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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石板相當好用,因為很薄,放在熱炕上沒一會兒就捂暖了,用炭筆寫字也好,畫樣子也罷, 都很便宜。等寫滿了也隻需要用水擦洗烘幹即可, 杜瑕用過幾迴就愛不釋手,睡覺也一定要擱在枕邊,被王氏拿來笑了好幾迴。


    王氏看女兒擺弄絲線並不像一時興起,且難得天分出眾,越發不加幹涉,又托人從鎮上帶迴更多新鮮彩繩,偶爾得空了還幫忙打下手、分顏色,娘兒倆關係愈加親密。


    杜瑕很感激兄長對自己的關愛,就特地用金色的絲繩給他編了一對兒小巧玲瓏的葫蘆掛在腰間,下麵串了圓滾的黑色石頭珠兒,墜了煙灰的穗子,非常雅致。


    杜文愛不釋手, 捧著看了大半宿, 次日上學前卻又依依不舍的摘下來。


    杜瑕一愣, 問道:“哥哥不喜歡?我再給你打別的。”


    杜文忙道:“當然喜歡,妹妹別急, 隻是, ”他撓撓頭, 往外麵看了眼,小聲道,“我日日與堂哥一處,自然瞞不過他去,少不得爺爺奶奶也都知道了,到時候他們倘若問起是哪裏來的,那可怎麽處?說是外頭買的,必然要怪我們亂花錢;可若是照實說,他們必然叫你教授大家,竭力壓榨,你與娘就不能攢私房了。”


    自打穿來,杜瑕一直都知道這個哥哥聰明伶俐,隻是大約有些寡言,可也是有主意的,但他到底也才八歲呀!誰承想今天一張嘴就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方方麵麵竟是都考慮到了!


    杜瑕聽得目瞪口呆!


    卻聽杜文又道,“好妹妹,你且替我好生保管,就是不能戴,我瞧著也歡喜,日後少不得你有更精巧的送我,我也未必沒有戴的時候。”


    杜瑕噗嗤笑出聲,又佯怒道:“就你會劃算,日後還不定如何呢!且看我心情吧。”


    兄妹兩個玩笑一番,就該上學的上學,該幹活的幹活。


    等杜文走後,杜瑕盯著那對金色葫蘆看了半晌,重重歎氣,這日子過的,真是!


    什麽時候才能分家啊。


    又過了一個來月,已是四月半,處處春暖花開,綠草如茵,杜瑕的身體養的差不多,也敢開窗吹風了。


    她深諳生命在於運動的真理,並不整天悶在屋裏,每日日頭最好的時候就借著幫忙做活去院子裏轉轉,或幫忙喂雞喂鴨,或幫忙分撿柴火,跑前跑後,必要折騰出微微一身薄汗才罷。久而久之,身體果然好了不少。


    杜瑕這麽做固然惹得王氏越發心疼,可卻誤打誤撞合了於氏的心意。原先她在屋裏躺著養病的時候,於氏就隔三差五說些“哪兒有這麽大的丫頭了還日日挺屍不做活的”之類的話,如今她自己忙活起來,雖人小力單,好歹堵了於氏的嘴,叫她耳根清淨。


    因為天氣好轉,王氏幹活更加輕鬆,每天更能擠出時間做針線。


    娘兒倆一起忙活,到此刻已經攢了不少葫蘆、絡子和鞋麵等物,還有前幾天杜瑕剛琢磨出來的,同樣寓意福壽的蝙蝠,統共滿滿包了一個大包袱,王氏琢磨著再這麽下去恐怕要捂不住,萬一不小心露了就要壞事,便打算進城賣了換錢。


    杜瑕聽後不由得雙眼放光,也嚷著要去。


    天曉得在這個破院子裏待了兩個月,又沒有任何娛樂設施可供消遣,天天還要防備什麽四丫、三嬸兒摸進來旁敲側擊,她都要憋死了!


