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人界的清明時節,人界有這樣的習俗,在這個節日,必將去祭拜那些死去了的先人活著熟人,以表思念。

    我也一樣。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過了多少個清明節,隻覺得好像朝升夕落,便又是清明。然後我便攜著一株蘭花,到蓬萊島附近,將那蘭花扔入海中。

    我不知那人可能再看見,然而看不看得見卻也無所謂了。

    蓬萊島有了新的島主,是一個叫孤華的女子,我未曾見過她,反正聽說是那人最後托夢給蓬萊眾人下的仙令,他感情上雖一塌糊塗,但在正事上卻從來是井井有條,那人的確也厲害,當時他一死便接手蓬萊島,平住了蓬萊島所有的惶恐紛爭,然後將其治理得也算平穩。她上任的第二天,便下了文碟,凡幽冥司人,禁入蓬萊島海域之內,違者殺之。

    於是這些歲月來,我甚至都不曾靠近過他。

    我默默將那蘭花扔到海裏,然後企盼那些蘭花,能順著那海水飄過去,飄進他所沉睡的地方。

    我還記得那天,天鍾徹響三十六下,四海八荒,三界皆驚。

    墨子夜下令,眾人都需佩戴白花,身著素服,以示對上古之神的敬意。蓬萊島新任島主對此特地修書表示了謝意,卻在修書裏獨獨提了我的名字。

    “葉笑上神身份高貴,蓬萊島不敢攀之,望葉笑上神身著喜服,莫要讓蓬萊瑣事擾了興致。”

    所有人都麵上帶了怒色,我卻隻是笑了笑,同旁邊的鳳兒道:“我平日見你穿那紅衣裳挺好看

    的,我近日便也試一試。”

    於是那些日子,我便成了仙界唯一的亮色。

    在那一片素白之間,刺眼得令許多人想給我幾刀。

    嗯,當然,也有人真的那麽幹了。

    那個人呢,曾經和我睡在一張床上說話,曾經俏皮的和我說:“上神,你此刻就像佛主一樣閃閃發光。”,曾經帶著我看那一張一張的紙條,但是呢,她還是持著利劍,劃破了那寂靜的夜色和暗黑的長空,把劍指向我。

    其實,在這個時候,大概很多人會想,我應該站著不動,然後讓夏淺的劍直接刺進去,接著我說不定會墮入另外一個世界,找到那個已經離開的人?

    似乎應該這麽發展。

    可是抱歉,我這位女主實在是太無恥而且太膽小了,於是我生生躲了過去,同夏淺道:“對不住,我這命有點金貴,你

    把我殺了,可隻要我還有一根,就能又給人弄活。可弄活我多不容易啊?你看我這身上血債累累的,我活下來這麽不容易,你就別來折騰我了。”

    “葉笑,你怎麽不去死?”看著我嬉皮笑臉的模樣,夏淺近乎癲狂。我神色一黯,隨後又輕笑起來:“真對不住,其實我也想死啊,可是我這命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又怎麽能死呢?對吧?”

    “島主死了啊……”夏淺的劍有了些鬆意:“他死了啊……你怎麽還能這麽笑呢?你怎麽還能這

    個樣子呢……他為了你死的啊……”

    “夏淺。”我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情,於是隻能更燦爛的笑起來:“你覺得,我該做怎樣的表情?哭麽?痛苦麽?還是像他一樣,瘋了,然後滿天下的找他,接著衝進你們蓬萊島,拚個魚死網破的把他的屍體撈迴來,接著抱著他屍體殉情自殺?”

    “這樣你就滿意了?”

    “可是,你不是說愛他麽?”夏淺明顯無法接受我的話:“你愛他,你至少應該念叨他一聲,喚他一句。你知道全蓬萊島都隻公布說他是仙緣已到是為什麽嗎?是他自己說的啊……是他說了,那是他選的路……”

    “葉笑上神,你以為島主為什麽會死?你以為島主為什麽會死了連入輪迴道的人魂都沒有?你以為就你一劍,島主就能這麽沉入深海之淵,永生永世冰封在哪裏?”

