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前漢孝獻皇帝劉協是不是你殺的?”


    郭單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郭鵬的瞳孔陡然一縮,心裏一顫。


    怎麽迴事?


    消息泄露了?


    不可能。


    這不可能,郭單絕對不可能從其他人那邊得到這個絕密的消息。


    知道劉協被他所殺這件事情的人本身便屈指可數,到如今,隻剩下兩人。


    一個是閻柔,一個是化名王野深藏在臨淄營中工作的賈詡。


    這兩人每一個都在他的嚴密監視之下。


    他要他們三更死,他們絕對活不到五更。


    所以郭單絕不可能從他人那邊得知這件事情的真相,得知劉協的死乃至於弘農城的毀滅都是他一手操縱的。


    那一城生靈,一城前漢的遺老遺少們,都是被他設計從而全部死於非命的。


    臨淄營的好手們潛入弘農城,對那些遺老遺少們展開了精準的狙殺,把他們殺的一幹二淨。


    然後一把大火掩蓋了所有的罪惡,焚毀了弘農城,也打開了他的通天之路。


    那一晚,死者數萬,哀鴻遍野。


    劉協,是他殺的。


    漢帝國,也是他毀掉的。


    他用卑鄙的手段殺掉了皇帝,殺掉了群臣,殺掉了所有可以殺掉的人,於是,成就了不世帝業。


    那些原本可以阻礙他的人,都被他殺了,無法阻礙他。


    所以他當皇帝的日子提前了好些年,四十歲之前就做了皇帝。


    若不是這場【大火】,他說不定要做第二個魏武帝。


    這是曆史的真相,但是卻永遠不會為後人所知。


    人們隻知道漢獻帝劉協是在段煨和張濟的火並之中不幸身亡的,而不會知道幕後黑手就是他。


    段煨和張濟注定被釘在曆史罪人的恥辱柱上,永遠都不可能脫身。


    誰讓他們真的火並了呢?


    所以郭單絕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這個消息不可能泄露。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思來想去,以他對兒子的了解,從那僅有的一絲絲鮮為人知的蛛絲馬跡之中,推斷出來了。


    而且他並不能確定,因為他沒有證據。


    他當然沒有證據,隻靠推理是可以推測出事實,但是推理並不能證明事實,沒有證據,就不能做出決斷。


    郭鵬稍稍放下心。


    也稍稍猶豫了那麽一下下。


    然後笑了。


    “父親,您在說什麽呢?兒子怎麽可能會做那種事情?袁術稱帝是他自己狂妄,看不清時勢,孝獻皇帝是被逆賊張濟和逆賊段煨給害死的,順便整個弘農城都被焚毀了。


    他們自己分贓不均,軍隊火並,才有了如此的悲劇,這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當時,兒子遠在徐州,根本不可能參與到這件事情之中,父親怎麽會如此認為呢?”


    郭鵬笑著舉起了郭單的手,把自己的另外一隻手也放在郭單的手上,握住。


    “父親,郭氏做皇帝,是時局所迫,所有人都希望兒子做皇帝,兒子做皇帝是順應人心,不做,誰都不會安心,天下會再度大亂的。”


    郭單直直的看著郭鵬,看了好一會兒,而後嘴唇漸漸抿緊。


    良久,他移開了視線,把臉轉向了床鋪裏麵,並且收迴了自己的手。


    “皇帝,鑿冰捕魚那件事情,是我和你一起商定的,整個過程,是我幫你籌備和安排的,這種事情我雖然做的不多,倒也不是第一次才知道咱們士人的這些肮髒手段。


    大家為了做官,為了發跡,為了有名聲,為了前途,為了家族,什麽都可以做,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能去做,做得好了還會被人們推崇,爭相效仿。”


    郭鵬沉默了一會兒。


    麵對重病臥床的父親,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說。


    “父親,劉邦不是赤帝子,劉秀也不當為皇帝,皇帝者,兵強馬壯者為之,不是天生,也不是命中注定。”


    “可他們沒殺人。”


    “他們殺的人更多。”


    “不像你這樣殺人。”


    “我殺人並非隻是為了我自己。”


    “不殺不行嗎?”


    “不殺不行,一定要殺,不殺,魏國就活不下去。”


    郭單又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之後,他把臉轉了迴來,臉上滿是驚惶,如同剛才那般用力地握住了郭鵬的手。


    “小乙,別殺人了,你殺了太多太多人了,你殺的全天下人怕你怕的要死,你是不怕,你厲害,你無敵,可你也會死啊,你死了以後,你的兒子,你的孫子,你的後代……都要被你拖累死啊!”


