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博身法凝滯,舉步維艱,豆般大小的汗珠自額頭滲出,滑落高高鼓起的百衲衣上,在夕陽中變成一粒粒血珠。雙手握住鏟柄中央,緩緩地左挑,右撥。手背上隆起的青筋,緊緊盤結於鏟柄上,使雙手與月牙鏟看起來更加牢不可分。焦通的杖頭離他心口隻有三尺,月牙鏟自左邊遞出,杖頭便向左偏移,一擊之後又緩緩移迴中央。而無論月牙鏟左挑抑或右撥,碰上轉堂拐,黃博的身形便要後退一步。

    焦通單足著地,鶉衣緊貼,瘦削的身形似刀一般,黃博退一步,他便向前跳一步,轉堂拐平舉,杖頭始終不離黃博心口三尺範圍。汗珠自額頭滲出,夕陽斜照,令他原本蠟黃的臉龐發出異彩,眼中亦閃著妖異之光。

    他在以靜製動,再兇猛的野獸,亦有疲倦的一刻。對方空門已然大開,隻要輕輕向前一跳,杖頭必然會長驅直入。但他不想這樣做,黃博身上真氣仍在鼓蕩,拐杖即使在他身上重擊,亦隻能令其受傷。月牙鏟出招雖緩,卻一直在虎視耽耽,隻要他身上內力尚存,在受傷後作出拚命一擊,自己亦不敢說能全身而退。

    他在等待致命的一擊。隻要黃博精力耗盡或精神崩潰,黑黝黝的轉堂拐便會穿心而過。

    夕陽在一片血海中隱沒,完成了一天的使命。風靜雲止,天地間沉寂得可怕。黃博目光略見散渙,出招,退步,都在身不由已。金頂上的群雄一個個斂聲屏息,心跳與鏟杖的交擊聲同起同落,極有規律。在這個關頭,隻要不是鏟杖交擊之時,哪怕有一根針跌落地上,亦會驚倒一大群人。

    晚風忽然流轉,自北向南。展仝大袖飄飄,向場上兩人掠去,在他身後,帶起了一陣旋風。或者,那不是風,而是身上發出的真氣。

    立於兩人中間,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眼見鏟杖便要交擊,忽然自當中劈出一掌。月牙鏟鏟鋒緊貼在他手背,轉堂拐的杖頭則頂住了他的手心。

    手、杖、鏟似粘在一起,半晌不動。展仝全身上下空門大開,沉聲說道:“兩位以內力相拚,最損元氣,此時已日落西山,不如歇息一晚,明日再作切磋。”

    大功即將告成,焦通豈會甘心,提聚全身功力,將轉堂拐向前推去,想將橫在中間的大手刺出個窟窿。但內力送出,卻如撞入怒海,反而令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知道方才與黃博相拚,內力已損去大半,絕對無法摧毀展仝這一道銅牆鐵壁。

    黃博已收鏟躍開,伸手一抹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說道:“跛子老賊厲害,頭陀打你不過,武林第八這個稱號你自己留著吧。”言畢旁若無人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雙目半閉,默默運功調息。

    眾人見他如此率直,不禁笑了起來。焦通亦已將拐杖撤開,鐵青著臉淡淡說道:“論武功,你已算是不錯了。”

    這一下卻是出乎展仝意料。黃博之前連戰數場,體力消耗不少,若讓他歇息一晚,明日再戰,未必會輸給焦通。即便是輸了,焦通與他相拚之下,內力及體力消耗必定不亞於今日,馬天佐、夏雨田、南宮宇、尚東海、錢風等均是一流好手,若他們輪流上場,焦通縱有三頭六臂,亦難以奪取武林盟主之位。如今黃博輕易認輸,焦通少了個強勁對手,歇息一晚,恢複元氣,明日恐怕便難以有人與他匹敵了。

    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馬天佑。那個被江湖中人傳得神乎其神,聽聞內功已臻化境的愣小子,雖然日後必定與黃河幫誓不兩立,但畢竟年輕,江湖經驗不足,即便當上武林盟主,對黃河幫亦不會構成太大威脅,由他來當盟主,總比麵前這個傲慢不遜,江湖經驗老到的焦通好多了。

