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四年春,延岑再度攻打順陽,劉秀命右將軍鄧禹帶兵迎擊,大破延岑軍。延岑投奔漢中,成家皇帝公孫述任命延岑為成家朝大司馬,封汝寧王。

    把劉英送迴到許美人宮裏後,西宮少了很多帶孩子造成的煩擾,與此同時也顯得冷清了許多。

    算算日子,離我臨盆分娩還有兩個月,然而我的肚子卻要比鄧禹的妻妾們的大出許多,肚子鼓得跟足月了似的,站直了身子低頭,居然已經無法看到自己的腳尖。不過,肚子雖大,卻絲毫不影響我的行動。劉秀要求在我散步的時候必須由侍女攙扶,可我不喜歡那麽別扭矯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僅自己走路,甚至偶爾忘形之餘,還會忘了自己是個孕婦,然後奔跑跳躍……

    那些有經驗的仆婦閑聊時溜須拍馬,都奉承地斷言我肚子裏懷的一定是個皇子,風言風語流傳得多了,不知道怎麽的,竟連劉秀也聽到一二。

    我開始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似乎每個人都認定我這一胎會生兒子,劉秀更是讓人準備了很多男嬰的用品,大到側殿布置的類似嬰兒房,小到簡單的繈褓、玩具。我莫名地開始有了壓力,隨著產期臨近,這種壓力也在一點點地逐漸增加。

    原定每日早起應去長秋宮給皇後請安,因為懷孕,這個規定放寬了,不必天天去,改成了半月一次。後來有了胎動跡象,掖庭令又把每半月一次的覲見禮改成了一月一次。

    天氣逐漸轉熱,我脫去青色的春衫,改換上紅色的夏服。這一日乃是四月初一,照例又該是去長秋宮的日子。我換了新裁的襦裙,卻仍是覺得腹部那裏稍嫌緊了些,想著如果不穿,這麽寬大特質的衣服也沒法賞賜給其他人穿,於是勉強湊合著套上身,也算穿了個新意。

    這一路琥珀亦步亦趨,絲毫不敢怠慢——這丫頭已經徹底被劉秀洗腦了,在劉秀的絮叨下,她現在簡直成了劉秀雞婆理念的嚴格執行者,除她之外,還有那個代帶子魚,也非常令人抓狂。

    進入長秋宮地界後,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收斂姿態,悄無聲息地進入大堂。

    長秋宮主殿高大闊綽,滿室芬芳,殿內安靜得聽不到一絲雜音,我才進去,便聽裏麵有個顫抖的聲音低聲喊:“賤妾……拜見陰貴人!”胭脂縮著肩膀,秀目微紅,戰栗著便要給我下跪,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笑道:“許妹妹這是做什麽?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氣。琥珀,快些幫我把許美人扶起來,我身子沉,撐不住……”沒等琥珀上前,胭脂已慌了神,趕忙站直了,反伸手來扶我。

    我知道她現在對我既是感激,又是敬畏。郭氏一族顯然已經丟棄了她這顆小卒子,如果沒有我的保薦庇護,劉英絕無可能迴到她的身邊。

    堂上靜悄悄的,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內室有了窸窣動靜,而後身穿華服、發綰望仙髻的郭皇後在眾人的簇擁下輕移蓮步姍姍而至。

    可以看得出她的麵頰是敷過粉的,白皙細膩中透著一層粉嫩的光澤,眉毛畫的是時下流行的遠山黛,鉛華恰到好處地遮掩住了她眼袋下的憔悴。

    “賤妾……”愣怔間,許美人已經半屈著膝蓋準備下跪,瞥眼見我仍是直愣愣地站在堂上,不敢搶在我之前行禮,一時間跪也不是,不跪又不是,僵硬地呆在原地。

    郭聖通抿著唇一語不發,眼瞼下垂,目光並不與我直視,旁若無人般地徑直坐到堂上主席之上。

    她坐下後,伸手示意邊上之人入席,邊上有一婦人微微頷首,斂衽坐於下首,臉微側,目光似有似無地向我投來。

    我猛地一凜,那婦人貌不出眾,年過四十,但麵頰肌膚光滑,仿若少女,看得出平日保養甚是得當。她麵上帶著一種親切的笑容,隻是那分笑意轉到眼眸中,卻像是化作了千萬支利箭般,直射人心。

