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妤這輩子對暮朝歌說的好話壞話情話不計其數,唯獨一句“我不是個好玩意兒”才是真真切切的大實話:畢竟是當臨終贈言說的來著。


    然而都說過她不是個好人了,還不知道躲,又怪誰呢。


    唔,還是怪她吧。


    隨時歡迎報仇雪恨呀。


    她慢慢悠悠地跟在暮朝歌身後,看他情毒發作身骨單薄顫抖,看他被絆倒摔落進河邊的泥濘,看他空茫著一雙不聚焦的眸子,彎腰咳出一灘一灘血來。


    太叔妤走過去,把人抱在懷裏,還是那句話:“解毒。”


    暮朝歌聞言,劇烈地掙紮起來。


    而她任由他徒勞不懈地掙紮,最後一口咬到她脖子上,溫熱的淚水混合著血液汩汩外流,無動於衷。


    暮朝歌鬆開口,疲倦地將頭窩在她冰涼柔膩的肩窩裏,闔上眼:“太叔妤,你沒有心的。”


    太叔妤以指為梳,給他理順長發,聞言好笑的反駁:“冤枉。最少我以為我誠意還是夠的——條件,隨你開。”


    暮朝歌沉默。


    太叔妤給他舉例:“比如君臨天下唯我獨尊,雖然不一定能兌現,但可以朝那方向努力嘛。”


    “再比如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去幫你追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怎麽樣?”


    “再比如長生不老。長生是不可能長生的,但我打架還行,可以做你手裏的刀,除非白骨埋沙,必定護你繼續兩條胳膊三條腿兒都健全。”


    “再比如……”


    暮朝歌冷冷打斷她:“我不信。”


    “嗯?”


    暮朝歌譏諷:“太叔妤,你又心血來潮在編纂哪出折子戲?孤不是你手裏的傀儡,任你——”


    “好吧,談判失敗。”太叔妤徑直宣布。


    她把人抱起,放置到不遠處一塊幹燥平整的大石上,抽出懷裏信號彈。


    隻聞“咻”一聲,劃破長空。


    太叔妤俯身,摸摸暮朝歌眼角的淚痣,動作溫柔:“你的人很快就會過來,是接迴新帝還是收屍,隨你。”


    她唱腔陰陽頓挫:“山有木兮呀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咿呀咿。”


    又娓娓念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這會兒突然有點好奇‘相愛’是種什麽樣的心情了,能讓古來無數文人騷客翻來覆去地寫也寫不盡。不都說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麽,我的那隻或許也在?”


    太叔妤將一把小巧的袖劍放到暮朝歌掌中,一根根掰著指骨合上,笑:“暮朝歌,從此天高海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後會無期。”


    眼角的溫度驟然剝離,她說她好奇“相愛”是什麽,她說“後會——無期”!


    太叔妤!


    暮朝歌猛然反應過來太叔妤話裏的含義,她這次是真的要走……


    她總是在哪兒都可以活得饒有樂趣,她總是冷心薄情連祖父兄長也可以說拋棄就拋棄……這樣的她一旦離去,他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她!


    暮朝歌頓時慌了,連忙從石塊上下來,然後愣住……他看不見。


    四周隻有冷風唿嘯的聲音。


    他看不見她是否早已經消失在了這裏,他看不見她離開的方向,他看不見她是不是終於鬆了口氣覺得丟開了一個瘋子。


    他什麽也看不見。


    暮朝歌覺得冷,但一會兒又覺得沒關係,她看得見,她聽得到,她可以來找他。


    所以他隨意選了一個方向,聲嘶力竭地喊,不知疲倦地跑,摔倒又爬起:“太叔妤、太叔妤……阿妤!”


    直到跌入幽冷的河水。


    直到再次被抱起。


    女子微啞的嗓音有些無奈:“眼睛不好瞎跑什麽呢。”


    不妨被一把死死攥住,用力得仿佛能把她鑲嵌進自己的身體!


    “太叔妤,”暮朝歌嘶啞道,“我解毒。條件是……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好不好?”


    太叔妤沒想到,會是這樣簡單的條件。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條件,他提出來的時候依舊如履薄冰生怕太過分惹惱了她,她會又騙他。


    情毒這麽逆天的麽?搞得她有點心癢癢啊。


    小姑娘察覺她了她的心情波動,它自太叔妤出生便一直和太叔妤在一起,對她的尿性知道得一清二楚,嚴厲警告:“不許試。”


    “哦。”


    長歎息。


    太叔妤頓了一下,答暮朝歌:“好。”


    迴宮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天夜幕降臨。


    許是覺得暮朝歌這樣背景不深的新帝還挺適合放那個位置上先做個吉祥物,或者以為太叔妤沒那麽大命,或者不值得這麽費周章,總歸其他大勢力在後麵的對峙中反而達到了微妙的平衡,沒人再出死手。


    禦醫已經在帝宮等候。


    太叔妤把人交了出去,迴了綠蟻。


    **


    兩個月後。


    國子監。


    已近晌午,風清雲朗,書院牆上的爬山虎鬱鬱蔥蔥,長得極好,在初夏的煦暖微風中晃蕩。


    “陽春白雪、下裏巴人,各有各的妙處,望諸君善用,下可見民意,上可達聖聽。這就是今天的內容。另外……”


    太叔妤丟掉手裏的石灰石,背靠著偌大繁複的又一張知識網絡,拍身上灰。


    前排的監生有經驗,早在她丟開筆頭的瞬間,已經躲到了一旁。


    太叔妤拍完身上的灰,然後,朝底下深深鞠了一個躬。


    監生:“……”


    可怕!


