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宴會極盡歡樂,極盡奢華。


    因為五天的假期就在之後,郭某人又當場宣布不必拘束,盡情歡樂,盡管放浪形骸,君臣共享極樂之樂。


    所以幾乎每一個人都敞開了喝酒,敞開了尋歡作樂,敞開了肆意放縱。


    宴會直到深夜方才結束,人們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離開了皇宮,迴到自己的家裏,倒頭就睡,鼾聲如雷。


    在夢裏,他們看到了美好的未來,可以肆意享受的未來。


    人人的臉上都帶著迷醉的、腐爛的笑容。


    醉眼朦朧之間,他們仿佛看到了屬於他們的美好的未來,屬於他們的為所欲為的未來。


    而這個帝國的主人,郭某人,卻一點也不想睡覺。


    別人醉沒醉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是一點都沒有醉的。


    郭瑾當然也沒有喝醉。


    帶著郭瑾,郭鵬迴到了勤政殿書房,屏退左右,隻留下了郭瑾一人。


    “阿瑾,今日之宴會,你看到了嗎?”


    “父親的意思是?”


    “那些極盡歡樂的人,肆意放縱的人,他們多開心啊,樂而忘形,實在令人羨慕,若是這樣的開心,能讓為父也分享一些,那就好了。”


    郭鵬坐在軟墊上,嘴角勾起。


    郭瑾有些奇怪郭鵬的態度。


    “國朝一統天下,正統再無人可質疑,他們的歡樂,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父親難道不高興嗎?”


    “是,他們是該高興,為父也高興,可是,為父卻沒有發現任何一個人和為父一樣感到悲傷,阿瑾,你悲傷嗎?”


    郭鵬看著郭瑾,郭瑾卻有些不知所以。


    “悲傷?”


    “也對,你不曾見到過那樣的場麵,你沒有經曆過為父所經曆的那些事情,你不理解。”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閉上眼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原本可以少殺一些人的。”


    聽到這句話,郭瑾忽然有些驚訝。


    “父親……”


    “我原本可以不用殺那麽多人的,也可以救下很多人的,阿瑾,我原本可以不用殺那麽多人的,五百萬,要多少年,才能恢複這這五百萬人口?可殺起來,隻要一瞬間,隻要一瞬,就能殺死很多很多人。


    我有很多機會,有很多機會可以少殺一些人,可以救下很多人,可以讓他們不用死,讓他們活著看到這一天,讓他們安享太平,可是我沒做,阿瑾,我沒做,我殺了很多該殺的人,可也有很多原本不用死的人,也死了……”


    郭鵬深深地歎了口氣。


    “可是父親也救了更多的人。”


    郭瑾雙膝前屈,坐在了郭鵬身旁:“很多人原本會死掉的,會餓死,會被殺死,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死掉,可是隻要父親的大軍抵達的地方,他們都能活下來。”


    “你倒是會安慰人。”


    郭鵬摸了摸郭瑾的頭,露出了一個從未在旁人麵前露出的悲傷的笑容。


    “這是事實,若非父親掃平軍閥,掃蕩野心勃勃之輩,天下還將繼續混亂下去,死掉的人會更多,到那時,一樣不會有人在意他們,父親不同,父親在意他們。”


    郭瑾麵色嚴肅。


    郭鵬看著他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開口。


    “阿瑾,你和為父說,如果為父不在了,你還會在意他們嗎?在意那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你會繼續保護他們嗎?”


    “會。”


    郭瑾沒有任何遲疑:“他們是我們的根基,不在意他們,不過二百年,黃巾起事再現,魏國必亡!”


    郭鵬抿了抿嘴唇,而後點了點頭。


    “對,他們是我們的根基,比起任何一個親信都要值得信賴,這一點,你永遠都不能忘記。”


    郭鵬伸手握住了郭瑾的一隻手:“可是阿瑾,為父真的很擔心,為父會在意他們,你也會在意他們,可你的兒子呢?你的孫子呢?咱們郭氏後世之君們還會在意他們嗎?