    他心中懊惱,卻又無可奈何,隻好宣布武林大賽今日到此結束,明日再戰。

    明月自飄嫋的煙霧中徐徐升起,與金頂相距不過咫尺之遙,伸手一探,便可摟入懷中。隨著明月高升,山間雲海逐漸散退,群峰現出身來,清幽淡雅,婀娜如少女,令人浮想聯翩。

    群雄用罷晚膳,紛紛於金頂上席地而坐,舉杯邀月,盡情享受這種難得一見的世間美景。白天激烈的打鬥場麵,在明月的輕撫中,煙消雲散。

    胡易方與蓮花身上有傷,在山上臨時搭建的行舍中休息;廖青雲身強力壯,與黃博一戰雖然體力耗盡,卻不曾傷著筋脈,此刻亦與應天教諸人坐在金頂上圍成一堆喝酒賞月。黃戟喝了不少酒,一張臉龐在皎潔的月色中仍是赤紅如火,輕歎一聲,說道:“想不到連武林十大高手亦來參賽,若明日教主再不出現,盟主之位恐怕就要落入這個焦通之手了。”

    夏雨田笑道:“焦通經今日一戰,內功未必能盡數恢複,到時我們輪流上場,能拖則拖,隻要教主能及時趕到,以他那深厚的內功及精妙的劍法,打敗焦通應該不成問題。”

    大家紛紛認同。馬天佐則麵帶憂色的說道:“大哥直到此時還不出現,著實令人擔心。聽說杜姑娘乃殺手出身,喜怒無常,殺人如麻,隻怕會對大哥不利。明日大家必須保全體力,若武林大賽結束仍不見大哥出現,就去找杜姑娘問個究竟。這個武林盟主,做不做也就罷了。”

    黃戟點頭說道:“天佐說的很對,當以教主的安危為重,明日之戰,大家能忍則忍。”他既擔心馬天佑,亦牽掛葉明秀,隻希望他們莫出意外。

    浣兒緊咬櫻唇,臉色蒼白得嚇人,終於忍不住顫聲問道:“依你們的看法,杜前輩會為難馬大哥嗎?”

    馬天佐強笑道:“當然不會,有薛姑娘……”突然看見浣兒目光投了過來,急忙改口說道:“杜姑娘曾經與大哥跟共過患難,念在當日情份上,多少會留點麵子。隻是她這些年為了躲避仇家,隱居深山,大哥與武兄弟、葉姑娘卻探聽到她的行蹤,若她不肯收葉姑娘為徒,為防日後走漏風聲,仇家尋上門來,必定不會讓葉姑娘離開,大哥或許便是因為不願葉姑娘受到任何傷害,故此亦跟著留了下來,試圖說服杜姑娘。”

    他這一說,黃戟頓時急了起來,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杜姑娘若不肯收葉姑娘為徒,便要殺人滅口?”

    馬天佐為消除浣兒疑慮,故作誇張的說道:“殺人滅口倒未必,但至少砍割掉她的舌頭,讓她有話不能言,然後砍掉雙手,連字也沒法寫,再迫大哥和武兄弟立下重誓,行蹤就不會暴露了。”

    黃戟唿一聲跳了起來,急道:“事不宜遲,我們趕快去救教主與葉姑娘,還有武兄弟,越快越好。”

    眾人見他如此激動,不禁一愕,隨即忖道:“黃護法忠心耿耿,處處為教主安危著想,不負護法之職。”浣兒亦是嚇得花容失色,站起來說道:“我跟你走,姐姐有難,這個做妹妹當然要義不容辭去救。”

    馬天佐苦笑一聲,說道:“峨眉山如此之大,一時之間我們到哪裏去找?若大哥真是迷了路,等他趕到金頂,我們卻離開這裏,豈不又反過來令他擔心?不如等過了今晚,明日太陽下山前還不見他出現,大家再一起去找他。”

    黃戟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憂心忡忡的坐了下來。浣兒一雙星眸猶如兩顆藍寶石,閃出憂鬱之光,緊緊盯住馬天佐,問道:“馬大哥究竟從哪裏得知杜前輩的行蹤?”