    郭單的眼淚順著蒼老鬆弛的皮膚滑落下來,滴在床鋪上,像是個瀕死的人正在乞求對方實現自己最後的臨終心願一樣。


    他不想讓郭鵬繼續殺人了,繼續殺人殺下去,郭氏的未來就沒了。


    郭氏會被毀滅的。


    郭鵬低著頭,看著郭單那甚至是哀求的眼神,默默搖了搖頭。


    “父親,我殺人,不單單是為了我自己,也為蒼生。”


    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過後。


    “蒼生能救你的子孫後代嗎?!”


    郭單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忽然一把甩掉了郭鵬的手,怒吼出聲。


    “你的子孫後代給人殺得一幹二淨的時候,不會有人救他們!不會!不會!不會有人記得你對他們的好!不會!絕對不會!!”


    郭單非常清楚蒼生的懦弱、短視和健忘。


    所以當漢帝國滅亡的時候,挺身而出的人並不多,不惜性命阻止郭鵬的人也不多,他們非常惜命。


    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事情。


    他們隻想活到下一個時代,享受時代的紅利,而不願意為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殉葬。


    他絕不相信蒼生會出手幫助郭氏挽迴危局。


    照這樣發展下去,等魏國走到漢帝國那個份上的時候,站出來為魏帝國殉葬的人,不會比為了漢帝國殉葬的人更多。


    郭鵬則很冷靜。


    他非常冷靜的看待這件事情,甚至開了上帝視角。


    “我把帝國經營的如鐵桶一般,如此這般,子孫後代還要被人殺,那就不是我的問題,是子孫後代不爭氣,怪不了我,我也沒有興趣去管,真到那個地步,魏國,也該完了。”


    郭鵬就是這樣看待的,到了那個時候,魏帝國的壽命也該終結了。


    子孫後代不頂用,或者毫無緣由的殘酷暴虐,失了人心,被人奪走了權力,又無力守護自己的東西,那就活該被殺。


    這和他無關。


    郭單不敢相信這是郭鵬的態度。


    還有人全然不關心子孫傳承家族存續的嗎?


    他氣的大罵郭鵬。


    “你這逆子!逆子!做皇帝做的昏了頭!殺人殺的昏了頭!你就全然不關心你的子孫後代?你不關心家族傳承?!”


    “關心,但不是這個關心法,不能這樣簡單的去關心。”


    郭鵬搖了搖頭:“父親,國不強,家族再強,又能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會有真心接納咱們的外族人,永遠不會。”


    “我說的不是這個事情!我說的是郭氏!郭氏!郭氏!”


    郭單怒喝道:“你不在意郭氏,你在不在意你自己?你死以後,後人會罵你是昏君!你是暴君!你是擇人而噬的猛獸!你是食人的血手屠夫!你就不是人!你是妖魔!妖魔!


    他們不會傳揚你做的好事,他們更不會忘掉你殺過人的事情!他們會把你殺人的事情一代一代的傳下去,讓你身敗名裂,讓後人隻記得你殺人,什麽都不會記得!郭氏要被你葬送!要被你葬送!!”


    郭單用手撐起了自己的身子,指著郭鵬怒吼連連。


    他喘著粗氣,麵色漲紅,似乎病已經全好了似的。


    他好像恨不得在這裏把郭鵬這個逆子給掐死一樣。


    然而郭鵬還是毫不在意。


    “那又如何呢?”


    郭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世上哪有永遠不會覆滅的國度呢?始皇帝自稱始皇帝,覺得自己的帝國可以傳承千年萬年。


    他是始皇帝,後輩子孫會是千世萬世皇帝,嬴姓趙氏永遠做皇帝,秦帝國永遠存在,做到世界的終結,可結果呢?


