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病房外的玻璃窗,丁凝看見他躺在床上,頭部和臉部上半部分被紗布纏了幾圈,活活像個大木乃伊,右邊是冰冷的醫療儀器,滴滴答答,或明或暗地閃爍著,證明著病床上人的生命體征正常。

    那麽一個平時震得死老虎的人,困在床上,動彈不得。

    丁凝不知道為什麽,竟然噗呲一聲,笑出來了。

    “喂,早知你沒良心,要不要做得這麽絕啊!”利頌恩都看不下去了。

    丁凝揉揉眼角:“我聽你說得還以為他快死了,現在一看,沒有那麽嚴重的地步嘛……好了好了,我不對。”

    利頌恩無語了,半晌開口,語氣跌宕下去:“失明,還不嚴重嗎?”

    丁凝沒有做聲,耳膜狠狠嗡了一下。

    利頌恩見她終於變了臉色,才道:“頭部被撞擊造成視網膜脫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看得見。”

    丁凝笑意斂去。

    氣氛凝固了幾分鍾,利頌恩轉過頭,看著仍然注視病房裏的女孩,開口:“現在是他的低穀,你會支持的吧。”

    丁凝不置可否,唇一動。

    利頌恩有些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麽了,說她薄情?好像不是,可是麵對自己的男人承擔這麽沉重的外界壓力和加害,被撞瞎了躺在病床上,她的表現,未免又太平靜了點。

    丁凝說:“我進去看看他。”

    得到護士允許,丁凝單獨進去。

    她蹲□,想去摸他的頭,不敢,隻能抓住他的手,在耳邊細呐:“二叔,是我。”

    事到如今,她還是習慣使用這個尷尬的稱唿,當關係終於明朗,能更進一步了,他卻倒下了。

    邵澤徽顯然是醒著的,就算傷得這麽厲害,還是警惕像個豹子,好像隨時提防危險,待聽到是熟悉的聲音,手一動,指頭一勾,握住來人。

    他想去摸她的頭發,可是另一隻手臂在撞擊中骨折了,隻剩一隻完好的手,握得了手,抱不住人。

    紗布下麵的臉廓短短幾天,消瘦了不少,下巴上有青色影子。

    他捏捏她的手,戲謔:“我害了你的那個什麽安,現在輪到我了,真的是不能害人啊,遲早有報應,你看,傷的部位都差不多。”

    還懂得開玩笑。可她的眼淚卻嘩一下滾出早就潮熱的眶,飛快擦了去,不讓他察覺,穩住語調:“你死了還要吃醋嗎?”

    小手

    被他翻過來,整個兒包裹住。

    他的嘴唇,微微一撇,再沒講話,唿吸有點重,好像說一席話,得要耗盡力氣。

    丁凝覺得他現在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半晌,看見紗布底下,有一條濕痕。

    他不是害怕,更不是疼,他隻是終於有時間難過了。

    她擁住他的半邊腰:“別哭,小心真的看不見了。”

    他似乎受了比遭車禍還大的打擊,身子一抖:“誰說我哭?開玩笑。”

    以前丁凝對他的感覺有畏懼,依托,也有過憎惡,避拒,現在突然同情他。

    那是他相依為命最長時光的哥哥,死了,從此他再沒有手足,在某些人的虎視眈眈中,孤獨頂了壓力,抗下擔子,到頭來,卻被人懷疑殺害了至親。

    她明白,他遲早會振作,可現下,他的狀態甚至比不上一個受傷的動物。

    丁凝附到他頸子邊,有淡淡的幹淨的味道。

    這個屬於他的並不陌生的味道,讓她生出一些精神和信心。

    她明知不可能地溫和試探:“你先卸掉公司職務,好不好,警方那邊,不是你做的,自然不會冤枉你。”

    傷得餘下半條命的男人,動了動另一隻打著石膏的手,鼻下輕輕嗤一聲,露出孩子氣。

    這是他的底線。不能退讓,否則就讓敵人達到了目的,萬劫不複。

    他寧願她譏笑自己不夠圓滑,也不願意讓別人趁虛而入,毀掉他跟兄長打拚下來的城堡。

    可他也明白,她在擔心自己的安全。

    他被這種複雜的甜蜜情緒包裹著,竟然寧可多瞎幾天。

    丁凝放棄了,又問:“害你的人,都是誰。”心裏雖然有個輪廓,可是還需要得到他的確認。

    沉默之後,他緊握住她的手,唇一開一合:“趕我下位的那些股東,我一點不奇怪。很多年前,邵氏擴資,我趕走了很多一起打江山的老臣子,他們在外握著那點零星股權,不滿意,為了迴來,在我大哥麵前告我的狀,揭我的短,還報給媒體,攻擊邵氏的名譽,你知道我是怎麽對付他們的嗎”

    這些事,丁凝早在p城市度假村時,就在網路上搜索到了,算是眾人皆知的,可網上並沒說邵澤徽是怎麽壓下那群股東。

    邵澤徽繼續:“……我請堂口綁了那群股東中帶頭鬧事者的妻女。結果達到了我的目的,帶頭人放棄了,

    並且遣散了其餘鬧眾。可是,在交易人質中,出了問題……”

