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諸葛亮的詢問,司馬懿愣了一下。


    我會怎麽做?


    答案很明顯。


    我就當做沒看到。


    反正我下轄百姓也沒有誰和我說要我幫他們多要一點鹽水。


    這個事情我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也和我無關。


    朝廷的規定,物資補給的事情縣級以下包括縣級政府都不能幹預,我名正言順的有理由什麽也不幹。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這難道不是按照程序辦事嗎?


    我做錯了嗎?


    但是看到諸葛亮無比澄澈沒有一絲迷茫的眼睛盯著他看,他忽然有點心虛。


    心虛之後,又有一絲害怕,還有一絲憤怒。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麽?


    是在嘲諷我嗎?


    還是說覺得我很沒有骨氣,覺得我膽子小?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


    你背後有諸葛瑾,還有張昭,幾乎預定了未來的大好前程,而我呢?


    我司馬氏在朝中又有什麽靠山?


    什麽也沒有好不好?


    曹操?


    曹操算是嗎?


    之前求了曹操兩次,求他幫我們司馬家運作進入郭魏政權,已經耗盡了老爹司馬防的那點臉麵,甚至還把我操作成了郭氏故吏。


    現在不是曹操欠著司馬氏的人情,而是司馬氏欠著曹操的人情。


    司馬氏都不知道該拿什麽去還曹操的人情,哪裏還有臉麵再去求曹操?


    要是再出事,我還能求誰幫忙?


    可以說司馬氏沒有後台,也沒什麽退路,全靠我司馬懿能否拚出一條路來。


    所以你想讓我怎麽做?


    用整個家族的政治前途乃至於性命去換取你的尊敬和你不一定能生效的幫助?


    真惹惱了這些兗州人,曹操說話都不好使,你們徐州人又能拿出多少政治資源救我這個河內人?


    別說我不相信你。


    孔明,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你們。


    我和你們不是同鄉,你們真的會接受我?


    我沒那麽天真,孔明!


    在諸葛亮期待的注視下,司馬懿卻沒有給一個可以讓諸葛亮覺得高興的迴複。


    司馬懿隻是搖頭歎息。


    “縣長的權限範圍之內,沒有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孔明,朝廷明文規定,縣級以下官吏,包括縣級官吏,不能幹預物資分配之事,這是朝廷的明令啊孔明。


    咱們沒有那個權限,不管公不公平,咱們管不到這件事情,強行去管,就是越俎代庖,別說朝廷能不能主持公道,此事之後,你我,還能在涼州立足嗎?”


    “這不是公平與否的事情。”


    諸葛亮搖頭,握緊了司馬懿的手:“這是貪墨與否的事情,是犯罪與否,仲達!這是犯罪!犯罪的事情,難道我們可以視而不見嗎?!”


    司馬懿沉默了一會兒,低著頭看著諸葛亮緊緊握住的他的手。


    【別再說了,孔明!


    別再讓我那麽有負罪感行嗎?


    你要做,你自己去做!你別拉上我!


    我和你不一樣!


    我沒有你那麽硬的後台!


    我得罪不起他們!


    我不想做你們的替罪羊!


    我家裏還有六個弟弟的前途等著我去拚!


    我不能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啊你懂不懂!】


    司馬懿的內心無聲的咆哮著。


    可是這咆哮聲,諸葛亮應該是聽不到的。


    所以司馬懿也沒有真的打算就這樣對著諸葛亮吼出聲來。


    “孔明,這不是咱們應該去管的事情,你想以什麽身份去管?怎麽管?”


    司馬懿貌似冷靜的看著諸葛亮。


    “以一個魏國子民的身份就不能管嗎?”


    諸葛亮頗有些不解的看著司馬懿:“從縣衙門口一直設置到皇宮正門口的登聞鼓到底是為什麽而存在的?陛下此舉到底是為了什麽?你真的不明白嗎?仲達?難道我錯了?”


    司馬懿說不出話來。


    登聞鼓,這是郭鵬稱帝以後嚴令各地縣級以上包括縣級府衙門口必須要設置的一麵大鼓。


    他規定,平民百姓如有冤屈不能就地當場解決的,遭遇到不公平對待的,就可以選擇到更高級的政府門口敲響登聞鼓。


    登聞鼓一旦敲響,各地主要行政官員必須迴應,當地法曹必須介入,立刻把敲鼓人保護起來,且必須要把這件事情上報中央刑部報備,讓中央刑部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和處置結果。


    如有瞞報,一旦查出,嚴懲不貸。


    於是數年間,從中央到地方,從京畿地區到偏遠地區,各地縣級以上官府門口都設置了一麵統一樣式的登聞鼓。


    洛陽城也有,登聞鼓就設置在了宮城正門口,派遣宮廷禁軍輪番保護。


    一旦有人前來敲響登聞鼓,禁軍需要當場把人保護起來,然後立刻上報皇帝本人知道。


    到底是什麽樣的冤屈在地方上解決不了,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以至於需要到天子腳下敲響這麵登聞鼓。


    皇帝就要介入了,用自己至高無上的威望去介入這件事情,看看到底是哪些妖魔鬼怪在作祟。


    不過雖然郭鵬設置了登聞鼓,但是在很多官員看來,登聞鼓的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


    隻是一個念想,沒什麽太大的意義。


    用腦子想想也知道,真要是大家這些當官的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苦主真的有機會敲響登聞鼓嗎?


    地方上官官相護難道是少見的事情?


    前朝也好,今朝也罷,這樣的事情難道真的會消失?


    真的有什麽政治人物願意為了一介草民冒著得罪同僚且政治生涯歸零的風險去主持正義?


