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幾個月過去, 仿佛喘口氣兒的工夫就到了二月間,外頭寒風還似刀割, 杜文和牧清寒便要準備下考場了。


    二月縣試、四月府試以及後頭的院試,這三次考試都過了,考生才能取得秀才功名,依照本朝律令,可免除兩人名下一切房產經濟賦稅,並可見官不跪。若是成績特別優異者, 還能取得廩生資格, 享受一月一兩、 米六鬥的待遇,是以無數人趨之若鶩。


    若中了秀才,便可繼續往上考,參加三年一次的秋闈,隻是這一迴的秋闈卻是在明年。


    肖易生名下共五名學生, 因著杜文等人的極力爭取,今年竟都下場, 也是忙亂。


    臨行前,肖易生原本想再多囑咐幾句,可一看這些孩子俱都信心十足, 意氣風發的模樣, 話到嘴邊卻又都咽了迴去。


    也罷, 如今不管自己說什麽他們都是聽不進去的了, 倘若說的狠了, 又恐影響發揮, 暫且如此吧!


    再有牧清寒之兄牧清輝得知弟弟今年便要下場,喜得無可無不可,想到自家往上數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隻道祖墳冒青煙,連燒三天香。又包下城外據稱最靈驗的古刹名寺,請人求了平安符、吉祥如意符等諸多符,做了好大布施,喜的一眾和尚眉開眼笑,做法越發賣力,隻恨不得將前世今生的修為都使出來。


    他特命人快馬加鞭,連同這些個符一起,從濟南府拉了一車皮襖、大嘗乃至人參燕窩等名貴物品來,也不管用不用得上,連著新鮮年貨,隻滿滿堆了整整兩個大車,另有一千兩銀票,叫弟弟隨意打點。


    牧清寒看後哭笑不得,心道如今考試一事何等嚴苛,但凡與貪腐沾邊就是一個死,這些考官便是驚弓之鳥,斷斷不敢受賄,自己卻又去哪裏花費?


    再見那一車物品中竟還有單獨一個箱子,裏麵好大一張火紅狐狸皮,油光水滑,毫毛根根分明,拎起來一抖如同流水般盈盈晃動,便是有銀子都輕易買不到的好東西;再有諸多顏色嬌豔的布匹衣料並濟南府如今時興的首飾等物,眼見著全是年輕女兒家的用物。


    牧清寒微愣,臉上微微發熱,喚進同來的心腹小廝問這些是做什麽的。


    那小廝原是牧清輝的心腹,聞言笑道:“大爺什麽都沒跟小的說,隻說替二爺備下的,二爺見了自然明白做什麽用。”


    牧清寒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忙攆他出去了。


    他自己定定的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對著空氣傻笑許久,這才拍拍臉,手書一封,叫來人帶迴去。


    次日杜文見他神色有異,便問怎麽了,牧清寒忙道沒什麽,又拿出一個匣子,裏麵卻是切成片的一段老參,說:“最近雨雪不斷,空氣濕寒,考場又簡陋,保不齊炭火不夠,若是惹了濕氣或是著涼就不美了,有這參片撐著倒也能頂些用。”


    杜文雖沒見過真人參,可也從書中讀到過,見這些參片的外形,便知道必然是上等好參,十分感動;隻是他們如今關係親近,若鄭重其事的道謝,反而不美。


    等他收了,牧清寒又幹咳一聲,似乎是帶些局促的說:“兄長知我得你家諸多照拂,十分感念,本欲親自登門拜謝,無奈生意繁忙,著實走不開,便派人送了年禮過來,我也略添了幾樣。”


    杜文抬眼就見那邊阿唐和幾個小廝帶著滿滿半車東西等著,登時驚了一跳,又笑道:“我素知你家豪富,可你一個人能多費什麽心?不過是跟我一起捎帶著罷了,卻又鬧這出,也太見外了些。”


    牧清寒也笑:“你自己都這麽說了,可知我家窮的隻剩下錢,旁的實在不知如何表示,不過是尋常衣食,看著多,其實不值幾個錢。你若不收,我哥哥還指不定慌張成什麽樣兒,說不準就丟下攤子親自登門拜訪,屆時損失的何止這一車東西?”