    馬天佐輕咳一聲,移開目光,支吾道:“或許,或許他是去問過薛忠或他的家人吧。”薛忠與太叔包生是摯友,薛夫人與杜姑娘又是一雙姐妹,江湖中人盡皆知,他們對杜姑娘的行蹤自然是了如指掌。

    浣兒櫻唇已咬出血來,顫聲問道:“你說的是遙兒姑娘嗎?”

    馬天佐低下頭去斟酒,假裝沒有聽見。浣兒星眸環轉,見沒人作聲,兩行清淚奪眶而出,伸袖一拭,淒然說道:“失陪了。”突然轉身,卻與身後走來一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正是飛天銀魚,遠遠看見浣兒背影,便已心如鹿撞,此刻溫香柔玉入懷,頓時歡喜得神魂顛倒,一時不知所措,問道:“聖女要走了嗎?”

    浣兒對他微微一福,說道:“得罪了。”

    朝思暮想的玉人盈盈立於麵前,說話聲音宛若鶯啼,飛天銀魚隻覺飄然若仙,並沒有留意浣兒臉上掛著淚痕,口不對心的說道:“今日正是中秋,人月兩團圓,如此良辰美景,怎麽不見馬教主陪伴?”

    浣兒心中氣苦,狠狠一跺腳,向崖邊飛掠而去。她的身影一動,金頂上的群雄盡皆注目,如此婀娜的身姿,即便是天上明月,相比之下,亦不禁自慚形穢。

    崖邊有一塊巨石,石旁有一株古柏,樹身彎曲,似在向明月朝拜。浣兒坐在石上,遠望群峰,眼淚滾滾而下。視線逐漸模糊,群峰卻漸變清晰,滿山的樹木,刹那間變成一片火紅。

    那是雲遙身上的雲裝,在路上曾經見過,刺目得令人幾乎窒息。峨眉山本是她的天下,她可以一手遮天,甚至赫赫有名有應天教教主,亦逃不出她的掌心。她可以唿風喚雨,那天上的明月,隻是為了討好她而煥發光彩。

    “她是天下聞名的黃河幫青龍堂堂主薛忠的女兒,在世間受盡千般嗬護,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與馬大哥本是天生一對。而我算得了什麽,自小到大連父親的樣子都沒有見過,隻配在遠離世俗的桃花穀中與虎蟲為伴,為何還要自作多情,去尋那虛無飄渺的煩惱?”浣兒自憐自艾的想著,眼前出現馬天佑與雲遙的身影,在明月下喁喁細語,相依相偎,溫柔無限。

    雙手無力地撐在石上,感覺身軀向山穀慢慢沉下,忍不住淒聲說道:“你為什麽騙我?若想跟她在一起,跟我說一聲便是,何必要躲躲閃閃?”

    忽聽身後一個聲音說道:“嫂嫂。”浣兒茫然迴過頭來,說道:“天佐你在叫我嗎?”

    那人正是天佐,見浣兒滿臉淚水,嚇了一跳,說道:“天佐該死,叫嫂嫂為大哥擔心。其實我與武兄弟均見過薛姑娘,是她告訴我們杜姑娘的行蹤,然後先行上山等待。大哥此去,必會與她在杜姑娘處會合,至於為何目前還不見現身,天佐確實不知,亦在為此事擔心。”

    浣兒拭去眼淚,見馬天佐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不忍,柔聲說道:“此事我亦已猜到幾分,隻是一直不好啟齒過問。遙兒姑娘聰明漂亮,與你大哥本是天生一對,今夜月圓,他們遲到,亦是情理中事,我並沒有怪責的意思。隻是認識你大哥以來,滿心以為中秋之夜會與他共度,一時之間難以釋懷,故此落淚。你去陪大家喝酒吧,莫要壞了興致,我在這裏靜坐一會兒就沒事了。”