    再說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城裏的東西到底是個什麽水準,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不是?省的日後自己要再想出什麽來,分明人家早就有了,自己還喜滋滋當寶呢,那就搞笑了。


    總而言之,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個世界!


    王氏開始還有些猶豫,但終究架不住女兒軟磨硬泡,也就應了。


    杜瑕登時喜不自勝,連著幾天激動得不得了,恐怕當年第一次出國遊玩都沒這麽亢奮。


    這天王氏抽空跟二老說:“爹,娘,眼見著天暖了,相公又不得迴來,我預備給他送些春衫、單鞋,省的叫人看了還穿棉的笑話。可巧隔壁牛嫂子也要進城采買,我就與她同去。”


    於氏原本不願意,聽說杜瑕要跟著更是眉毛倒豎。


    “眼見著開春了,院子裏的小菜園要撒種施肥,又有雞鴨要喂,還有那飯……”


    王氏不由得苦苦哀求,又說會提前將一日飯食準備好,隻需熱熱就好,她們清早去,傍晚必歸。


    她有正當理由,又有村裏出名正派仗義的牛嫂子跟著,自然沒什麽不妥,最後還是杜平替於氏答應下來,又象征性的叫她囑咐兒子注意身體雲雲。


    見王氏竟能進城逛去,家中其他大小女子也紛紛動了心,旁人不說,四丫和三房劉氏卻已經按耐不住,一個小聲對周氏道也想跟了去,一個幹脆就仗著在婆婆跟前有些臉麵,直道也要進城買賣。


    於氏哪裏會答應!旁的不說,要是劉氏走了,大嫂不中用,三丫四丫總是毛躁,須得有人看著,難不成叫她個當婆婆的熱飯給這一大家子吃?


    天下斷然沒有媳婦還活著,就叫婆婆做活的道理!


    加上劉氏幾天前才剛從城裏迴來,估計也是用針線活換了錢,可竟然沒孝敬自己一文!她便翻出兩隻白眼球來,沒好氣道:“難不成你也有個男人在城裏做活?”


    說的劉氏一氣把臉漲紅,趕緊站起來迴房去了。


    較之一般孩童對於進城看熱鬧的最淳樸的渴望,杜瑕的心情更加複雜一些,除了想借機打探“競爭對手”的虛實之外,她也對這座貨真價實的古城十分好奇。


    畢竟不是每個現代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能置身處地的感受來自遙遠的曆史的氣息……哪怕這並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段曆史。


    杜瑕激動的半宿沒睡著,第二天大清早被王氏叫起來的時候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


    得知她能進城,而自己卻不行,三丫倒罷了,四丫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不善,又時不時從鼻孔中發出冷哼。


    杜文反複囑咐妹妹要聽娘的話,這才一步三迴頭的上學去,惹得從沒有得過兄長關懷的三丫羨慕非常。


    四丫餘怒未消,又想起來五丫竟是村裏為數不多幾個有正式名字的女孩兒,正是新仇加舊恨,差點把牙咬碎。


    她見三姐怔怔的看著兩兄弟的背影出神,忍不住出聲譏諷,言辭刻薄:“看什麽?難不成你也想上學去!照我說竟別做這大夢!”


    三丫老實,不會跟人吵嘴,這會兒被妹妹刺兒了也不敢反駁,隻是紅著臉辯解。


    四丫隻想出氣,哪裏聽得進去,重重的哼了聲,便甩頭進去了。


    結果迎麵又被於氏斥罵,唾沫星子噴了滿臉:“吃了飯一抹嘴就走,好生自在,還不去把碗筷洗了?桌子也抹了,再去將雞鴨喂了……”


    再說王氏挎著一個大包袱,杜瑕背著一個小包袱,娘兒倆去村口的大槐樹下與牛嫂子碰頭。


    現下天氣暖和了,杜瑕也換了天青色單夾衣,因為早晚頗有涼意,王氏怕她凍著,又在外麵披了一件粗棉布的半舊紅襖,下麵照例是薄棉褲。


    過去一個多月裏,杜瑕不顧爺爺奶奶和大房三房眾人的冷嘲熱諷,狠命吃狠命睡,又時常運動,著實保養的不錯,至少臉頰已經重新鼓起,頭發也漸漸黑密起來,看著氣色好了很多,力氣也大了,輕易不會再頭暈。