    他平日少語寡言,今日一開口卻說了這麽一大車簍子的話,杜文便覺得有些異樣,可也拿不準他究竟是擔心自己家拒禮還是其他什麽旁的,也沒問出口。


    杜河與王氏見禮物如此厚重,果然不大敢收,隻是牧清寒堅持是自家兄長所贈,且也隻是家常衣料、點心等物,並沒什麽貴重的,這才好歹收下了。


    後頭王氏細看那些年禮,見果然都是衣料等物,雖然華貴些,可並無珠寶首飾,隻笑牧家果然豪富,也就罷了。


    卻說杜瑕開了箱子看,隻見裏麵璀璨一片,俱都是陳安縣沒有的上等綾羅綢緞,或繡或織或染,仿佛照亮了半間屋子,精美無比,也愣了片刻,更別提一旁的小燕,都看呆了。


    她隨意拿出幾匹,隻覺觸手細膩潤滑,放在掌心便如溪水流動,那樣柔嫩貼滑,非凡品可比,可想而知若是穿在身上又會是如何舒適,隻是不知道價值幾何。


    小燕忍不住吞吞口水,又笑道:“姑娘這樣好模樣兒,平時打扮的也著實素了些,如今有了這些個,正好打扮。”


    杜瑕噗嗤一笑,道:“咱們不過普通小戶人家,誰整日家打扮的金碧輝煌,倒沒意思。”


    話畢,她又從下頭翻出一個扁盒,裏麵滿是上等筆墨紙硯,又有一遝四時花卉的箋子,十分精美,便知是誰的手筆了。


    小燕見狀又笑了,說:“奴婢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這樣好東西,那墨聞著竟有些香,若不是知道給姑娘的,還當誰送岔了,隻把原該給少爺的給了姑娘呢!”


    這樣讀書識字,可不是位讀書郎的架勢?


    杜瑕也抿嘴兒,十分感慨,又帶著點兒不同以往的歡喜。


    要說這輩子她最幸運的,莫過於家人開明,便是交的朋友,大多也不是尋常俗人。如今就連這人送年禮,竟也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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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試便在縣內舉行,如今杜文等人都住在縣裏,便不需事先跋涉,隻考試當日早起便可。


    頭一天,一家人連帶著牧清寒都像是約好了似的避開跟考試有關的一切內容,隻圍坐一起大說大笑,然後晚上齊齊失眠。


    王氏和杜河隻看天色不好,明日恐有大雪,想到聽旁人說的考場簡陋,兩個孩子勢必要苦熬,也不知身子撐不撐得住。


    杜文和牧清寒也知道此次考試事關重大,本就是好不容易從先生那裏爭取來的,若不弄出的名堂來,恐怕下一要吃排頭……


    一家人到底不放心,坐都坐不住,也都起了個大早,一起送杜文去考場。


    考場還沒開門,諸多考生都在外麵站著,等候排隊驗明正身。


    杜瑕冷眼看著,考生年齡跨度竟很大,有像杜文這樣年幼的,更多的還是中青年男子,更有好些頭發花白的,竟也擠在其中。看那麵色發青,瑟瑟發抖的樣子,且不說學問如何,也不知能不能應對得了這酷寒天氣。


    少頃牧清寒也到了,兩邊匯合,王氏也關心他幾句。


    杜瑕見他眼中亦有血絲,就知道他必然也沒睡好,便道:“不過一場考試,牧哥哥你們卻也無需緊張,如今不過是水到渠成罷了。”


    牧清寒隻覺如聞天籟,心中忍不住升起一個念頭:若是日日都能聽她如此溫柔的囑咐自己,天下又有什麽難事?


