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鵬進入病房的時候,蔡邕的病房內除了一個侍奉他的老仆之外,就隻有蔡邕自己躺在床上。


    整間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兒,且隻開了一扇小窗,空氣有些渾濁。


    “太上皇?”


    老仆和郭鵬也是多年舊識,當年在洛陽的時候就在侍奉蔡邕,如今那麽大歲數了還在侍奉蔡邕,深得蔡邕的信任。


    郭鵬點了點頭,看了看似乎睡去的蔡邕,低聲問道:“蔡公在休息嗎?”


    “是的,用了午飯之後,伯喈可算是睡過去了,這些時日伯喈的精神不好,晚上休息也不好,隻有午後能稍微小睡一陣,也很快就醒了。”


    老仆歎了口氣:“伯喈的身子骨是越來越不好了,到底還是老了,八十四了,精神頭也大不如前,就這樣還要每日堅持寫字。


    我說讓他不要寫了,他偏不聽,說要趕在死之前多寫點東西,現在不寫,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怎麽勸他都不聽,還是那麽強,這老頑固。”


    郭鵬抿了抿嘴唇,望向了躺在床鋪上靜靜睡著的蔡邕。


    “那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等蔡公醒來,和他說說話。”


    “好,我去泡茶,太上皇稍待。”


    老仆佝僂著腰慢慢地走向了屋外,轉身把門帶上。


    郭鵬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看著躺在床鋪上的蔡邕,思緒漸漸飄迴了四十年前的洛陽。


    結果還沒等他在洛陽站穩腳跟展開迴憶呢,蔡邕忽然翻了個身。


    “老蔡,水,我渴了……”


    他的聲音嘶啞無力,似乎是病的一點力氣都沒了。


    郭鵬忙站起來,看著桌上有個水壺,就提起來倒了一碗水,試了試水溫,正好,於是端著坐到了蔡邕床邊上,把閉著眼睛的蔡邕扶了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把水送到了他的嘴邊。


    蔡邕對著碗裏的溫水吸了幾口,慢慢的咽下,然後喘了口氣。


    “夠了,扶我躺下吧。”


    “好。”


    郭鵬把碗放在一邊,準備扶著蔡邕躺下,卻被蔡邕一下子抓住了手。


    “子鳳?是你嗎?是你嗎?”


    蔡邕費力的睜開渾濁的老眼,偏著頭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郭鵬在扶著自己。


    可惜他已經沒有撐起身子的力氣了。


    郭鵬趕快扶住了他。


    “蔡公,是我,你別動,慢慢躺下來。”


    郭鵬撐著蔡邕的身子,把他緩緩的放在了床鋪上,讓他安然躺下,給他蓋上了被子,掖了掖,避免透風。


    “子鳳,你……你怎麽迴來了?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蔡邕睜著眼睛,看清楚了是郭鵬在幫他蓋被子,頓時有些激動。


    “聽聞蔡公生病,我很焦急,就從交州趕迴來了,阿瓊不是要去海外封國嗎?他從交州出發,我就在交州送了他一程,然後才得知蔡公病了,我就急急忙忙趕迴來了。”


    郭鵬溫聲說道。


    “哦,三兒走了啊……”


    蔡邕微微歎了口氣:“走了好,走了也好啊,走了,就省了洛陽城裏那麽多髒事,出了海,哪裏都比洛陽城裏幹淨,清爽,能長壽啊。”


    “蔡公。”


    郭鵬皺了皺眉頭:“洛陽城有那麽髒嗎?甚至能讓人縮減壽命?”


    “髒不髒,你心裏不明白嗎?子鳳?洛陽城裏的官員,有多少能活到六十歲的?”


    蔡邕看著郭鵬,低聲道:“這些年,我也是看明白了,想通透了,你治理國家厲害啊,一套一套的,沒人是你對手,誰碰到你都要甘拜下風,這等本領,遠不是我,或者子幹能教會你的。”


    蔡邕提起盧植,郭鵬心裏便一突。


    “蔡公和老師都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沒有蔡公和老師的幫助,我根本走不到今天,所以我非常感激蔡公,也感激老師。”


    “隻有我和子幹的幫助,你一樣走不到今天,你能走到今天,全靠你自己啊。”


    蔡邕費勁的笑了笑:“沒有你自己這一步一步的算計,又如何能走到今天呢?子鳳,你有數過你一路走來算計了多少人嗎?”


    “蔡公,我……”


    “我和子幹,也在你的算計之中吧?”