    因著進城,王氏也怕有人小瞧了女兒,便特地給她好好梳了頭,又拿紅頭繩紮了,勉強纏了兩個小包子,自覺很好看。


    平心而論,杜瑕本人對這種不知從什麽時候興起的,認定女孩兒就是要穿紅的,而且是大紅才好看的樸素審美觀無法苟同:一眾青年老少但凡是個女的就狠命往身上裝裹大紅,一個個活似染血元宵般的風采……


    可現下他們家並不富裕,饒是杜瑕並不喜歡大紅,自然也不會挑三揀四,隻得努力說服自己:


    你不過是個小丫頭,經濟獨立之前少做妖,紅的就紅的吧……


    因怕叫牛嫂子多等,娘兒倆來的很早,左右無事,便在樹下石凳上坐著等。


    杜瑕覺得隻要出了那家門就神清氣爽,仿佛天也高了、水了清了,就連空氣唿吸起來都帶著與往日不同的鬆快。


    村口槐樹早在碧潭村沒建立之前就有了,如今怕不下百歲,很是枝繁葉茂、枝幹遒勁,一人已經抱不下。


    熏風陣陣中,杜瑕仰頭看去,就見一叢叢葉片襯著瓦藍的天,潔白的雲,綠油油十分喜人,中間已經隱隱約約鼓出好些疙瘩,密密麻麻的,大略是花苞?怕是再過不了多久,就要冒出槐花來了。


    說來這槐花也是好東西,不僅好聞,也很好吃。


    原先她小時候在鄉下時,就時常跟其他孩子一塊摘槐花,不管是直接擼了吃,還是洗幹淨後用油鹽糖醋涼拌,或是燙了上籠屜蒸,再者包包子、包餃子,都十分美味。


    一不留神想太多就口水泛濫,杜瑕趕緊吞咽兩下,又暗笑自己沒出息,多大的人了,竟然被槐花饞成這樣,果然是在長身體麽?


    不多會兒牛嫂子坐著一輛青騾大車來了,旁邊趕車的是她相公杜有財,牛嫂子老遠看見她們便大聲招唿,又叫她們上車,聲音十分洪亮。


    之前杜瑕身體不好,天氣也惡劣,便一直沒出門,這還是頭一次見外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他與杜文即是同窗又是好友,關係非比尋常,便也將對方兄妹視為自己的兄妹,如今牧清寒對杜瑕以妹相稱,等來日杜文見了他的兄長,自然也以兄長敬之。


    兩個人都這麽說,況且現下也沒旁人,杜瑕倒不好迴絕,隻得硬著頭皮湊趣。


    杜文和牧清寒果然也沒說什麽文縐縐的,隻把古往今來與中秋佳節有關的典故、詩歌略談論一迴,又說些神話、謎語,杜瑕漸漸地也聽入了迷,隻覺得時光過得飛快,似乎一眨眼功夫王氏就喊吃飯。


    杜河見他們三人說的投機,也很開心,又道:“打從明日起城中連開三日燈會,又有各色戲班雜耍,明日我便帶你們逛去……”


    中秋佳節古已有之,不管哪裏的百姓都很看重,前後怕不要熱鬧大半月才罷。


    陳安縣城也頗富裕,是以好些酒樓、戲班等都從一兩個月之前就開始張羅,幾天前外麵街上,尤其是西市南市兩處就已經張燈結彩的掛起來,十分熱鬧。


    這兩天雖然還不算正式假日,可外頭已經鬧起來,除了平日裏都有的賣各色瓜果零嘴兒、酸湯小吃,更有無數取樂把戲:什麽弄鬥打硬、教蟲蟻、弄熊、藏人、燒火藏劍、吃針、射弩、親背攢壺瓶等各色雜技踢弄,刀槍棍棒的武術表演,另有街頭做相撲打擂台的。每日必要鬧到深夜三更方罷,而五更卻又趕著熱鬧起來,幾乎晝夜無歇。


