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周氏被婆婆搶白一番,就存了心事,又怕公婆還揪著不放,或是放出去自己不孝順之類的話,她就真的不用活了,因此病情突然加重,不過三天竟就下不來炕。


    杜瑕聽後也十分驚訝,王氏也愣了半晌,又抽空去看她。


    一進門,王氏就被唬了一跳,脫口而出:“大嫂,你怎得就這樣了!”


    這才幾天不見呀,周氏竟瘦成了一把骨頭,兩隻眼睛都深深地瞘下去,雙頰凹陷,眼底烏青,活像骷髏了。


    見她進來,周氏狠命咳嗽幾聲,又掙紮著要坐起來,王氏連忙按下。


    “也不是外人,哪裏就講究這些。”


    周氏也實在起不來,略有個意思就順著重新躺迴去,剛要開口,兩眼就滾出淚來。


    “我這心裏,實在是苦的很!”


    她哽咽道,邊說邊掉淚。又怕外麵有人聽了去,所以拚命壓住,上氣不接下氣的,聽著格外淒涼。


    外間的三丫端進一碗水來,道:“嬸子您喝水。”


    王氏點頭,又往她身後看一眼,順嘴問道:“你妹妹呢?”


    三丫搖搖頭,小聲道:“不知去哪裏玩了。”


    饒是跟周氏關係並不如何親密,王氏此刻也不由得怒火中燒,這四丫實在不像話!


    親娘都病的起不來了,你不說在跟前侍奉湯藥,或是守著做針線,竟還有心思出去玩?真是,真是沒心肝!


    周氏也歎氣,自嘲的苦笑,淚越發的下來了:“終究是我自己不中用,身子不爭氣,沒精力管教她,如今人也大了,也定了性兒,日後可怎麽處!”


    四丫仗著自己模樣兒好,性子確實歪了,眼皮子又淺,嘴巴也不饒人,長到八、九歲了也沒個拿得出手的技藝,一味爭強好勝,吵架拌嘴……


    王氏實在說不出違心的安慰話,便生硬的扭轉話題,讓周氏注重保養。


    周氏卻隻是歎氣,指著空蕩蕩的四周道:“就咱們這個家,我也不說什麽了,真是一點兒空也不得,如何保養?那都是有錢人家才能做的事。”


    就是說了這麽幾句話,她就歇了好幾迴,儼然連氣都喘不勻。


    雖說周氏這幾年一直病病歪歪,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但王氏還真沒想到這迴她鬧得這麽嚴重,也不敢多待,怕反而耗費她的精神,忙又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


    卻說晚間四丫迴來,眉梢眼角中竟泛著喜意,十分不尋常。


    三丫雖然木訥,卻也已看出端倪,就問她白天去了哪裏。


    四丫原本不願意說,隻含糊過去。


    然而三丫罕見地生了氣,道:“娘病成這個樣子,家裏一堆的事情,你不說留下幫忙,還到處玩耍,真當自己還是不懂事的小丫頭嗎?讓外人知道了又像什麽話!”


    四丫被她猝不及防的怒火驚了一跳,卻也有些不以為然。


    這個姐姐長得不如自己,也不如自己能說會道,平時她就不把對方放在心裏,故而眼下三丫雖然生氣,四丫卻也不害怕。


    這會兒三丫已經開了話匣子,又把蒲扇塞到她手裏,自己起身去看藥罐子的火候,一邊不斷的數落,叫她明天不準出去,都在家裏幹活。


    四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炸了毛,忽的站起來抱怨道:“做什麽活!三姐,你就說說咱們娘兒幾個,一天到晚手不停眼也不住地做絡子和針線活才能換幾個錢,還不夠娘一副藥錢呢。”


    三丫原不曾想到她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一時怔住,半晌才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四丫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會兒才狠心拉了她往角落去,壓低聲音道:“昨兒我聽說村東頭的李家姐姐迴來了,我就去看,她真是不同了。你不知道,她頭上竟戴著那麽大的銀簪,手上套著好幾個沉甸甸的鐲子,金碧輝煌,也不知嵌著些什麽珍寶。又有戒指耳環,衣裳十分光鮮,頭也梳的鋥亮……距離你我上次見她也不才不過半年多,竟跟兩個人似的,那些個東西,我估計三嬸都未必齊全,就是有,也不像她似的這般不在乎,竟就明晃晃的戴出來,可見還有更多更好的。”


    三丫不耐煩聽這個,見她說來說去都沒個正形,就甩手要走,卻又被一把拉住,隻得敷衍道:“人家有沒有的也不幹咱們的事兒,再說她在縣裏做活,好容易迴來一趟,自然要打扮的出挑些。”


    四丫卻斜眼看她,反問:“若是你,敢把這些個東西都一遭兒堆到身上?也不怕賊惦記!”


    三丫果然無言以對。


    見她不說話了,四丫越發得意,繼續道:“你聽我說完呐,我卻聽說她在縣上趙財主家做活,可巧趙財主家有一批丫頭到了年紀放出去,正要到外麵來新選小丫頭進去。聽說在裏麵十分好過活,天天大魚大肉好吃好喝,也不必做粗活兒,又穿戴的很好,副小姐似的,月月都有錢拿,一月還得兩天假……”


    三丫聽這話很不像,隱約品味出妹妹的意思後脫口而出:“你,你竟是想去給人家當丫頭?”