    話雖如此,可畢竟事關前程,杜瑕自己的心也跳得厲害,安慰完了就四下亂看,竟隱約看到了大房杜寶!


    周氏身體不好,王氏本就不愛迴去,是以這幾年兩房竟沒像以前那樣幾大家子人都聚在一起過,杜瑕對這些人的印象也就有些模糊,今兒乍一見了,腦海中關於他們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


    杜寶看著長大了好些,臉越發圓潤,瞧著跟個球兒似的,眉宇間的倨傲也更上一層樓。


    見她往那邊瞧,牧清寒也忍不住看了幾眼,一看竟是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兒,瞬間警惕,不由得往前麵挪了挪,擋住她大半身形,又小心翼翼的問:“那是誰?”


    杜瑕神色淡淡道:“大伯家的堂哥,早就分了家的,我們兩家平時也不大來往。”


    牧清寒聽後頓時放下心來。


    卻說王氏也看見了杜寶等人,臉色頓時不好了,又對丈夫小聲道:“前兒牛嫂子說,他原本沒想著今年下場,隻是不知怎的聽說文兒要考,竟也嚷嚷著不肯認輸,硬磨著叫人作保,匆忙準備起來……”


    不多時,考場裏麵出來一隊官兵,又有幾個穿官服的,叫眾考生排隊入場,杜文和牧清寒忙整理衣冠,對杜瑕等人告別,相攜而去。


    考試之前度日如年,真考起來竟也快得很,似乎是眨眼工夫,縣試、府試、院試竟都一晃而過,杜文和牧清寒都過了,這便成了秀才公。


    肖易生肖知縣此番五位弟子一同下場,早就引發關注,待成績出來,也十分轟動:竟是都中了!


    須知這五人當中,最小的杜文、牧清寒與石仲瀾都不過十四歲,雖不是史上最年幼,可也十分引人注目,名次也靠前,想叫人不注意都難。


    洪清與霍簫也不過一個十六、一個十五,且一人是第二迴下場,雖不比三位小師弟矚目,可也能稱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待審核過後,中了的考生們的考卷便都被張貼出來,一時杜文那筆龍飛鳳舞的好字又被交口稱讚,眾人均道已十分有風骨,有了點兒書法大家的稿子在裏頭,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自成一派。


    不過杜文和石仲瀾卻倍感遺憾,尤其是前者,平時雖不大自吹自擂,可也對自己的學識頗為自傲,如今竟隻得第二名!頭名卻被一個之前沒什麽名聲的叫郭遊得去,成就一番小三元經曆。


    他原是不服氣的,可待見了對方試卷文章,先就讚了那一筆好字,再讀又被其文采折服,大唿過癮。待見了本人,見郭遊一派斯文,且擅丹青、長音律,胸襟豁達,是個謙謙君子,便不由得起了交友的心。


    偏那郭遊端的灑脫,與杜文一見如故,又佩服他一筆好字,不過一日便引為知己。


    到了這會兒,杜文已是心服口服,又拉著他見了牧清寒,三人雖性格不同,可誌趣相投,又相互敬佩,不幾日便稱兄道弟,十分親昵。


    三個人去酒樓談詩論道,杜文笑道:“不怕郭兄笑話,素日裏我十分自傲,隻覺得自己是個好的,可如今見了郭兄,才知道老師所言不假,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小陳安縣便已如此臥虎藏龍,放眼全國,更不知還有多少風流人物,我竟是個井底之蛙了,著實慚愧的很。”


    郭遊連稱不敢,見他與牧清寒都十分年幼,也讚歎道:“原來是知縣高徒,失敬失敬,隻杜兄讚譽我卻愧不敢當。愚兄如今已經十八,因前些年火候未到,憋著不敢下場,你二人卻隻十四歲,待你們到我這個年紀,還指不定如何!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牧清寒雖不大愛交際,可也佩服郭遊才華和為人,也笑著說:“你二人相互誇讚,卻別扯上我。”