    各處行當觀者如雲,隻把幾條縱橫大街圍個水泄不通,每有精彩處必然喝聲直衝天際,掌聲如雷,撒出去的銅錢如同下雨一般,耍戲的人賺的盆滿缽滿,看戲的也是心滿意足。


    隻是苦了早晚輪班倒換來維護治安的諸多衙役,又是防火防踩防鬥毆,又要吆喝著叫大家提防扒手也過節,更要留神,生怕有外頭的拐子趁機流竄進來作案,當真是苦不堪言,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


    聽了杜河這話,牧清寒尚可——他原是見識過省府繁華,且還曾跟著去京城住過一年半載,對小小陳安縣城自然沒多少期待,可杜文兄妹卻已經歡喜起來,又湊在一處說要買些什麽,那心情幾乎也把牧清寒感染了。


    王氏在碧潭村乃至陳安縣的廚藝勉強可算上等,可到底見識有限,並不敢放到外頭與人計較。牧清寒家住省城,家財萬貫,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便是點心也自有有名的大廚做了端上來,王氏做的這些真要論起來,實在上不得台麵。


    但牧清寒隻覺得他們父母子女其樂融融,隻是看著就叫人心中溫暖舒暢,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美好景致,似乎比皓月當空更吸引人,便覺得哪怕一口清炒波棱菜也宛如人間至美。


    王氏見他果然一點不勉強,不由得十分歡喜,又用公筷拚命幫他夾菜,隻將一隻碗都堆得冒了尖兒,牧清寒吃的倒不如她夾得多,埋頭苦幹一番之後,碗中飯菜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漸漸增多,不由得耳邊飛紅。


    杜文見狀笑出聲,杜瑕也有些忍俊不禁。


    卻說牧清寒見阿唐竟將自己的換洗衣服帶來還愣了半晌,隻沒奈何,盛情難卻,便住下了。


    如今文人講究率性而為,肆意灑脫,關係親昵的密友也常常一同遊玩,出入同行,夜間又抵足而眠,何況賞月之後已是深夜,王氏夫婦也實在不放心叫他一個人迴家。


    其實當代夜市盛行,僅有三更到五更之間略有停歇,卻也有人走動,而繁華處幾乎更是不夜城,牧清寒又有健仆阿唐跟隨,安全自然無憂,不過關切罷了。


    杜文的屋子裏除了紙筆書墨之外,別無他物,空蕩蕩的,又有一隻陶罐插著幾支花兒,倒是略有些意趣。


    杜文並不因為家貧而扭捏,隻笑著說:“比不得你家,且將就一夜吧。”


    一時王氏送了新的被褥來,牧清寒道了謝,原想親自動手,哪知竟是什麽都做不好,笨手笨腳的,好好被褥硬是叫他抖成一團。


    杜文見後大笑,便把他攆走了,說:“大少爺暫去一旁歇息。”


    牧清寒見狀也笑個不停,跟在旁邊打下手。


    說老實話,牧清寒活了這些年還真沒睡過這樣硬的床,住過這樣不講究的屋子,可實在奇怪,他躺上去之後不過一時片刻,竟就睡熟了……


    牧清寒走後,杜瑕果然跟父母兄長說起要叫他注重身體保養,勤加鍛煉的事。


    原本杜文不以為然,哪知幾日後王氏與趙氏說話,聊天時意外得知門前街上有一位秀才去省府參加鄉試,剛進考場不過一日就被人抬了出來,高燒不退,人事不醒,如今還在求醫吃藥,不知日後如何呢。


    都是家裏有學生的,聽了這事如何不驚駭!就是肖秀才也把這件事情說與眾弟子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素日我總說要如何保養,你們卻不聽,如今出了這事,好歹長些記□□!沒得日後好容易得了功名,卻是個病秧子,上頭又如何會委以重任!”


