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吐紅,黃沙舞天,鳥歸巢,狂風恣肆沙如雪。


    枯死的井,掙紮的樹,塵漫道,濁淚汙麵人望闕。


    夏至日,大風向南,日最長。


    漸落的圓日臨曝著涸死百年的河道,


    龜裂的地,破碎的崖。


    高聳的黃土山丘,枯草瑟瑟。


    他,就坐在那荒漠中最高的沙丘之上。


    零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麵,敞開上身的紅色短衣,露出黑鐵般堅實的肌肉。


    一柄被黃沙埋去利刃的長槍,一匹饑渴勞累躺倒在沙裏的馬,還有如黑雲般盤旋在他身後的群鴉。


    這裏是沙漠的墳場,也是食人鴉的兇巢。


    陰風掠過沙地,白骨森森,似歎往昔,冤屈難訴,陰風再襲沙地,殘屍掩去,似傷離別,尤有不甘。


    黑壓壓一片,聒噪不安。


    饑餓的群鴉蠢蠢欲動。


    隻因他身後背著那具半腐的屍,血的腥臭勾動著鴉本能的衝動。


    可是,沒有一隻鴉敢靠近那具腐屍,也沒有一隻鴉敢靠近那匹疲累倒地的馬。


    那綻開的血,鼓起的疤,密密麻麻的新傷舊痕。


    無邊的殺氣,從他身上散發。


    突然,昏黃的空中傳來一聲銳利的尖嘯。


    白色的獵鷹,如驚雷,如疾電,驅散了鴉群,


    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打開酒葫蘆,痛飲一口,將餘下的酒倒在沙地上喂給白鷹。


    銀槍破土而出,緊握在手,他站起,高大威猛,如天神下凡。


    “很快你就能入土為安了。”


    從山丘向下望去,是一條東西向的黃土官道,目之所極,道之所盡,隻有昏黃的一色天地。


    他盯著山丘下的官道,唿吸開始變得急促,肌肉時而緊繃,時而鬆弛。


    一天一夜,他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天一夜。


    背著兄長屍體衝出雲王宮的那天,他殺了七十個人。


    七十,一個很確定的數字。


    這七十人曾是他的手下,也是他的朋友。


    他清晰的記著每個人死前的表情。


    有驚恐、有憤怒、有畏懼、還有無奈和不甘。


    即便有人跪地求饒,但他還是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燼,帶我迴家!”


    “哥,我們還有家嗎?”


    “有!”


    從南到北,縱橫大陸一千五百裏,十三道雄關,一匹烈馬,一柄銀槍,一具腐屍。


    他是寄居南廬的客,也是北歸的浪子。


    冷麵的殺神,滾燙的血淚,數不盡的傷痕,道不盡的滄桑,殺得天昏地暗,殺得日月無光。


    馬走到這裏便再也走不動了,酒也隻剩最後一壺,白鷹帶來了東方故人的訊息,於是他決定在這裏等。


    等那個能讓兄長入土為安的人。


    這是沙漠中最常見的商隊,數十匹駱駝,數十個風塵仆仆的商人,滿載的褡褳中裝著貨物。


    駝鈴聲陣陣,黃沙中趟出一道淺痕。


    青年,紫衣纖瘦的青年。


    白皙的麵,棱角硬朗,英氣不凡。


    一對星目,兩道劍眉。


    眉心間一道紅色深痕,如黎明時分,紅月淡去的殤。


    筆挺的身軀搖晃在駝峰之上,風沙寫下的落寞,遠途留下的疲憊,眉宇間的焦灼如同這盛夏荒漠上的熱浪。


    黃沙漸漸掩去身後的足跡。


    青年彷徨不可知的,除了當下,還有未來。


    來自何方?將去何處?


    他眉頭緊鎖,遙望遠方,隻有迷茫。


    “前麵就是鬼門關了!”一位虯髯的中年商人催著駱駝,來到紫衣青年的身邊大聲說道。


    “鬼門關?”紫衣青年麵有疑惑。


    “前麵官道兩側都是土丘,風沙蔽目,晚上常有馬匪出沒,殺人越貨,所以叫鬼門關。”虯髯商人指著前方說道。


    紫衣青年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開始西沉。


    “你放心!既然拿了你的錢,我們就會保證你的安全,把你平安送到聖域。”虯髯商人有些得意的說道。


    紫衣青年微微頷首,勉強的笑容中夾著苦澀和無奈。


    “羅老大!前麵有沙暴!”


    虯髯商人聞言,朝鬼門關方向看去,果然滾滾沙塵正朝這邊襲來。


    那團沙塵移速極快,隱約間已不足二裏。


    “是馬匪!”羅老大拔出佩刀,“兄弟們,是馬匪!”