    他知道自己天資雖強過一般人,跟眼前這兩人卻不好比,若說他們竟敢一爭三鼎甲寶座,自己便如老師所言,不過二甲中遊之能,自然無法相提並論。


    郭遊不以為然,說:“牧兄此言差矣,難不成你不是正經考上來的?再者知縣老爺眼光甚高,若果你天資過人,他又如何會收你!何苦說這個。”


    杜文與牧清寒情同手足,見縫插針道:“郭兄有所不知,別看我這兄弟總愛冷著臉兒,好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為人實在好得很,端的大丈夫,好男兒!難得他不僅文采出眾,且武藝過人,竟是個文俠客!”


    郭遊聽後眼中果然異彩連連,又直立起身,對著牧清寒作揖:“失敬失敬!”


    三人笑作一團,十分盡興,又對此番考試討論一迴,進而論些詩書,又即興做了一迴詩,相互討教,約好日後時常往來,入夜方散了。


    再說一樁奇事,還是中了秀才的名單公布之後,有心人喊出來的:


    許是當真歲月有輪迴,萬事萬物皆如此,一時天災人禍齊降,一時人才輩出。今年不光陳安縣,便是大祿朝其他州府,中了的秀才們竟也有許多十分年輕,似杜文之流十四五歲的竟有三十四人之眾,堪稱史無前例!


    此等大事迅速傳到京師,聖人不禁大喜,還特意登太廟告慰祖先,隻道天佑大祿。


    須知科舉便是為國家選拔人才,如今竟有如此多少年才俊,可想而知多年後整個國家的官僚係統會是何等富有活力,而這個國家又會是何等欣欣向榮!


    因明年才得秋闈,杜文等人便要先去上學。又因他們幾人成績優異,位列前茅,可入府學。


    郭遊、杜文、洪清與另外兩人被賜廩生身份,隻要迴迴考試合格,非但一應學雜費全免,且一月也有銀米,對小門小戶而言,不亞於天降甘露。


    如今杜家起來了,自然不在乎這點銀米,隻是到底光宗耀祖;而郭遊也出身殷實之家,出手大方,也不在意;洪清也頗有積蓄。可另外兩位著實是寒門,且兩人已經育有兒女,生活捉襟見肘,這點供應不亞於久旱逢甘霖,消息確定後登時喜極而泣。


    牧清寒不得廩生身份,卻也有資格入府學讀書,他家本就巨富,自然更不在意那一點開銷。


    值得一提的是,府學便在濟南府,便是牧家根基所在。


    當年牧清寒被兄長送到陳安縣避難,一待幾年,非但中間沒迴去一趟,兄弟二人也沒見過一麵,如今他竟頂著秀才身份迴去,隻是想想就令人心神激蕩。


    同門一同參與考試的另外兩人:石仲瀾與霍簫卻隻得入州學,霍簫倒罷了,他素性憨厚開朗,也知道此次考試自己已經全力以赴,並沒有遺憾。倒是石仲瀾,十分抑鬱不滿,私底下無數迴說依照自己才華,斷然不該是這樣名次,又鬼迷心竅大了膽子,偷偷去求肖易生,隻說自己想去府學求學,還望他美言幾句。


    肖易生問後大怒,將他罵個狗血淋頭:“糊塗!我早知你心高氣傲,又眼高手低,便不同意你此番下場,怎奈你非做不可,如今結果出來,非但不知教訓,不反省自身,竟都怪到旁人身上,真是令我失望至極!果然一點兒長進都沒有!若你總是存著這般想法,不要說金榜題名,便是太學,怕也難了!”