    若是君上無能,被民欺瞞,做了前漢諸帝,連成年都未成年就要去做皇帝,皇權旁落,自身難保之時,誰還能保護他們呢?所以為父在想,到底怎麽做才好,亦或是,教會他們如何自己保護自己。”


    郭瑾相當吃驚。


    “父親,自己保護自己的意思是……”


    “阿瑾,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郭鵬死死的盯著郭瑾。


    郭瑾咽了口唾沫。


    “並非……並非如此。”


    “沒錯,並非如此,什麽斬白蛇,什麽赤帝子白帝子,什麽大楚興陳勝王,什麽劉秀當為天子,什麽天降祥瑞,什麽麒麟降世……全是假的!”


    郭鵬怒喝一聲,然後,又變得有些頹然,低聲道:“一切不過是門戶私計罷了,為父一清二楚,可為門戶私計而建國,一家一姓之國,難道能阻攔其他門戶為私計而謀嗎?”


    郭鵬無奈的搖了搖頭。


    “阿瑾,為父立國不正啊,這國是為父篡來的,不過是兵強馬壯者為帝罷了,一家一姓,門戶私計,為父口口聲聲為天下為百姓,可不還是處心積慮要扶你上位,誰看不出來?”


    “父親……”


    郭瑾說不出話來。


    “可為父沒辦法,為父什麽都知道,卻做不到,想做點什麽,卻發現根本無處著手,所有可以改變這一切的東西,都沒有,都辦不到。”


    郭鵬緊握著郭瑾的手:“為父處心積慮要做皇帝,可做了皇帝之後就意識到,這隻是剛開始而已,阿瑾,你知道今天為父在大殿內看到了什麽嗎?”


    “不知道……”


    郭瑾搖了搖頭。


    “二十多年前,為父尚且年幼時,在洛陽跟隨盧公求學,盧公曾經帶著為父前往那些高門大戶之中參加宴會,那時候,為父坐在盧公身邊,盧公問為父如何看待那樣的宴會,為父說,那是亡國之宴。”


    “亡國之宴?”


    “對,亡國之宴,他們的食物何其精致,歌舞何其美妙,可是那是,就在距離他們很近的敵方,就有人餓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豪門勳貴花天酒地,黎庶淒慘的餓死,那不是亡國之宴又是什麽?”


    郭鵬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今日,就在今日的宴會上,為父忽然發現,今日殿中的宴會,不正是當年的那場亡國之宴嗎?”


    “父親!”


    郭瑾非常驚訝。


    “它們迴來了,阿瑾,它們一直都沒有離開,一直都在找機會要迴來,現在天下才剛剛一統,它們就迫不及待的要迴來了!”


    郭鵬緊緊握住了郭瑾的手,緊緊盯著他,眼中滿是怒火。


    無邊無際的怒火。


    “它們毀了漢,現在還想毀了魏!要把漢曾經經曆過的,一絲一毫都不差的全部轉嫁到魏的身上!再來一次!”


    “這才多久?這才二十年!二十年!它們就迴來了!”


    “當日的群魔亂舞,和今日的群魔亂舞,又有什麽區別?一樣都是群魔亂舞!我毀了它們一次,現在,它們又要重來!”


    感受著郭鵬心中無邊無際的怒火,郭瑾隻覺得震撼不已。


    魏國,要亡國了嗎?


    這才剛剛立國兩年啊!


    “父親,它們……是什麽?”


    郭瑾有些懵懵懂懂,隱約知道“它們”是什麽,卻又不是那麽的真切。


    “它們什麽都不是,也可以什麽都是,士人,豪強,高官,顯貴,歡笑,熱鬧,喧囂,推杯換盞,歌舞,音樂,美食,熏香,奢華,聯姻,它們什麽都可以是。”


    郭鵬閉上了眼睛,又緩緩睜開,平複了自己的心情,緩緩開口道:“阿瑾,你不用知道它們究竟是什麽,你也不可能知道它們是什麽,你隻需要知道,一切可以導致亡國的因素,都是它們,就可以了。”


    郭瑾懵懵懂懂的看著郭鵬,好想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郭鵬用郭瑾可以立刻明白的話語解釋了一遍。


    郭瑾眼睛一瞪,似乎明白了。


    “這是《孟子》篇章,父親的意思是?”


    郭鵬微微歎息。


    “要想阻止亡國,方法有很多,但是阿瑾,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看似表麵繁華,實則危如累卵。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安於現狀,不願改變,潛移默化之中,病狀已深,再想改變,為時已晚,可若要改變,必須要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


    自古以來,凡是變革之人,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強行把他們從溫柔鄉裏拽出來,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沒有幾個人能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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