    眾人聽後紛紛變色,這才重視起來。


    隻說鍛煉身體,這群書生卻是十有八/九沒經曆過,他們平日裏隻是端坐書房,何曾考慮過這些!因此冷不丁的要練,卻不知從何練起,眾人就都發愁。


    又有一位叫石仲瀾的師兄不大高興,背地裏小聲嘟囔:“我等是讀聖賢書的,最看重儀表風範,如何能叫我們與那些武夫一般,刷槍弄棒,豈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紛紛附和,卻也有另外一位師兄素性沉穩,沉聲道:“話不好這樣說,做些個八段錦、五禽戲之流倒也無礙,難不成你也想叫人從考場裏抬出來?”


    他身邊的學生也點頭,道:“洪清師兄說得有理,且聖人言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咱們又不作甚壞事,何懼旁人言?再者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強身健體也是正道,石兄未免謹慎過頭……”


    卻說杜文也正犯愁,心道就算是什麽八段錦、五禽戲自己也不會呀,難不成因著這點小事還要再去請教一迴先生?


    正想著,卻聽旁邊牧清寒笑道:“你卻癡了,阿唐素來勇武,什麽不會?來日下了學,叫阿唐好好瞧瞧你,你與我一同練習也就是了。”


    杜文聽後大喜,笑說果然是自己糊塗了,身邊可不就有現成師父?果然是騎馬找驢……


    後麵杜文當真跟著去了牧清寒位於東城區的家,但見好一座黑漆雕花大門,光是牆怕不有兩人高,裏麵竟是個三進的大院子,百轉千迴,處處遊廊抄手,幾多跨院,又有假山水池,內中一汪荷花開的正豔,清香撲鼻,端的是高門大戶。


    牧清寒被兄長送到陳安縣避風險,除了阿唐之外,還有幾名得力小廝和一名中年管家。隻是牧清寒一貫不大耐煩有人跟著,這些人就都留在家裏,平時隻做灑掃采買、迎來送往的活兒,這會兒杜文剛一進門就有人端茶送水遞手巾,忙而不亂。


    這些都罷了,喜的是院子後麵竟有專門的演武場,當中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又有整齊劃一的細紋防滑,兩旁列著刀槍劍等十八般兵器,又有箭靶□□等物,杜文不由得看的入了迷,又上去摸了幾迴,嘖嘖稱讚。


    王氏的心頭一軟,快速將身上的夾棉小襖裹好,又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柔聲道:“睡吧。”


    匆匆推門出去,王氏登時就凍得打了個哆嗦,方才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那點熱乎氣瞬間消失的幹幹淨淨。


    她咬咬牙,又將那穿了幾年,棉胎都被碾壓成薄薄一層的舊棉襖裹緊了些,埋頭快步朝正北麵的廚房走去。


    頭天晚上睡前整理好的爐火這會兒已經熄的差不多了,灶台中隻剩點點暗紅色的灰燼,王氏不顧撲麵而來的寒氣,趕緊丟了幾塊柴火進去,又捅了幾下,看它們一點點燒著才鬆了口氣。


    冬日酷寒,兒子等會兒就要去書塾上學,小女兒前兒又元氣大傷,好歹多些熱氣,且叫他們受用一刻是一刻。


    天氣冷的叫人難受,饒是一旁有灶火餘溫晝夜不息,水缸裏的水也有好些地方浮起了薄冰,王氏又用鐵鉗子捅了幾下才舀出幾瓢帶著冰碴子的凍水來。


    王氏蹲在灶台前麵,略有些麻木的燒火,身上漸漸暖了。橙紅色的火光不斷跳躍,映的她臉上影影綽綽,眼神都有些飄忽了。


    她家是二房,上有兄嫂下有弟媳,按理說怎麽都輪不到她天天起早貪黑燒火做飯,可有什麽法子呢?


    大嫂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最後才掙命似的生了個胖小子,結果到底年紀大了,傷透了身子,重物都提不得,又哪裏做得來這個?