    大祿朝建國之後,整合前朝教育係統,在京師立太學,專業培養人才棟梁。其招收學生分兩類:一類是三品京官及以上之子,且一家最多隻能蔭蔽兩人;另一類就是由各地州學、府學經考試選拔後,推舉成績優異者前往深造。


    如今建國二十載,但凡能在朝中任職的官員,竟有八成出自太學,可知其地位崇高。


    現在肖易生竟說石仲瀾太學無望,不可謂不重,可見著實氣狠了。


    石仲瀾聽後不禁臉色慘白,淚如雨下,忙撲倒在地大哭道:“先生息怒,學生知錯了,原是我一時無狀,萬請先生原諒!今後學生再也不說了!隻,隻莫說這話……”


    肖易生卻知道他不過是被嚇到了,心中未必服氣,故而也不軟化,又言辭犀利的訓誡一番,便甩袖子走了。


    石仲瀾如何作妖,杜文等人並不知曉,因眾學子須得於七月初三之前去府學報道,眼下也不過隻剩二十日上下,且他們既要收拾行李,又要與師長、好友、親朋道別,時間頗為緊迫。


    府學要求嚴格,一眾學子無一人可例外,皆需住在四人宿舍,除了月底兩日假期,平日無故不得外出。


    因牧家是濟南府富豪,根基便在此處,怕不是幾條街都是他家的,光是莊園、外宅便不知凡幾,幾人也不愁假期無處可去。


    自打杜文正式求學以來,統共也在家住了沒多少日子,如今又要去府學就讀,少不得又是幾年,家人自然更為不舍,一時王氏又開始埋頭猛做衣裳……


    杜瑕強笑著安慰道:“娘不必忙,如今咱們家也小有積蓄,平日空閑又多,且濟南府離陳安縣不過幾日路程,便是哥哥不方便家來,咱們難不成還不能去瞧瞧他?”


    王氏一聽,果然喜笑顏開,隻道自己急糊塗了,臉上這才重新見了喜氣兒,打起精神招唿往來。


    因杜文與牧清寒一去,便注定了無法在家過中秋,王氏便提前做了好些中秋節令食物,天天拉著兩個孩子吃喝,中間郭遊也有兩迴來這邊拜訪,竟也沒能逃脫。


    再說牧清輝,得知弟弟竟真的成了秀才公,簡直歡喜的差點死過去,又想到今年兄弟二人竟能在一處過團圓節,更是高興地幾天睡不著覺。迴過神來竟花大價錢請人刻了碑,以示榮耀,又去墳上告慰母親,期間響起過往經曆,又年紀這些年他們兄弟二人諸多艱難波折,一時心緒激蕩,竟差點暈死過去。


    眼下牧老爺將近油盡燈枯,幾個姨娘同庶弟原先還上躥下跳,如今聽說牧清寒那廝中了秀才,原先還不信,可官府文書豈能有假?這才安分了些。


    牧清輝也覺得揚眉吐氣,這天趁大家都在,也借機敲打:“如今清寒身份不同,便是讀書人老爺了,你們以後都把狐狸尾巴藏好了,若是誰敢阻了他的前程,別怪我不看爹的顏麵,將你們抽筋扒皮!”


    自打牧老爺身子倒了之後,這幾個姨娘原本還欺負他兄弟二人年幼,且娘那邊親戚死的死,遠的遠,都顧不上,就想著聯合自己的娘家將他們治死。


    哪知牧清輝雖然才十八歲,可難得果斷,快刀斬亂麻,先以雷霆之威處理了幾個偷奸耍滑的管事,又忍痛將才八歲的牧清寒送走,沒了後顧之憂後大刀闊斧改革,竟真的將已經呈現分崩離析狀態的牧家商號重新整合在一起!


    壓住外患之後,牧清輝也沒忘了處理內憂,他不顧牧老爺的怒火,當著眾人的麵殺雞儆猴:將一個一貫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得寵姨娘生生打死,竟是用猩紅的血澆滅了一幹人等的歪火兒!