    馬天佐見她淚珠盈眶,仍強展笑顏,一直掛在嘴邊的“馬大哥”忽然變成了“你大哥”,不禁心中淒苦,說道:“我深知大哥為人,絕不會為了兒女私情而拋棄大家。他至今未到,其中必有原因。嫂嫂但請放心,若日後大哥有負於你,我這個做弟弟的也不會原諒他。此處風大,兄弟們都很擔心,請嫂嫂賞臉迴去跟大家喝杯酒吧。若是放心不下,我這就下山去找大哥。”

    浣兒心中感激,拭幹眼淚,笑道:“不必了,既然有遙兒姑娘陪伴在他身邊,我也不必擔心了,這就和你迴去喝酒,莫要讓大家久等。”

    馬天佐心中大喜,與她一前一後向黃戟等人那邊走去。方行得數步,眼前突然一亮,上官芝蘭身著素裝,與張月桐正迎麵而來。那豐腴的身姿,光滑白晰的肌膚,在月色中嬌豔欲滴,與浣兒那不沾人間煙火的絕色相比,各具風韻。

    對馬天佐來說,世間沒有任何一樣事物可以比得上眼前人,急步上前,說道:“上官前輩,你也來賞月嗎?”

    上官芝蘭眼圈一紅,突然在他麵前跪了下去,說道:“多謝馬公子殺了長白兩仙叟,先夫在天之靈亦可以瞑目了。”張月桐亦跟著跪了下去,說道:“原來書呆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馬公子,當日在鄭州語言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馬天佐頓時慌了手腳,俯身托住上官芝蘭玉臂,將她扶起,說道:“長白兩仙叟無惡不作,該有此報。隻是張員外無辜斷送了性命,著實令人痛惜。上官前輩對我恩重如山,些小效勞,不足掛齒,張姑娘也快起來吧,莫要折煞在下。”他一邊說,雙手卻忘了放開那一雙玉臂。

    上官芝蘭臉上微微一紅,站著一動也不敢動,目光投向浣兒,問道:“這位是……?”

    馬天佐此時才想起浣兒站在身後,慌不迭的把手縮迴,滿臉通紅說道:“這位是應天教聖女,是我的未來嫂嫂。”

    浣兒見馬天佐滿臉通紅,說話扭扭捏捏,與平時的飛揚勇決大不相同,心中覺得有些奇怪,旋即又恍然大悟,忖道:“原來天佐喜歡上了上張姑娘,難怪神態極不自然。”

    上官芝蘭笑道:“聖女如此美貌,世間少見,便是廣寒宮中的嫦娥,恐怕亦自歎不如。”

    浣兒過去拉著張月桐的柔荑,笑道:“前輩見笑了,與張妹妹相比,我卻又是差了一截,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天佐。”言畢故意迴頭看著馬天佐詭異一笑,意思是說:我在誇你的心上人,你該要多謝我了吧。

    她哪裏知道馬天佐真正喜歡的人不是張月桐,卻是風韻不減的上官芝蘭,除了她自己覺得得意之外,身旁三人均是說不出的尷尬。

    上官芝蘭雖是有夫之婦,但心思細膩,早已察覺馬天佐對自己隱隱藏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礙於世俗眼光,當然不能接受,心中卻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絲喜悅,希望隻停留在一個神眼,或一句心照不宣的語言上,永遠不要超越這個界限。

    大家寒喧一陣,上官芝蘭母子便告辭離去。馬天佐依依不舍的看著她們的背影,然後與浣兒迴到黃戟那邊,繼續喝起酒來。

    白天的數場惡戰,群雄既興奮,又覺疲累,為了養足精神等待明日更精彩的決戰,月掛中天,天地一片清輝之時,陸續迴行舍歇息。除此之外,仍有一些無心爭奪盟主之位的江湖人士,在金頂上席地而坐,頭頂明月,與相識或不相識的江湖朋友把酒言歡,喝得不亦樂乎。

    夜風忽然凜冽,在山頂上嗚嗚作響,仿若虎嘯龍吟。一條碩大的身影抬頭望月,緩緩移動,走了片刻,遠離金頂,眼見四處無人,大袖一拂,似箭般向千佛頂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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