    虞青臣又想搞什麽幺蛾子哦。


    但要尊師重道,所以他們眼神示意,最後瞄到了其中最雲淡風輕的一位身上,薛明霽見狀,劍眉揚了揚,放下手裏拓印的小方碑帖,起身幾步,扶住了太叔妤:“先生——有話直說。”不必繞彎子。


    監生:不、不是,怎麽說話的?


    太叔妤長歎一口氣,道:“想必你們也聽說了,在下失寵了。”


    “在下已經兩個月沒見過聖上的天顏,從最初的思君如狂、黯然魂傷,到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如今的痛定思痛,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人打岔,林曲亭幽幽道:“先生,您別這樣。”


    太叔妤:“多些關心。”


    “不是。”已經下了課,而率性堂並無人離開,林曲亭走過來上下打量太叔妤一眼,實誠道,“學生是真沒看出來,您哪點‘為伊消得人憔悴’了,明明比起前兩個月來,肉眼可見的胖了一圈。”


    說完他還撞了一把身邊文雅端莊的鬱折舟:“是吧?”


    換來鬱折舟低低訓他,而他一邊點頭一邊眉眼俱笑。


    “好像是真的。”眾監生也圍過來一起觀看,隨後哄堂而笑,“哈哈哈!先生,楚王愛細腰,君上不知道,應該也不會討厭,您來可要悠著點啊哈哈哈!”


    太叔妤抬書就是一個爆炒栗子:“讀書人的事,怎麽能說胖呢,明明是壯了!說明在下這段時間有勤於鍛煉!”


    “反正沒人能證明,由著您一張利嘴隨意編咯。”


    這麽幾個月相處下來,眾人發現虞青臣人其實挺好相處,除了講課時候被瞎打斷了會暴躁,其他時候基本上怎麽來都不生氣。


    太叔妤把話題撈迴來:“在下痛定思痛,終於明白了‘以色侍君者,色衰而愛弛’的真理,故而決定要提高在下的修養,靠內涵取勝。”


    有學生皺眉了:“先生您其實不必死磕在這上麵。”


    跟其他授課的大儒相比,虞青臣算不上學識淵博,也沒入朝堂沒有功績,但他年輕,不過十六七之齡,已經思路清晰、處世多有見解,這樣的人去哪個勢力庇佑下討口飯吃都不會混得太差。


    何必要淌這探子渾水。


    很明顯,在他們這幫人看來,不管是以色侍君討取榮華,還是陰謀論點掩人耳目下扶持勢弱的新帝,對於出生平民的虞青臣來說,都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太叔妤不多解釋,搭坐上木案一角,長腿支著,從懷裏掏出一張調令,拿在手裏晃。


    駱霖拿過來展開給大家看。


    “從國子監助教調到禦前侍衛……哪有這樣的調法?!”


    太叔妤又掏出第二份。


    “從九品禦史台監察衛……”念出職位的年輕人有些疑惑,看向同伴,沒想到收獲了同樣迷茫的小眼神。


    “朝中有這樣的官職?”


    太叔妤用手中書冊抵住下巴,沉思:“聽說是新加的,目前整個部門隻有在下一個人,職務麽,抓貓逗狗養老,順便聽聽民聲。”


    監生聞言心生憤恨,怎能如此糟蹋人才!


    太叔妤又是長長歎氣:“所以說權勢害人啊,在下也不過是昨夜思君太甚,間接性發了狂,去爬了君上的院子,結果撞到了同好,還不巧驚動了錦衣衛。於是在下秉持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處事原則,將他推了出去。”


    她抬書覆住臉,一身蕭索:“誰知道友竟是禦史台大夫家的獨苗苗嫡孫。”


    監生:“……”


    禦史台大夫家的母老虎竟然沒找您拚命?!該不是想調過去自己夫君手下再慢刀磨煮了吧?


    他們轉過去臉,一時連挽留都說不出口,隻能示以最高的祝福:“先生您,多加保重!我們等您,一起看明年花更紅!”如果明年您還健在的話。


    ------題外話------


    後麵會甜……很甜。


    暮朝歌的深情有水分,太叔妤的不愛也有水分,但最後要共約白首的,都會是幹幹淨淨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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