    郭鵬唿吸一滯。


    一瞬間,他隻覺得嗓子幹澀的厲害。


    他不是很明白蔡邕為什麽能想到這一點,正如他不知道郭單是怎麽猜到劉協之死的主謀是他。


    他們好像都是那種反射弧很長的人,一時半會兒想不明白,但是往後的歲月裏,逐漸迴過味兒來了。


    根本搞不清楚他們為什麽糊塗了一輩子,臨了卻想通透想明白,像個大徹大悟就要白日飛升的哲人一樣。


    或許就是那句話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隻要自己幹了,就不得不麵臨最終為人所知的局麵。


    尤其這個人對自己很重要。


    不過郭鵬到底是郭鵬,臉皮厚、心黑,麵對這樣的局麵,雖然超出他的想象,卻沒超出他的心理承受範圍,他能承受住。


    於是他很快整頓了情緒。


    “蔡公,您怎麽會這樣想呢?您和老師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麽會做出那種事情?”


    “真的嗎?子鳳,子幹都去了二十多年了,我眼看著就不行了,在我臨死之前,你都不願意對我說實話嗎?”


    蔡邕忽然間紅了眼圈,眼淚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想不明白啊,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眼中的道德楷模純良之人會變成這樣,我想不通,為什麽你會殺那麽多人?為什麽你會那麽兇殘暴虐?


    我想不通,你跟我學習的時候,跟子幹學習的時候,你明明是那麽的溫良謙卑,一言一行都是君子風範,心心念念都是天下蒼生,當年你的模樣,我還能在夢裏夢到!


    就算時間能改變一個人,也不至於讓一個人麵目全非吧?到底要怎麽才能麵目全非啊?子鳳?我不懂啊,我想不通啊。


    後來我又想啊,或者你經曆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可是你做了青州刺史以後,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你經曆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沒有那麽可怕的足以改變你本性的事情吧?


    到底是為什麽?你居然會變的那麽可怕,以至於麵目全非殺人如麻,我思來想去,想了十幾年,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但是終於,我想通了,如果你不是變成這樣子的,那麽,唯有一種可能。”


    蔡邕的聲音在發顫,一邊發顫的說著,一邊死死握住了郭鵬的手。


    “你本來就是如此,從沒變過!”


    一語即出,蔡邕死死盯著郭鵬,渾濁的老眼忽然透出一股子光彩。


    這股光彩一瞬間穿透了郭鵬一切的防禦,直指他內心深處那個真正的自己。


    郭鵬靠在蔡邕的床沿上,深深地歎了口氣。


    要不怎麽說人老成精呢。


    蔡邕糊塗了一輩子,一輩子都是迂腐書生政治小白,從來不曾了解到政治的殘酷,一直都被他掌控著,也嗬護著。


    從四十多歲,到八十多歲,蔡邕一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從未逃脫,一直都是他專用的揚聲器、背鍋俠,為他扛下無數罵聲。


    沒有蔡邕,他的路不會那麽好走。


    他一度以為蔡邕到死都不會看出他的險惡用心。


    結果蔡邕一朝覺醒,目光居然刺破虛偽的假麵,直指人心。


    他終於看出來郭鵬是個演技無雙的演員了。


    郭鵬的演技時隔四十年終於被戳穿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


    現在是興元三年了,不是過去了。


    郭鵬並沒有想象中的驚慌和被戳穿謊言的羞惱,他所感受到的情緒,隻有無盡的歎息,還有一種莫名的放鬆。


    也難怪,塵埃落定之下,這個時候才被戳穿演員的身份,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是不是演員,都無所謂了。


    他想做的早就已經全部做到,蔡邕這時候才明白過來,還有什麽意義呢?


    他不想否認了,不想演了。


    郭瓊刺穿了他的心防,讓他再也組織不起來堅固的心理防線。


    他累了。


    “蔡公,何必呢?有些事情說得那麽通透,對你對我,真的好嗎?您都八十四歲了,糊塗一點不好嗎?”


    “我糊塗了一輩子,到老……你還要我糊塗著死嗎?子鳳,你真的想讓我一輩子糊塗嗎?”


    蔡邕盯著郭鵬,話語裏是止不住的顫抖。


    郭鵬無奈的笑了。


    “蔡公,我一直都覺得老師是個幸運且幸福的人,在他眼裏,我一直都是一個願意為了漢室奮鬥終生的忠臣良將,是一個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出將入相的人,對漢室耿耿忠心。


    他帶著這樣的對我的期待去世了,沒有活到現在,所以我在他看來一直都是一個忠臣良將,並且也將繼續做忠臣良將,沒有違背他的期待,這是他最幸運也是最幸福的事情。


    否則,他若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弟子心懷不軌,暗藏反意,一心一意推翻漢室,他又會怎麽想?他一手培育出來一個反賊?他會痛苦的無法活下去的。”


    郭鵬偏過頭,直視著蔡邕的眼睛:“蔡公,糊塗一點,難道不好嗎?非要戳破我騙了你那麽久的秘密,何苦呢?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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