    因這一件事,牧老爺怒急交加徹底起不來了,而餘下的姨娘和庶子庶女也都老實了。


    之前牧老爺還能動彈能說話的時候,牧清輝都敢違抗他的意思,硬將那位姨娘生生打死,如今牧老爺眼瞅著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撒手歸西,到時候怕不是偌大個牧家都是這位嫡長子的!便是他隨便隻塞給這些人千八百兩銀子,再故意分出一二處破爛屋子,將他們直接趕過上,律法也說不著他什麽。


    是以此刻他剛一發威,那些人便都瑟瑟發抖,紛紛表忠心,又說牧清寒是自家人,他起來了,大家都與有榮焉,斷不會自尋短見雲雲。


    卻說在一眾妾室中,除了被打死的那位姨娘,還有一個蘭姨娘,因一氣給牧老爺生了兩個兒子,十分得勢。隻她卻有些個心眼子,城府頗深,平日裏隻挑撥旁人活動,自己不大露頭,又有兒子傍身,若無大錯,牧清輝還真不能拿她怎麽著。


    那兩個庶子一個叫牧子源,一個叫牧子恆,分別比牧清寒大一歲、小一歲,也都不是好相與的。


    要依照牧清輝的意思,幹脆分家,可如今老爺子還吊著一口氣,死活不許,這些小人更加不願意,若是牧清輝一意孤行,恐名聲有損,隻得押後。


    再者若是分家也有弊端,牧清輝難免鞭長莫及,倒不如如今這樣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整個牧家都被他整治的鐵桶一般,不怕他們翻出花兒來!


    然而如今弟弟中了秀才,便是前程無限,有些個事情便再拖延不得,說不得要使些個手段……


    牧清輝知道他們慣會口是心非,也不當真,隻哼了一聲,又叫人暗中提防,便轉頭叫人用心收拾原先牧清寒住的院子,以及外頭幾處風景優美、格局出眾的宅子和莊子。


    他想的挺全麵,讀書人不都喜歡唿朋喚友,隔三差五舉行個詩會啊文會什麽的麽,到了濟南地界,他們牧家也算半個東道主,弟弟少不得牽頭,自己自然要準備著!


    嘿,那是我親弟弟,親的!如今已是秀才公了!


    美完了之後,牧清輝又叫人裝了幾車中秋禮,提前送到杜家去。


    卻說有了秀才功名在身的牧清寒心中稍定,又想到明年就是武試,自己便可按照就近原則在濟南府應試,更沒空迴來……


    這麽一琢磨,他便下了決心,帶著節禮去了杜家。


    杜文照例笑他揮金如土,王氏與杜河也沒奈何,隻得接了,可細看下來,卻又隱隱覺得不對:


    這禮物中約莫有三成顏色嬌嫩,且明顯是年輕女孩兒用的衣裳首飾和布料,必然是給女兒的,這倒也罷了,他們素日也多往來,逢年過節給些什麽倒也罷了,可怎得竟比給兒子的還多這麽些?!竟還有幾張上等皮子,尤以那張紅似火的狐狸皮為最,隻那一張那不下幾百兩!


    這夫妻二人活了這麽多年,也著實見識了些人事,見狀心中都打起鼓,這是?


    再說杜文這會兒也迴轉過來,拖著牧清寒去了無人之處,原地狠轉了幾十個圈子,又哆哆嗦嗦的指著他道:“你這是,你這可真是,嗨!我竟是引狼入室了!”


    他妹妹今年不過十二歲,如今女子十八、九歲才嫁的也多的是,這小子竟就打起了這個主意!


    就見牧清寒一反平日的雷厲風行,兩隻耳朵竟也微微有些泛紅,卻也眼神堅定,一鼓作氣道:“我家雖是商戶,可我已決心科舉,且我是次子,日後分家,商號等必然落到我哥哥身上,也不耽擱什麽……”


    話未說完,杜文就已經急匆匆打斷他,喝道:“誰在乎這些!商戶如何,不是商戶又如何?我妹子那般聰慧機敏,便是妹夫家窮些,又怕什麽!”