    我從來不覺得魏國能萬年綿長,也不覺得郭氏能永遠傳承下去,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魏國曾經存在過,我要讓世人知道,我的魏國曾經存在過,並且生存的很好。


    我的子民有飯吃,有衣穿,有錢掙,有土地可以耕種,我的軍隊四處征戰,開疆拓土,打敗所有敵人,把帝國疆域擴展到極致,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


    郭單氣急了,伸手指向郭鵬,滿臉都是怒意。


    “你……”


    “父親,他們說我什麽都可以,說我昏庸暴虐,說我殘暴嗜殺,說我甚至不是人,是鬼神,那都可以,我不在乎。


    因為我創下了他們無法抹黑的功績,我建立了一個無比龐大的帝國,他們要怎麽說,才能自圓其說,說我這樣一個昏君暴君居然可以把華夏的國土擴展到這樣的規模,消滅那麽多敵人,修成大運河,修成大馳道,開發江南,占據西域,打通絲綢之路……


    他們要怎麽說才能讓後人相信我除了殺人之外什麽事情都沒做過,卻能把魏國推向這樣一個高峰?父親,他們說不清楚的,他們沒辦法自圓其說的,曆史會給我公正的評價。”


    郭鵬很平靜,全然不在意郭單所說的一切。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死了以後會發生什麽。


    郭單瞪著眼睛滿臉不可思議的看著郭鵬。


    “你就真的什麽都不在乎嗎?你自己被人汙蔑抹黑你不在乎?你的子孫後代……郭氏被人屠戮殆盡你也不在乎?


    沒了子孫後代,誰為你說話?誰給你辯白?曆史?齊太史為了寫一句真話,父子三人慘遭屠戮!司馬遷為了寫一點真話,子孫根都沒了!辯白?”


    郭單根本不想信什麽所謂的曆史和公正。


    曆史要是能給人以公正,司馬遷就應該還是一個完整的男人。


    可事實就是,曆史可以閹割。


    郭某人自己都是這樣做的,他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


    所以他也看得很開。


    “皇帝,一言以決生死者,如此巨大的權力,不是人人都能把握住的,我得到了這種權力,把它傳承給我的後人,這就是我能為他們做到的一切,更多的就沒有了。


    後世子孫若無能、守不住權力,被人篡位,那是他們活該,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我想,郭魏氣數已盡,滅亡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無可阻擋,父親,我不在乎。”


    郭鵬搖頭,緩緩說道:“到那時,我早就是塵埃了,罵我,咒我,我又聽不到,與我有什麽關係?”


    郭單驚得雙目圓瞪。


    “你被人辱罵,惡名遠揚,遺臭萬年,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我所做的事情終究會大白於天下,是非功過,終究也會為世人所知,罵我就罵我好了,現在的我還能少吃一碗飯不成?”


    郭鵬還是搖頭。


    於是郭單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


    他覺得要命的不得了的事情,郭鵬居然全然不在乎。


    你怎麽能對這一切要命的事情全然不在乎呢?


    這不行啊,這不行啊!


    家族才是最重要的啊!


    百年王朝,千年家族,你怎麽就不在乎呢?


    可郭單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良久,郭單頹然的癱在了床上,雙眼木然的看著床頂。


    “都是我的錯,小乙,我不該叫你振興郭氏的,你不做皇帝,郭氏或許還能千年萬年,你做了皇帝,數百年後,郭氏恐怕連香火都傳承不了了。”


    “這不是父親的錯,時局如此,即使父親不這樣做,兒子也會想方設法讓咱們家生存下來,說不定會走到更無法挽迴的地步。”


    “但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家不像家。”


    郭單似乎還在為郭陽的事情耿耿於懷。


    郭鵬搖了搖頭。


    “父親都做了太上皇了,注定名留史冊,難道還不滿意嗎?”


    “我和你不一樣,小乙,我沒你那麽大的誌向,我隻想家族安康,千年萬年,一家人完完整整,有吃有喝。”


    “父親,我還是那句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正如你所說,哪有千年萬年王朝,卻有千年萬年家族,我最大所想,就是咱們郭氏可以像孔氏那樣,傳承千年萬年,無論哪朝哪代都能存續著,那該有多好啊。”


    郭單躺在床上,進行天真的遐想。


    郭鵬靠在床沿,歎了口氣。


    “孔氏,毫無立場,三姓家奴,誰強就跟誰,這樣的家族固然能千年萬年,但是民智開啟以後,天下人都會瞧不起這樣的家族,他們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痛罵的。”


    “不是你說的嗎?罵就罵吧,他們還能少吃一碗飯不成?吃飯的嘴巴又不會閉上。”


    郭單冷笑一聲。


    郭鵬頓時一愣,感覺無言以對。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小人隻為自己考慮,所以可以長命,甚至能作威作福,英雄為所有人考慮,往往短命,然後死掉,還要被人推到臭水溝裏唾棄。


    可是,能讓所有人過上好日子的,是英雄,不是小人,小人隻是自己過得好,哪管洪水滔天?所以人人憎惡小人,卻又人人羨慕小人,到底是窮的有尊嚴,還是富得流油卻為奴為婢,很多人都很難抉擇啊。”


    郭單看了郭鵬一眼。


    “你是在說我這做父親的是小人,你這皇帝是英雄,是吧?”