    丁凝心重重一跳。他語氣蒼恍:“堂口裏的人行事不守章法,釋放人質前夜,輪奸了那個人質女兒,那個母親為了保護女兒,當場被槍殺。”

    丁凝的手一動,慢慢抽迴來。

    他料到她有這種反應,並不出奇,語氣還是很強硬:“…風波消下去,邵氏繼續運作,被我趕出局的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我說過,就算沒有那個幕/後有心人煽動,這個時候,也是他們報複我的好時機。我的仇家太多,凝凝,”聲音一止,“你問我,我還不一定能個個想得出來。”

    怎麽會想不出來,無非是根本不想叫自己知道,不然也不會把受傷瞞到現在,因為他知道,從邵澤輔死亡那夜開始,邵家就被人盯緊,而且那人還謀算許久,實力強大,他不願意自己趟進這灘渾水。

    丁凝伸出手,摸他微微紮手,尖了不少的下巴,好吧,不願意說,就不說,重新抓緊他的手,用指尖在他幹燥寬大的掌心的溫柔撫,呢喃:“放心。”

    除此之外,她說不出別的話。

    許久後,邵澤徽說:“花旗銀行有個保險櫃,裏麵有些東西,本來是想你一抵埠就給你的,後來發生事情,你不理我,沒來得及。你找吉蓮要我一名律師的聯係方式,他是我私人律師,口風很嚴,行業操守很好,沒幾人知道。他會給你鑰匙。”

    既然這麽說,肯定就是很重要的東西了。

    他想要給她,好像又怕這些東西會害他。

    丁凝俯□,在他耳邊輕輕說:“你信我嗎?”

    他沒有說話,笑了:“我都瞎了。”語氣調侃,唇角略含澀,卻又是信心十足。

    丁凝眼眸濕潤:“既然相信,就永遠不要懷疑我。”

    ~~~

    出了病室,丁凝和利頌恩出去,在休息大廳的販售機投幣買了兩盒軟裝咖啡,癱在沙發上。

    苦澀液體順了喉嚨入肚,兩人頭腦清醒很多。

    丁凝抬頭,望利頌恩:“你也猜出來是誰對邵家不利吧。”

    利頌恩隻當邵澤徽在裏麵跟她透過風,並不吃驚,點頭:“起初隻是懷疑,也沒有具體證據,而且,老二實在不敢相信她會對兄長不利……沒料到那人下手這麽快,還這麽狠。”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吐出那個名字:“邵美意。”

    丁凝語氣

    平靜:“也就是說,隻要找到邵美意不利邵家的證據,就能扳倒她跟她的同黨,讓二叔洗脫嫌疑,保證人身安全,並且重新歸位?”

    利頌恩不置可否,抱頭靠在休息廳沙發後的牆壁,很困惑:“真的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邵家就兩個女兒,邵董從來不厚此薄彼,一向很公平,在財產方麵,她也不必擔心日後比寶意姐拿得少,這是何必呢?”

    自然有她的原因,人為財死是一部分,另一部分的緣故,卻叫人喟歎。

    丁凝沒有多說,擠癟了喝空的軟罐頭,扔到旁邊桶裏,說:“sharon,謝謝你這段時間為了他奔波,你是真心為邵家好的人,這本來不是你的義務。”一停,“可是,接下去,我可能還有事得叫你幫忙,你能幫我嗎?”同性相殘的太多,女人心眼小起來,釋放的毒能量能毀滅地球,可這個女人,她從頭至尾,保持著絕對的信任。

    利頌恩聽出她和往常不一樣的意思,立刻製止:“邵美意不是個簡單人,聯合以前被老二趕走的老鬼,煽動股東逼宮,連那個殺人不眨眼的dang都能利用起來,在警方那邊增加老二的嫌疑,誰知道她手上還有什麽砝碼?你別蠻幹。”

    “大街上有人舉刀威脅,我撲過去,那叫蠻幹,”丁凝盯住利頌恩,“被逼到懸崖邊,對著刀我不得不撲過去,那是自保。”

    利頌恩頓了頓,摸摸她長發:“老二死也瞑目了。”

    ^^^

    離開聖路易斯的第二天下午,丁凝意料之中的,又被警方傳召了一次。

    筆錄中,納入警方私下調查的這名年輕女人,對於當夜的證詞翻了供。

    在重複當夜與邵澤徽在一起的具體情況時,丁凝猶豫,說事後迴憶了一下,沒有那麽久。

    證詞推翻的結果,就是邵澤徽的嫌疑犯身份,正式確定。

    半日後,丁凝得知,邵澤徽由私家醫院,被警方帶走且拘留,盡管律師介入,因涉案重大,不得保釋,因傷勢未愈,暫在看守所內醫院就醫。

    兩日後,邵家老二被董事會取消副主席職位,暫由邵家獨子邵庭晟監管,江一進經董事會決議,被調往總部,輔助三少入軌。

    上班時,利頌恩將丁凝叫進辦公室,雙手交叉,放在下頜,玩味又無奈:“丁小姐,你親自將他送進了監獄,這叫我說什麽好。”

    丁凝語氣輕快:“不是監獄,隻是一個絕對安全的療養地。”他鋒芒太露,偏偏

    現在又是弱勢,避開這一迴兇險,總得有下一次,頓了一頓,又道:“sharon,我會把我銀行戶頭所有資產投入前段時間的熱錢項目,幫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在幾天之內,讓人不懷疑地自然而然全部虧掉。”

    利頌恩懷疑:“你爸爸給你的那些錢,全部投進去?”