    牧清寒不敢反駁,忙接道:“我自然知道你與妹妹都不是那等尋常俗人,慣不在乎這些的,可我的心意卻做不得假。好兄弟,如今你我也都十四了,我隻先透個氣兒,也不說明,若能中舉,再正式上門提親;若是不能,也,也隻當沒這迴事,並不妨礙妹妹名聲!”


    情急之下,他這番話說得著實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大失水準,可杜文也聽明白了。


    合著這小子是先下手為強!


    這幾年他來自家就跟迴家似的,爹娘妹妹待他也如親人一般無二,情分本就別外頭來的厚幾分,如今他率先表露心思,便是他們家原先沒有這個意思,考慮起來必然也會往這邊傾斜……


    杜文一時心緒翻滾,不知是惱還是如何,隻瞪著他不說話。


    牧清寒又急切表白道:“你也知我素日為人,若不是真心,斷不肯出口的!我也知這般行事,著實有些孟浪了,可,可這一去就不知幾個春秋,且妹妹一年大似一年,長得越發好了,又聰慧過人,我也實在是怕……”


    怕什麽,他沒明說,可杜文也不是不清楚,氣惱之餘又隱隱有些得意。


    是了,你小子自然是要怕的,我妹妹那樣好的女孩兒,便是師娘也讚不絕口的,自然多的是人惦記!


    且不說他們兄弟兩個如何,王氏卻跟杜河商議開了。


    杜河沉默許久,倒沒說誰不好,隻是皺眉道:“瑕兒,太小了,我還想多留她幾年呢。”


    自己的小棉襖,王氏自然更不舍得,可這卻不是能感情用事的時候。


    她歎了口氣道:“你也是糊塗了,這種終身大事,許多人家早在家中女孩兒十歲上下就相看開了,定娃娃親的難不成還少?瑕兒如今也不算最早。且嫁娶一事何等鄭重,光是三媒六聘,一走好幾年的也多的很。再有嫁妝等物,哪樣不得用心預備?便是如今訂下來,到十五六歲也未必齊備呢!”


    一番話說的杜河著實心痛難忍,他悶頭灌了一杯茶,甕聲甕氣道:“難不成,你果然相中了那小子?”


    原先他還張口閉口牧少爺,哪成想今日得知對方竟然是個小狼崽子,想搶走自己嬌嬌嫩嫩的女兒,也就生出來許多不待見,轉頭就成了“那小子”。


    王氏知道他素日疼女兒比自己更甚,也不多說,隻道:“我且問你,那牧少爺你果然看不上?”


    杜河張了張嘴,垂了腦袋,不言語。


    他雖舍不得女兒,可實在說不出違心的話。


    平心而論,牧清寒長得好,文武雙全,且這麽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難得家資巨厚,若真要結親,實在是杜家高攀了。


    可,可他不舍得呀!


    再說了,那小子平日裏看著倒是老實,誰承想竟打了這樣的主意!他們一家人竟也沒有看出來的,竟都由著他與瑕兒在一處!


    可真是,可真是氣死了!


    見杜河麵上風雲變幻,王氏如何能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緩緩道:“兩個孩子認識幾年了,又時常一同讀書識字,說笑玩樂,倒能算上半個青梅竹馬,也算知根知底。且難得他富甲一方竟還知道上進,為人也正派,沒有一般公子哥兒的毛病,若是舍了他,你當真能給瑕兒找個更好的?”


    自家這個女兒性子也是有些怪的,不愛女紅、烹飪,又好舞文弄墨,怕是去一般人家都要受約束,可喜那牧少爺竟十分支持,又萬般牽就,隻這一點,就殊為難得了。


    杜河沉默半晌,突然又想起來一樁事,頓時底氣也足了:“旁的不說,牧家高門大戶,我聽說牧老爺隻小妾就有十個八個,上梁不正下梁歪,萬一日後那小子也拉進去十個八個乃至更多,瑕兒如何自處?”