    商人們聞言紛紛拿出武器,嚴陣以待。


    紫衣青年定睛一看,果然沙塵中是一隊疾襲而來的刀客。


    天將昏黑之際,駿馬奔馳,煙塵四起。


    彎刀如銀月,寒芒四射。


    馬匪越來越近,咆哮聲已隨風至耳邊。為首壯漢身著虎皮短衣,騎著棗紅駿馬,一騎當先。


    兩方相接,銀芒閃過的一瞬,三四個商人已人頭落地,繼而兵戈聲起,亂戰一團。


    這股馬匪約有一百餘人,個個身形彪悍,勇猛善戰,商人們竭戰不敵,已有十數人倒下。


    羅老大坐在駱駝上,左肩接連挨了兩刀。


    他艱難的揮舞著佩刀抵擋著馬匪的攻勢,步步退守,守衛在紫衣青年身前。


    紫衣青年手無寸鐵,顯得異常文弱。


    麵對兇殘的馬匪,雖然麵不改色,卻已然如同刀俎下的魚肉,隻能無奈抬頭望月長歎。


    彎刀起,羅老大人頭落地。


    彎刀再起,紫衣青年無可擋,無可逃,無可避。


    千鈞一發之際,沙丘之上突然銀龍咆哮。


    月下一柄銀槍夾著狂沙之浪,風馳電掣而來,瞬間洞穿了朝著紫衣青年揮舞彎刀的馬匪咽喉。


    槍勢未盡,又接連洞穿了兩名馬匪的前胸。


    一道赤色身影,如飛火,如流星,雙腳輕點銀槍尾部,魚躍而起,腰間雙刀拔出,又是兩顆馬匪頭顱落地。


    銀槍帶著沸騰的熱血深深的插入黃沙,赤衣男子虛空一抓,銀槍破沙而出,淩空而立。


    明月夜,火把映空。


    銀槍赤影,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馬匪中,寒光四起,血濺長空。


    頃刻間,馬匪已倒下大半。


    紫衣青年的目光完全跟不上這黑夜殺戮的血影。


    這槍、這雙刀、這身法、這赤衣。


    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到底在哪裏見過。


    “遇鬼了!大家快逃!”馬匪首領話音未落,赤色身影已落在他的馬後,鋒利的刀刃劃破咽喉,瞬息之間,沙沙聲已是鮮血噴湧之聲。


    一名持著火把的馬匪,看到這赤色身影背後居然背著一具骷髏,嚇得從馬上跌倒在地。


    “是鬼,真的是鬼!”


    銀槍應聲而至,從左耳側洞穿了他的頭顱。


    馬匪開始四下逃逸,但沒有人能逃過那勾魂銀槍,索命赤影。


    餘下的十餘名馬匪見逃命不得,滾下馬,紛紛跪倒在地。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赤色的身影停下,那柄銀槍也安靜的插入黃沙中。


    赤衣男子抬頭看了騎在駱駝上的紫衣青年一眼,默不作聲的低下頭拔出腰間短刃,一個箭步衝前,一刀而至,跪在地上的十餘名馬匪齊刷刷人頭落地。


    駱駝沉啞的向天叫了數聲。


    月下大漠,遍地殘屍,商人全死了,馬匪也全死了,留下的隻有紫衣青年和赤衣男子。


    赤衣男子丟下手中短刃,猛的跪倒在紫衣青年麵前。


    紫衣青年翻身下了駱駝,扶住赤衣男子,他雙目凝視,想要借著月光看清赤衣男子的臉。


    “你是?”


    赤衣男子並不作答,身軀微微顫抖。


    紫衣青年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激動的大聲說道:“單燼?你是燼!單榮師父和你都還好嗎?”


    單燼已然哽咽不能說話,一個勁的點頭。


    壓抑一千五百裏的情緒,埋藏在心失去至親的痛楚,終於在這一刻宣泄。


    “這是單榮師父的銀龍槍吧!銀龍出滄海,一槍震九州。火鳳燎碧天,雙刀耀古今。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燼你再見。”紫衣青年摸著黃沙中的銀槍,月光下更顯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喜色。


    “公子,我還能叫單燼嗎?”


    “當然能!”紫衣青年笑著說道。


    “兄長!你聽到了嗎?我還是單燼,你還是單榮!終於,終於迴家了!”


    這一聲,聲嘶力竭。


    單燼說完,解下身後腐屍,放於眼前,把頭深深的埋在血沙中放聲痛哭。


    借著月色和滿地的火把,紫衣青年看到單燼麵前陳著的腐屍,大驚失色:“燼,單榮師父呢?”


    “兄長,見到公子,你終於可以入土為安了。”


    紫衣青年輕輕撫摸著腐屍頭部的骷髏,失落的說道:“單榮師父,想不到一別八年,再見時你我已陰陽永隔。”


    月下的火堆,單榮的屍體在劇烈燃燒。


    單燼跪在地上,紫衣青年雙手合十,默頌佛經,超度亡靈。


    “公子。兄長和我從原老師的信箋裏知道了一切......”單燼話說了一半便被紫衣青年打斷。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單燼你以後作何打算?”


    “我們兩兄弟不是叛徒!”


    “我知道。”


    “兄長死前想迴到公子身邊。我想用一生去洗刷掉兄長蒙受冤屈的汙名,所以公子讓我追隨你吧。”


    “我已不再是公子,前路很長,你一身本領,又何必委屈隨我。”紫衣青年眼神空洞的看著火光。


    “誌之所向,生之踐之。”單燼堅定的一字一句說道。


    “濁浪之舟,身不由己,雨中殘萍,生死隨風。燼,如果我不是明主,你大可自行離去。”


    “我一直不懂兄長的愚忠,陷他半生於不義。直到兄長身死,我才明白了這愚,乃是大智,大德。公子,單燼赤心可照肝膽。”


    “士可屈身不可奪誌。燼,既然你心已決,以後我們既是主仆,亦是兄弟。隻是你我身份......我已化名崇盛。”


    “崇公子,以後我便叫枯榮。”


    “枯榮歲歲不燼,崇盛總有重生。好!”


    “崇公子,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走?”


    “一直朝西走!聖朝聖域。”崇盛說完雙目燃起希望之光。


    “聖域?”


    火已將熄,月卻分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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