    丁凝點頭。

    利頌恩眉毛一揚:“你不說你要幹什麽,我不做。”

    丁凝伸出手去,握緊她腕子,眨著睫:“乖。”

    利頌恩眉毛耷下來:“好吧。”

    ~~~

    次日,丁凝找到邵澤徽的私人律師,要了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去往花旗銀行。

    櫃子裏的東西遠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貴重,是邵氏5%股份,外加名下數項產業。

    天知道那5%股份是多少,她已經覺得手上薄薄的幾份文件沉得拿不動。

    考慮之後,丁凝將所有資料文件都還迴去,托了一名行業內行事縝密,口風緊的私家偵探,以邵澤徽屬下的身份,悄悄在邵氏透露自己手握邵氏股權的風聲。

    如此,隻待引蛇出洞。

    ~~~

    這天早上,丁凝提起手袋,出門上班。

    走出公寓大樓,門口泊著一輛熟悉的車子。

    兩個熟悉身影迫不及待倚在車身邊,好像已等了很久,身邊沒有司機,估計為了怕媒體多事,私下過來。

    車窗半開,裏麵還有個女人聲影,是邵美意。

    邵家二代三名子女,齊齊上門了,倒也好。

    丁凝垂下頭,裝作不知,拿起手機,放在耳邊,迎頭上前。

    邵寶意憔悴了很多,渾身的矜雅氣在近日連失親人後,已經丟了大半,走過來揚起巴掌,“啪”一聲摔在麵前女孩的臉上,連著手機一起掉在地上,驚得公寓巡樓保安大步流星過來,義憤填膺地為業主主持正義:“丁小姐,要不要報警!”

    丁凝示意沒事,待保安離開,撿起手機,又摸摸火辣辣的臉頰。

    邵寶意見她麵無表情,揚起巴掌,準備再次襲臉,哽出來:“我二叔絕對不可能害我爹地!那些死差人為了結案砌我二叔生豬肉,連你也要害我再失去另一名親人嗎!”

    丁凝等待喪失冷靜的邵寶意刮來第二道耳光,卻看見她的手腕被人箍住。

    邵庭晟從後麵過來,抓住長姊,望

    向丁凝,雖然不像姐姐那樣激動,但目光裏盡是疑惑。

    邵寶意被弟弟打了個岔,平靜下來,喘了幾口氣,拽起丁凝的手:“丁小姐,剛才是我不是,你跟我去差館,重新落供!”

    丁凝說:“我隻是說出事實,邵小姐還有事嗎?我很趕。”

    邵寶意絕望了:“你怎對得住我二叔?他被警察揪著,統統是因為你!他同我爹地吵架是為你,菲國礦產的前期啟動資金,也是因為他為了穩住dang不害你,才撥出去,不然怎麽能引起警察疑心?”

    丁凝淡道:“邵小姐也知道是警察疑心,又沒定罪,邵家財大氣粗,像你這樣,當街甩人耳光又打又罵還逼著人去警察局說假話,也沒事,他要是沒做過,怎會有問題。夠了嗎邵小姐,不是人人都是千金大小姐時間大把!”說著,煩躁地抽出手。

    邵庭晟目光中的不解加重了一層,卻沒說什麽,把抽幹力氣的姐姐攙迴車子。

    丁凝整了整衣服,正要走,看見車子開走,在此之前,又走下一個人。

    邵美意款款走近,顯然已經將剛才一幕看在了眼裏,見丁凝半邊臉高起來,歎口氣:“丁小姐沒事吧,今天姐姐來找你,我不放心,特意跟三弟一起跟來,沒想到她還是……你別怪她,最近太多事。”

    丁凝匆匆點頭,撥弄了一下頭發,也沒說什麽,隻是偶爾拿起手機看兩眼。

    邵美意見她行跡惶惶,臉色也有些不定,倒是個接近的好機會,麵上微笑:“丁小姐是有什麽事情,不妨跟我說說。”

    丁凝搖頭:“沒事。”蛇按捺不住,可惜還不能急。

    “沒事?”邵美意不信。

    丁凝拔腿朝公寓大門外走:“真的沒事,我趕著上班,先不說了。”

    邵美意目送女孩趕著投胎似的離去,臉皮微微一動,拿起手機,撥通號碼,唇略勾起,語氣添了幾分戀愛中的甜膩:

    “親愛的,查查姓丁的小妞,看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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