    四丫不以為意,冷笑道:“三姐也先別這般大驚小怪,丫頭真就那麽不好了?你瞧瞧咱們過的這日子,真是比他們最底下的小丫頭子還不如呢。且不說一月見不著幾百個錢,每日還要早起晚睡,又要挑水,洗衣做飯,刷鍋洗碗,喂雞喂鴨,累得什麽似的,你看看咱們的手,也粗糙的很了。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兒?那李家姐姐原來黑瘦黑瘦的,連你尚且不及,可如今竟也白嫩啦,眉毛細細,臉蛋兒也圓潤,要是真過的不好,就能那般滋潤?”


    四丫能言善道,有說的有理有據,三丫一時竟被她說住,也怔怔地出神。


    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果覺十分粗糙,又想起來素日爺爺奶奶偏心,娘病歪歪,爹也不大看重她們這些女兒。早些年大姐二姐出嫁時也不過陪嫁了幾件粗布衣裳和一床被,連個洗臉打水的銅盆都沒有,聽說如今過的也無比艱難……


    隻是到底是當丫頭的,是下人,或打或罵都由人,終歸,不好吧?


    見她滿腹心事的樣子,四丫越發得意,口水四濺的說了好些話。


    當夜,倆個女孩兒就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各懷心思。


    接連兩天,四丫都是天剛亮就往外跑,天擦黑了才迴來,每天神神秘秘的。


    又過了幾日,家裏進來一個婆子。那婆子身材十分健碩,穿著一身醬色鑲紅邊的綢衣,在日頭底下明晃晃的泛著光澤,又有頭上老大的銀簪、金釵,還有腕子上的金鐲子,竟是小小碧潭村罕見的富貴打扮。


    她開口就道:“你們家的四丫說好了要賣與趙家做丫頭,今兒我是來領人的,人都哪裏去了?有個做主的沒有?”


    這時杜平帶著長子出去做活,杜海也不知哪裏浪去了,家中隻剩於氏和三個媳婦及幾個孩子,聽見這聲音都很是驚訝。


    於氏先出來打量她幾眼,視線不免狠狠在對方頭上金光璀璨的釵子上刮了幾下,暗暗吞了口唾沫,才說:“我家並沒有人要去做丫頭,想是走錯了吧?”


    買丫頭?這竟是個人牙子!


    那婆子卻嗤笑一聲,用繡著大朵牡丹花的紅色手帕子輕輕掃了掃自己撲滿白、粉的臉,涼涼道:“哪裏就找錯啦?這裏不是姓杜,家裏不是五個女孩兒,兩個已經嫁了的?”


    於氏一愣,也想明白了什麽,當即變了臉,扯開嗓子朝大房那邊喊:“四丫你給我出來。”


    院子統共才那麽大,於氏這麽一喊怕不是左右鄰居都聽見了,王氏和杜瑕也不敢露頭兒,隻悄悄趴在窗戶上,推開一條縫兒看。


    卻聽見大房那邊門吱呀一響,四丫就扭扭捏捏的出來了。她不大敢看於氏,卻帶著幾分興奮和向往,偷偷的朝人牙子遞眼神兒。


    人牙子一看她也笑了,輕輕一拍手,對於氏道:“可不就是她?再走不錯的。”


    於氏一看這般情景,哪裏還有不明白的,不由得十分惱火。


    她最惱火的卻不是四丫要把自己賣了的事情,而是這丫頭竟然敢瞞著自己做這麽大的事情,於氏覺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挑戰。


    就聽那人牙子繼續道:“既然人都在,長輩也在,不如趕緊把這事兒定下吧,我這兒也忙得很,還有好幾家呢。早定下,你們也早拿銀子。”


    說完就拍了拍自己身上掛的荷包,那荷包沉甸甸的,隨著她的拍動發出一聲聲金屬碰撞特有的悶響。


    於氏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也不知想到什麽,態度突然微妙起來,問那人牙子多少錢。


    人牙子露出一個我就知道你們會這樣的笑容,道:“趙家仁厚,你們四丫生的又好,我十分看重,去了斷然是不會做粗活兒的,略調/教一番就隻端茶倒水也就罷了。既然要伺候主子,隻要簽了這賣、身契,白花花的十兩銀子就到手了。且去了好吃好喝,趙家管一年四季的衣裳,若是得了臉,被主子看重,好處怕是多著呢!三言兩語哪裏說得完!”


    四丫聽說一年四季都有新衣裳可穿,早就興奮的紅了臉,兩眼放光。


    而於氏原本一聽就能有十兩也喜得見牙不見眼,他們這鄉間野地裏,不過是土裏刨食,除了糧食是見不到錢的。就是杜平這樣幾十年的老手藝人,帶著兒子一年忙到頭,兩人頂了天也不過純賺二、三十兩銀子,但稍後明白過來竟然是要賣、身,就有些不大自在。


    如今年歲好了,世道也太平,等閑人家都沒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家眼下也不是過不去,若是因為貪圖這點銀兩就把孫女賣了,少不得要被人家戳脊梁骨。


    沒見著村裏的李家幾年前將女兒送出去,就被人暗地裏議論了好久,隻是如今她女兒似乎起來了,村民們的風向也漸漸有些改變……


    到底白花花的銀子畢竟更實在,真要叫於氏在聽過之後還咬牙放棄實在是難。


    她暗自糾結一番,又陪笑道:“那要是簽活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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