    三房小叔子是公婆的老來子,弟媳娘家跟婆婆家還有些瓜葛,二老本就偏疼些,何況她嫁進來頭一年就生了個兒子,第二年底竟又一口氣生了一對雙胞胎的大胖小子,站穩了腳跟,怕不是走路都要橫著來,眼睛也挪到頭頂上去,打那之後連大房都要避其鋒芒,更何況自己……


    王氏當年嫁進來近三年都沒有身孕,前後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婆婆和村裏的人也明裏暗裏的譏諷她是不下蛋的母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到底是自己理虧,王氏越發謹小慎微,不敢有怨言。


    所幸相公雖然寡言,但對自己卻甚是溫柔體貼,並不曾怪罪,好歹到了第四年,她總算……


    如今轉過年來,兒子虛歲已是八歲了,頭一年去村中書塾開了蒙,聽先生說十分聰明伶俐,女兒才剛六歲,身子雖然弱些,可生的好模樣,又乖巧懂事,她也算心滿意足了。


    想到這裏,王氏臉上不禁泛起一點喜色來:


    今日是相公杜河迴家的日子,他們一家人也有一個多月沒團聚了。


    家裏有十幾畝地,隻是公公杜平本人卻是個木匠,因此平時隻租給旁人種,他自己帶著長子杜江日日做活,日子倒也過得去。


    碧潭村因村北麵有一汪常年不枯的水潭而聞名,周圍又有幾座山,便是不種地的也能去撈些個魚鱉蝦蟹,摘些個瓜果李桃,總不至於餓死,不過就是見不大著銀錢。


    本朝才創立不過十多載,還處在休養生息的時段,如今在位的是開國老聖人的第三子。聖人仁厚,接二連三減免賦稅,且本朝皇帝家原本祖上就是商戶出身,所以並不歧視經商,允許商人及其後代參與科舉,有商人在各地聯絡買賣、溝通貨物,很快大家的日子就都有了起色。


    三房的杜海心高氣傲,早先眼饞商人暴利,便鬧著要去經商,偏杜平二老又寵愛他,竟也答應了,又狠命湊了幾兩銀子與他做本錢,誰知杜海出去一晃半年,不僅沒賺到一文錢,反倒將本錢賠個精光,又欠了一屁股的債……


    因按照本朝律令,日後不管分不分家,長子都要繼承家中財產大頭,若是老爹有活計的,也一並交給長子,剩下的兄弟隻分得小部分。


    當初於氏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可最後活下來的隻有三個小子,饒是這麽著,杜海還是覺得兄弟多了:


    家裏本就不大富裕,日後再有二哥一分,到手的還能剩下什麽!


    他也看不上木匠活兒,覺得又苦又累,且一年下來也賺不著幾個錢,於氏又異想天開,興起來要讀書的念頭。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老杜家往上數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他能有這般誌氣,杜平老兩口喜得無可無不可,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哪知這杜海骨子裏竟是個無賴,去了書塾非但不好生讀書,反而見天勾搭同窗胡三海四,折騰到十九歲才娶上媳婦,幾年下來連本《三字經》都背不下來,更別提之前誇下的進士及第的海口。


    後來一直鬧到兒子出生,杜海這才收斂了些,隻是到底劣性難訓,整天遊手好閑,也不大正經幹活,漸漸地竟成了十裏八鄉數得上的閑漢……


    王氏一邊想著丈夫什麽時候到家,一邊麻利的將一隻幹瓠瓜切成薄片,等鍋中水燒滾了便放下去,又從凍得邦邦硬的羊腿子上狠命剁了點肉沫下來,下到鍋裏調味。


    鍋上麵熱一層雜麵炊餅,等瓠瓜片和肉沫熟透了,炊餅也熱好了,她又往鍋裏灑些豆粉,拿長筷子攪動幾下,羊肉瓠羹便又稠又黏,翻滾中都帶上了濃濃香氣,那點兒肉沫特有的葷膻更叫人胃口大開。


