還沒睡醒,這下子也完全清醒了。他抬頭看林曉維,她已經坐到鏡前梳頭發,邊梳邊在鏡中看著他:“如果那樣,你就太像高萬年了。”

    晚上,高萬年的別墅內外燈火通明,花園裏擺了十桌自助式的美酒鮮肴,十幾分鍾內來了幾十號客人,各行各業三教九流好不熱鬧。

    這是曉維參加過的最不舒服的宴會。即使是幾個月前她被陳可嬌當麵羞辱的那次酒會,她也沒感到這麽別扭過。如果中午她的不舒服隻是來自高萬年夫妻,那晚上她的不舒服就來自更多人了。

    有個胖胖的家夥用他戴了三隻方形巨鑽的胖手緊緊握著曉維的手至少一分鍾沒放,堆了滿臉的笑:“哎喲,弟妹,弟妹,百聞不如一見。”最後還是周然不著痕跡地把她的手解救了出來。

    有個瘦到隻剩骨頭的家夥當著曉維的麵對周然說很不堪的葷段子,曉維以前從未見過他。

    為了不再應付這種人,曉維棄下周然一個人行動,結果一轉眼功夫她又被那胖子

    纏上,說了一堆肉麻的讚美話,死活要敬她一杯酒,曉維到底喝了那一杯才甩掉他。

    換作以前,曉維打死也不相信周然會跟這些粗鄙的家夥稱兄道弟。她曾參與過的周然的社交圈子,至少在表麵上都是衣冠楚楚的。但是現在,她見證了唐元,見證了高萬年,這兩個把私底下的齷齪事如此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搬到台麵上的男人,是常人眼中事業家庭雙豐收的典範,是周然的“良師益友”與“楷模”。有了這些例子,她在周然身上再發現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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