    隻一個照麵,我已猜出她的身份。我強作鎮定,保持著臉上和煦的笑容,緩緩下跪:“賤妾陰姬拜見皇後娘娘!郭老夫人!”“賤……賤妾許氏,拜見皇後娘娘……老夫人!”許美人匍匐在我身側。

    雙膝著地的同時,我擺出一副艱難的樣子,雙手舉額,身子故意晃了晃,突然傾身向前撲倒,我忙用右手撐地,滿臉愧疚。

    這一舉動沒有對堂上端坐的郭主產生任何影響,倒是把一旁的中常侍代和琥珀嚇了個半死。琥珀當下伸手欲扶,我急忙推開她的手,仍是恭恭敬敬地放正了姿勢,緩緩磕下頭去。

    郭主麵帶微笑地望著我,似乎在看好戲,又似乎在品評揣摩我,倒是主席上的郭聖通仿佛心有不忍,終於開口說:“陰貴人懷有身孕,行動多有不便,這禮便免了吧。”免個頭!跪都跪了,現在才來免,漂亮話說得也未免太遲了些!

    “多謝皇後娘娘!”我從容不迫地伸手遞與代,代趕緊利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我的手,準備將我拉起來。

    其實我大可不必這麽做作,我雖是孕婦,卻還沒嬌氣到連起個身也要人扶,這一切不過都是場戲,看戲的、演戲的,彼此間已經不能分得清楚。

    我在戲中,她們亦是如此。

    “代!”郭主笑了,聲線溫柔,嘴裏喊著代,眼睛一直看著的,卻是我。

    “諾。”“你這豎子,真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如今在陛下跟前做事,難道也會這般失了禮數不成?”代麵色大變,額上沁出一層薄汗,“撲通”一聲跪下:“小人知錯了。”他沒能扶我起來,我仍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也是,皇後隻是讓我一個人免禮,可沒說讓其他人也一塊兒平身了。

    郭主仍是笑眯眯的,一臉和藹,她若是個聲色俱厲的老妖婆,那倒也就罷了,我最怕的正是這類麵慈心狠的人,實在太難捉摸,也太難對付了。

    對郭主,我向來心存懼意,不敢輕視。一個郭聖通也許並不可怕,郭聖通之外再加一個已經修煉成精、經年在宮廷中浸泡打滾的郭主,對我而言,卻是如臨大敵——連陰識也不敢小覷的人,我豈敢掉以輕心,在她麵前胡來?

    隻是……

    “皇後娘娘,請勿怪罪中常侍大人,是賤妾出身鄉野,不知禮數之過。”我著急地解釋著,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代愧疚地瞥了我一眼,冷汗正順著他的麵頰滑入衣襟。

    “陛下駕到——”長秋宮外,遠遠地響起一聲傳報。

    汗水淋漓的代,嘴角在不經意間勾起一絲笑容。

    我心知肚明,帶子魚這家夥能混在劉秀身邊當差,自然有他小人物的狗腿本事,通風報信這類的小小伎倆,乃是這種內侍宦臣的保命絕招。你別看他此刻人在長秋宮,他卻能用不為人知的手段,巧妙地打暗號通知守候在殿外的黃門們出去送信。

    劉秀突然駕臨長秋宮,郭聖通顯然有些慌神,她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從席上站了起來。郭主的動作卻比她還快,一把拽住女兒的同時,笑著對我說:“天子蒞臨,可真是巧了,陰貴人和許美人起身一塊兒去接駕吧。”胭脂答應著站了起來,伸手欲扶我起身時,我搭著她的胳膊,皺著眉頭,很小聲地說:“我……起不來了……”她頓時慌張起來:“那……那怎麽辦?”我咬著唇,一臉痛苦:“怕是腿上舊疾發了,你趕緊拉我起來,陛下快要到了……”胭脂拉我,我故意使力往下沉,一麵連連搖頭,一麵雙腿不住地顫抖。

    “皇後娘娘!”胭脂急得什麽都顧不得了,扭頭求助,“貴人腿傷發了,起不來了……”話音剛落,劉秀恰巧一腳跨進殿來,郭氏母女正欲下跪接駕,聽了這話,不由得一齊轉過頭來。

    我扭著頭,眼裏含著淚花,劉秀錯愕地愣了片刻,猛地向我衝了過來。

    “怎麽了?”“沒什麽。”我說得很小聲,卻確保堂上的人都能聽得見,“是賤妾自己不爭氣,失態了……”劉秀彎腰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素來溫和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責備:“代,你怎麽伺候的?”“是小人的錯……”“不,是賤妾的錯……”我和代搶著認罪。

    “去叫人抬副肩輿過來,送陰貴人迴宮。”“陛下,”我眼瞅著郭聖通滿臉通紅,麵子似乎掛不下了,忙說,“賤妾不要緊,不是什麽大事,禮數不可廢……”正說得起勁,突然胳膊上一疼,竟是劉秀趁人不注意在我手上狠狠掐了一把。我疼得直咧嘴,又不敢被人看出破綻來,隻得強顏歡笑地忍著。

    這家夥,就算看出我在演戲,也沒必要下手這麽狠吧?