    王氏氣笑了,反問道:“且不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便是窮苦人家,找小妾的難不成少了?不過是個人品行罷了,遠的不說,你且看知縣大老爺,他竟是隻有一位正妻呢!可再看咱們前門街上那家,分明拆了東牆補西牆,年前不還是納了一房小妾?”


    說的杜河越發無言以對。


    隻是他一直都覺得女兒還小,壓根兒就沒想過這方麵的事,今兒冷不丁得知有個臭小子竟覬覦多年,頓時接受不了,隻覺得一顆心都被揪起來,好似此生至寶要給人生生挖了去,著實疼痛難忍。


    他猛地一抹臉,也不說了,低頭朝外走去,背影中無端透著蕭索。


    不說杜河,就是杜瑕自己看到那些名貴遠超平時的禮物,尤其從裏麵抖出一張蝶戀花的箋子後,也有些呆了。


    她不是傻子,自然對牧清寒的心思有所察覺,隻是沒想到這一天,竟來的這樣快。


    原先她並沒往這方麵想,隻是覺得重活一次不容易,便是努力掙錢,享受生活也就罷了。她甚至一直將杜文當成弟弟看!


    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徹底融入到了這個世界,就連原本被自己嗬護照顧的杜文,竟也已經能反過來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帶來榮耀。


    而且也確實是她看輕了旁人,她早在當年隻有八歲的杜文借由葫蘆結子一事說出一番連自己都沒想到的道理時就該知道的,自己眼中的孩子,未必就是孩子。


    更何況如今牧清寒也十四歲了,這個年紀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已經不算太小,有些特別著急的,說不定這年齡都要當爹了呢……


    杜瑕想著,自己應該是喜歡他的。


    他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大祿朝人,也不大會甜言蜜語,可實際上溫柔體貼,又足夠尊重自己。


    是的,尊重,這種哪怕在所謂的文明的現代社會也很稀有的感情。


    自己女紅粗糙,也不如何精通烹飪,反而像個男孩兒一樣拚命讀書識字,甚至於編寫離經叛道的話本……


    老實說,這種行為放在時下,簡直比現代社會倡導極端女權更難令人接受!


    可是,結婚?


    杜瑕長長的吐了口氣,隻覺得心情無比複雜,有欣喜有期待更有諸多不確定和忐忑,一時竟難以決斷。


    所幸如今大家都還小,又沒說開,暫且,慢慢看著吧!


    小燕端著茶湯進來,見自家姑娘雙目怔怔出神,忙道:“姑娘?姑娘!”


    杜瑕驟然迴神,眨眨眼:“什麽事?”


    小燕道:“姑娘昨兒不是還跟我說,上迴牧家送的禮就極重,您因為趕不及,就沒能好好迴禮,這迴便想借著中秋好好迴了。可我看這一迴竟比上一迴更多更重呢,您還迴麽?”


    這一迴……


    想起剛才王氏進來,雖然沒說什麽,可明顯心裏揣了事兒。自己也不真是什麽都不懂的十二歲小姑娘,多方聯係起來,也就能猜到……


    想到這兒,杜瑕禁不住心跳加速,臉也微微泛紅。


    小燕驚道:“姑娘,你的臉好紅呀,可是染了風寒?”


    杜瑕慌忙捂臉,啐道:“胡說什麽,這才幾月?穿單的尚且有些熱呢,哪兒有什麽風寒!”


    說著,她就拿起團扇,猛地扇了一陣,冷靜下來才道:“自然是要迴的,下月哥哥就要去府學了,濟南府可是牧家地界兒,少不得要麻煩他們,自然該有所表示的。”


    她也劃算了好些天,打算戳一對兒麒麟,再來幾頭鹿、虎等鎮宅瑞獸猛獸,可以自己留著,可以送人。如今外頭已經炒到一個大的上千兩,自己這麽送,也不算失禮。


    之所以送麒麟,是因為瑞獸護主,最吉祥安泰。牧家如今錢財夠多,她也不必再錦上添花,想來便是牧清輝本人也更希望家宅安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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