    不少人都在心裏默默嘲諷這一措施的象征性意義。


    給人一個毫無可能的期待,到底是為了什麽?


    皇帝的惡趣味嗎?


    皇帝這樣做隻是為了向大家展現一個姿態吧?


    讓大家知道他很在意民生,他想聲張正義,可實際上呢?


    真要說起來,從中央到地方,敲響登聞鼓並且成功伸冤的,怕也隻是一個小概率事件,是一個讓人難以相信真的可以成功的美好念想。


    隻是一個念想而已。


    正應了那句話。


    【誰敢有冤啊?】


    皇帝的惡趣味未免也太殘酷了一點。


    司馬懿覺得像自己和諸葛亮這種生活在上層社會的人更應該清楚這一存在的現實意義。


    隻是一個政治遊戲符號罷了,登聞鼓設立至今無人敲響過難道不就是現實對這個遊戲符號的迴應嗎?


    登聞鼓過去不會被敲響,現在不會被敲響,以後也不會被敲響。


    大魏帝國國泰民安,國強民富,官員奉公守法,百姓安居樂業,人人稱頌皇帝仁政,沒有任何不法之事,實乃人間仙境!


    這就是現實。


    可是現在諸葛亮卻告訴司馬懿,說他相信登聞鼓的存在是有實際意義的,真的有人可以通過登聞鼓伸冤成功。


    隻要敲響那麵登聞鼓,就能伸張正義。


    惡人會被懲處,正義的人會成功主持正義,受到傷害的人會得到補償和幫助,之後,會一直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如此這般的童話。


    司馬懿不免為此感到詫異。


    孔明,你是被豬油蒙了心嗎?


    如果可以,司馬懿是真的想這樣詢問諸葛亮。


    得知此事之後,內閣裏有人戲稱【堂下何人狀告本官】這種事情,你真的以為不存在?


    司馬懿很想大肆嘲笑諸葛亮。


    如果這是在酒桌上發生的事情,借著酒勁,司馬懿一定會這麽做。


    狠狠地嘲笑諸葛亮的天真。


    但是現在不是,諸葛亮清醒著,他也清醒著。


    “登聞鼓……孔明,天下間的不平事,登聞鼓真的可以解決嗎?一麵登聞鼓能有那麽大的影響?”


    “我不管它有沒有那麽大的影響,它在那兒!仲達,登聞鼓在那兒!冤屈也在那兒!”


    諸葛亮死死的盯著司馬懿:“朝廷法令,明文規定,它就在那兒!它在!”


    “孔明,聽我一句勸,這件事情你不能管,換一個其他地方出身的人可以管,但是你不行。”


    司馬懿苦苦勸告。


    諸葛亮看了看司馬懿。


    “那仲達,你願意管嗎?我不管,我的身份特殊,你可以,你的身份不特殊。”


    諸葛亮的這個問題就讓司馬懿覺得啼笑皆非。


    【別這樣問我!


    我都說了!別這樣問我!】


    司馬懿真的很想一把甩開諸葛亮的手讓他離開這裏,別拿這種送命題去問他。


    白發老父的殷切期待,六個弟弟的美好前途,都等著他去開拓!


    他不會迴答,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但是諸葛亮的眼睛就那麽直勾勾的盯著他。


    還是那麽清澈,堅定,沒有一絲迷茫。


    不知怎的,一種厭惡的情緒忽然占據了司馬懿的整個思維。


    【你知道嗎,孔明,有些時候,我真的很討厭你。】


    一個聲音在司馬懿內心深處響起。


    這讓迴過神來的司馬懿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司馬懿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


    “孔明,你不要想太多了,這件事情牽扯麵一定很廣,如果真的牽扯到了很關鍵的地方,終究是會有人來管的,所以……”


    “你來管嗎?仲達?”


    諸葛亮就這樣看著司馬懿。


    司馬懿舔了舔自己有些幹燥的嘴唇。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他知道諸葛亮這樣想是對的,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告訴他,這是對的。


    但是他也覺得這是錯的,也有一個聲音,一個更大的更容易聽到的聲音告訴司馬懿,這是錯的。


    司馬懿遲遲沒有迴答諸葛亮,兩人就麵對麵的站著,就那麽互相看著。


    於是在這一刻,諸葛亮似乎已經知道司馬懿想說什麽了。


    他又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司馬懿的迴複,便低下頭,緩緩鬆開了自己拉著司馬懿手腕的那隻手。


    仔細想想,自己這樣做,的確是為難司馬懿了。


    諸葛亮自嘲的笑了笑。


    “仲達,我為難你了,我對不住你。”


    說完,諸葛亮深深地望了司馬懿一眼,轉身離去。


    沒等著司馬懿的妻子把飯做好,沒等著喝幾杯,吃頓飯,他就走了。


    沒過一會兒,司馬懿的妻子張氏拿了一壺酒走了過來,看見司馬懿正傻傻的站在堂口,望著空無一人的大門方向。


    “孔明呢?”


    “走了。”


    “走了?”


    “走了。”


    “為什麽?”


    “為了登聞鼓。”


    “登聞鼓?”


    張氏很疑惑,不知道司馬懿究竟在說些什麽。


    而司馬懿終究也沒有迴答張氏的問題。


    不過他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他知道這個讓他羞愧,讓他憤恨,讓他悔恨,也讓他嫉妒的答案。


    如果他也擁有和諸葛亮一樣的靠山,一樣的政治資源,一樣的大好保底前途,這樣的答案,他本是不必知道的。


    也不用受到如此折磨。


    深吸了一口氣,司馬懿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內心充斥著異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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