    如今從京城傳出來,時興一天三頓,可對下麵的平頭百姓而言卻很難實施:費錢,隻是偶爾才加一頓,臨時加上的那頓也不過敷衍了事,故早午兩餐尤為關鍵。


    王氏做好了飯,各房也都陸陸續續起來,西廂房門吱呀一聲推開,裏麵走出來一個穿著青色棉袍小小少年,少年手裏還牽著一個更小些的女童。


    女童約莫五六歲年紀,穿著鵝黃小襖,下麵是青色紮腿棉褲,腦袋上勉強梳了兩條稀疏枯黃的小辮兒,此刻正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


    乍一接觸寒風,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小聲道:“哥哥,冷。”


    前方的小少年忙將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又竭力護著她,往正房飯廳那邊快步走去。


    到底他年歲尚幼,身量有限,並不能如何遮風擋雨,那女童依舊被凍得小臉通紅,隻是卻已經十分歡喜,拉著他的手快跑幾步。


    兩人在正房門口遇上王氏,齊齊喊一聲娘。


    王氏見他們手拉手,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又一疊聲的讓他們進去,自己轉身去端剩下的盤碗。


    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吃的也不過是一鍋羊肉末瓠瓜羹,再有一盤下飯的芥辣瓜旋兒,幾個炊餅。那炊餅也並非人人吃得,是分給爺們兒和上學的兒郎的,女人們大多隻喝幾口羹也就應付過去了。


    等大家陸續坐下,王氏已經按照平日的座次分好碗筷,盛好湯羹,三房的劉氏本能的將視線釘在王氏一雙兒女跟前的碗內,目光灼灼,似乎下一刻就能盯出兩個窟窿。


    老三杜海大咧咧的,不管這些,拿起碗筷就吃,見自家娘子既不動筷,也不給幾個小的喂飯,不由得有些煩躁,道:“吃!”


    劉氏又狠狠剜一眼低頭不語的王氏,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嘟囔道:“裝什麽老實人,打量旁人都不知道麽?偏她的孩子金貴,我的”


    話沒說完,婆婆於氏就先重重的咳了聲,不輕不重的瞥她一眼,虎著臉道:“有飯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劉氏不由得又羞又臊,端起碗來憤憤的喝了兩口,還是意難平,又低聲對杜海抱怨說:“二嫂才是個麵憨心奸的,趁著自己做飯,專把些肉挑到自家碗裏去……”


    那文哥到底大了,也學得跟他爹娘一樣奸猾,且看不出什麽,可那五丫還年幼,筷子都拿不利索,有好幾次她看的真真兒的,大家麵上都是一樣的飯食,中間也沒見額外添加,可她碗底竟能多出好些肉渣肉沫!不是王氏做的鬼還有誰!


    杜家雖然因著公公杜平有些個手藝,除了每季租子之外另有一份收入,但因為人口多,老三杜海又是個慣會糟踐錢財的,日子並不算太富裕,也隻是隔三差五能嚐點肉味,所以她才對王氏揣著明白裝糊塗,公然給自家兩個孩子開小灶的行為十分不滿。


    劉氏越說越激憤,最後聲音難免大了些,就連杜平也皺起眉頭,幾家小的更是停了筷子。


    杜海一貫好麵子,手中也散漫慣了,頓時覺得自家婆娘為了侄子侄女嘴裏的一點肉沫計較很不上台麵,就有些羞惱,梗著脖子低吼一句:“就你事多!不愛吃倒是自己做去。”


    劉氏立刻被氣個倒仰,一雙手發起抖來,臉都漲紫了。


    哪有這樣的混賬男人,不幫著自己的婆娘,竟反過來說她!


    再說,她才不做飯呢!自己的手好容易養成這樣白嫩,才不願意寒天凍地去撥弄冷水,沒瞧見二嫂的手一年到頭都沒個好時候!青紫交加,滿是皴裂,還露著嚇人的血口子……


    大房的四丫慣會跟風挑事兒,見狀也小聲道:“二嬸子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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