    長秋宮裏一通忙亂,最終結果是我被一副肩輿抬迴了西宮。

    迴到寢宮,琥珀急得直掉眼淚,為把戲份演足了,我反倒不敢直言安慰她說沒事,隻得扯了被子蒙頭大睡。沒一會兒,太醫令奉皇後之命前來探診,我隨口東拉西扯,把太醫令唬得暈頭轉向,隻得一迭連聲地說:“貴人受驚,臣開服安胎藥養神固本……”劉秀在長秋宮逗留了一天,午飯是在長秋宮椒房殿用的,一直磨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才蹭進了我的西宮。

    進了門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我笑,可那樣的笑容不知怎麽的,卻讓躺在床上的我有種冷颼颼的毛骨悚然之感。

    “有話直說啦!”我終於按捺不住,不耐煩地蹬掉身上的薄被,從床上坐了起來,“我都給她下跪了,你還想讓我怎麽樣?”見他不吭氣,我越說越快,“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妾,她是妻,妾不與妻爭!妾乃下賤之軀……啊,唔——”驚唿聲戛然而止,噎在了我的喉嚨裏,因為劉秀突然如猛虎撲兔般跳上了床,直接用嘴將我的話給封了口。

    吻完,他鬆開手,蹙著眉說:“我和皇後商量好了,孩子降生之前你不必再去長秋宮。好好照顧好自己,別讓人擔心,你馬上要做母親了,怎麽還能像個孩子似的……”我仰起頭:“郭主什麽時候進的宮?”“就這幾天吧。皇後說一個人住在長秋宮裏,寂寞冷清,思念母親……”我笑,寂寞冷清倒也難免,自我懷孕以來,劉秀待在長秋宮的時間明顯減少了許多。

    “皇後雖答應免去俗禮,我卻不認為郭主會答應。即使麵上應了,心裏怎麽想的又有誰知道?”他沉默不語。我用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掌心能感覺到孩子在腹中的輕微震動。

    “如果隻是我一個人,我自信足以應付,但……若是加上這個小家夥,隻怕……”我直視他,很誠懇地望著他,“你難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宮裏生孩子?”他猛地一顫,我不依不饒地追問:“下跪問安可免,生產分娩隻怕不可免了吧?”按照習俗,生產分娩乃屬大忌,在民間,有的產婦甚至不能在家中生孩子,更不能迴娘家生,隻能在荒郊野外搭個草廬,或者跑到祖墳墓地,住在墓道中分娩,等孩子滿一個月後才準許迴家。

    當然這並非代表全部,但是這裏的古人就是如此迷信、古板,把女人生孩子看成是不潔的事。雖然我此時的身份乃是貴人,住的是皇宮,日後所生子女不是皇子便是公主,都是大富大貴之人,但是下人可免俗,不等於說皇後也可免俗。若是想指望郭聖通在我生孩子的時候搭把手幫忙照顧我,那是絕不可能的。她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呢,能按例派個人過來問一聲已屬好心,若是不厚道地往極端處想,她要趁我生孩子時使個什麽心眼兒,動些什麽手腳,到時候我又能拿她如何?

    “我……”“說好了的,我在哪兒,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我便也在哪兒!君無戲言,你不能說話不算數!”“我……”“你要出宮,離開雒陽,必須得帶上我!不然,我迴新野生孩子去!”“你……”“沒得商量!”我最終一錘定音,“反正對我而言,宮裏宮外沒太大區別。”他垮著肩膀,低下頭去:“真是霸王。”“陛下這是要封賤妾做霸王嗎?”他無奈地歎氣,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頰:“你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我眨巴著眼問:“你會讓我吃苦嗎?”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眸如水,琥珀色的瞳孔裏淡淡地倒映出我的身影,但轉瞬已被氤氳而起的朦朧笑意湮沒:“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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