    “父親,我不是英雄,我不配,我隻是梟雄。”


    郭鵬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搖了搖頭,給了自己一個精準的定義。


    “我曾經想要做一個英雄,可事到頭來,我卻發現我丟不掉自己的私心,我假裝我想要權力是為了蒼生,但是我也喜歡權力,我也喜歡乾綱獨斷,我喜歡手握權力的感覺。


    所以後來我又嚐試著要去做一個純粹的小人,小人就好了,肆意妄為,不用在意什麽,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又發現我丟不掉自己的良知,我左右為難。”


    郭鵬露出了滿臉苦笑。


    “我不配當英雄,卻又沒辦法昧著良知去做一個小人,沒辦法閉著眼睛不看眾生皆苦,沒辦法看著他們餓著肚子而無動於衷,所以到頭來,就隻好做一個不倫不類的梟雄了。”


    “英雄……梟雄……”


    郭單躺在床上琢磨了一會兒,長歎一聲。


    “郭氏有子如你,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小乙啊,我這做父親的,是真的越來越看不懂,想不明白了。”


    “應該不是什麽好事,畢竟我殺了那麽多人,得罪了那麽多人,不知多少人正在咒我趕快去死,咒我魏國趕快覆滅,好讓他們迴到從前”


    郭鵬想了想,笑道:“今後,我肯定還會殺人,隻要我還能殺的動,我就不會停止殺人,主要是為了權力,順便也能為了蒼生,我想讓他們吃飽,梟則梟矣,固為雄也。”


    看著郭鵬似乎完全看開的模樣,郭單徹底無語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是好事還是壞事,不知道這個兒子究竟能給郭氏帶來什麽。


    是無上的榮耀,還是徹底的毀滅?


    他不知道。


    他的認知,他的格局,他的思維,不足以讓他看清曆史的脈絡。


    他隻能看到這裏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郭單背過身子不再看郭鵬。


    “早知今日,就不該叫你和曹氏結親,不該讓你去洛陽,就該把你留在譙縣,留到天下大勢已定,叫你出個仕,混個高官,紮根地方,這樣家族就能千年萬年了。”


    “那我一定會造反的。”


    郭鵬大笑道:“父親,我很同情那些吃不飽的人,要是見了太多吃不飽的人,說不準哪天就犯了毛病,揭竿而起做張角第二了。


    贏了就是皇帝,輸了,隻要不死,那就繼續造反,反到死或者贏了為止,反正不管怎麽說,隻要還有人挨餓,我就要造反,非要把這天捅一個窟窿出來不可。”


    “我……我就不該生下你!或者把你的聰明才智分個一半……不,三分之一就夠了,分給陽兒,叫陽兒繼承家業,那也好!”


    郭單氣的說出這種話,然後又覺得悲哀。


    “陽兒不頂用啊!不頂用啊!稍微聰明一點!我就把郭氏的未來托付給他了啊!讓他保住郭氏,隻要保住郭氏就夠了,管什麽天下蒼生!他怎麽就不聰明一點啊!哎呀!!”


    郭單躺在床上長籲短歎,枯槁的手舉起落下,乏力的拍著床沿,滿心的懊悔和不甘。


    郭鵬笑了笑,沒有再說更深入的話語了。


    兩父子沉默了好一會兒。


    “父親,我先迴去了,您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您。”


    郭鵬站起了身子,轉身離去。


    “不必來了,此生,咱們父子就到這裏了,你也別讓人來治我,我好不容易得病,要盡快死掉,這樣就不會被你做的混賬事再給氣到。”


    郭單冷冰冰的一句話叫郭鵬的腳步一頓。


    他迴身看向了躺在床上背對著他的郭單,張了張嘴巴,想說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沉默了一會兒,郭鵬轉身,麵向郭單跪下,朝著郭單磕了三個響頭。


    “今生,兒不孝,來生,願我家人生在盛世,兒再盡心盡力侍奉父母。”


    說罷,郭鵬站起身子,離開了泰山殿。


    再沒迴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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