    “那是島主自己選的啊……他自己選了死在你手裏,自己寧願放棄聚魂,自己把自己放棄的啊……”

    夏淺說到最後,卻是連劍都拿不起來了,隻能在我麵前捂臉哭泣著。

    我靜靜看著她,坐在那窗台邊上,聽那竹林的葉子沙沙作響。

    “我累了。”過了許久,我慢慢開口:“夏淺,我很累。他已經走了。”

    “死者已矣,生者卻還要繼續。我不是單單為我活著。夏淺,”我轉過頭來看我,輕輕一笑:

    “阿軒說,隻要我陪在他身邊,他就很開心。鳳兒說,隻要我能開心一點,她就很開心。簡兮說,隻要我能看破這些魔障,他就很開心。大貓說,隻要我能好好的,就比什麽都強。君凰甚至都和我打賭,隻要我好好的和阿軒在一起,她就把幽冥司司主的位子讓給我。”

    “你看,這麽多人盼著我開心,盼著我幸福。”

    “阿軒為了我,少了七萬年修為,然後又為了我,學著做菜,學著料理家務,學著梳頭,現在還學會了畫眉……

    ”

    “夏淺,”我站起身來,慢慢走出房門:“我愛他,這是真的。可是,我的人生不是隻有愛情。而且,我不會為了死者,去傷害現在的人。”

    後來,那番話傳了出去。

    那四海八荒都在傳,這葉笑上神,果然是個狠心的人。

    唯有我知道。在那天深夜,我是怎的把房門關上,整整坐在窗前,看那大雨朦朧著下了一夜。

    也唯有我知道,我是如何夜夜夢著那男子驚醒,卻還要強迫著自己睡下去。

    我走的時候,他可以癲狂,可以痛苦,可以做了噩夢就讓到處燈火通明。

    而他走的時候,我卻要保持一貫的微笑,然後裝作幸福美滿的樣子,連做了噩夢卻都要強迫著自己再躺下去繼續睡。

    那天晚上,我喝了點酒。大概是那酒精的緣故,我膽子出奇的大,直接飛到了蓬萊島,然後悄悄潛入了那深海之淵,終於在多年之後,又看到他。

    他保持著當年的樣子,被冰封在那寒冰之中,蒼白的臉色,滿足的笑容,都在告訴別人——他走的很好,很開心。

    我隔著那寒冰親親吻他,似是能感覺到多年前他吻我的感覺,溫柔的,霸道的,雖然總是夾雜著那道不清的愛恨,但卻也是有著不同尋常的幸福。

    我隔著寒冰看他,他甚至保持著墜落海中那瞬間的模樣,衣訣翩飛,青絲微散,我不由得勉強的微笑起來:“你看,最後,你笑著,我也笑著。”

    過了許久,我又是輕輕一歎:“你為何……總的這般決絕。其實,我們就這樣,未嚐不好。你又何必一定要選這條路?”

    “何必麽?”旁邊傳來一個少女清冷的聲音。我抬起頭來,看向站在旁邊的少女,她穿著玄色的長衫,額頂有著蓬萊島島主獨有的火焰紋路的印記。那印記百裏君華以前常是隱著的,然而我卻也見過,如今這少女大大方方的露出來,我自是知道她的意思。於是我輕輕一歎,微笑道:“對不住,孤華島主,在下越界了。”

    “葉笑司主笑談,”少女把目光落在那冰層下麵,口氣平淡。前些天君凰終於嫁了墨子夜,於是便把這幽冥司司主的位置讓給了我。孤華輕輕一笑:“你可是問,百裏島主為何如此固執?”

    我不說話,她靜靜等著少女的下文。孤華伸出手去,撫摸著那冰層上的冰,隨後歎息般道:“百裏島主是蓬萊島第三個因情而逝的神。而蓬萊島為情所逝的弟子,則是不計其

    數。我幼年常在想,蓬萊島怎的專門出癡情種,後來方才明白,原來蓬萊島這地方的人都無情,所以若是有情,那便就是至死方休。”

    “正如百裏島主。他一生清修無欲,至上古父神創世後而生,一生修道,不問情愛。所以他從來沒有愛得人,亦沒有恨的人,直到遇到你,葉笑上神。”

    孤華語調一冷,但口吻裏卻也平淡公平:“說起來,其實這一切,都該怪我蓬萊島。八分怪百裏島主。他把所有愛恨寄托在你身上。愛也好,怨也好,他的一生,唯有你一人。然而他卻也執念太深,你凡人的形象太刻入心中,於是當與你容貌一模一樣,個性一模一樣,擁有所有的記憶,完全和當初的葉笑一樣的書靜出現時,他居然為了執念違背了自己的心。所以,你們之間,他活該。”

    “然後呢?”我淺笑輕問。孤華抿嘴一笑,又道:“可是,其實百裏島主沒有欠你什麽。作為凡人時,若沒有他,你早就死了,你欠他一條命;而跳九鼎,那是為了天下蒼生,無論有沒有百裏島主,你都要跳,不是麽?你跳了,那你方才曆劫飛升。你不跳,則就永生永世,墮入情劫之中。如百裏島主一般。後來,若不是百裏島主,你在替柳上尊取藥那次,便該命喪魔界,所以說來,你又欠百裏島主一命。然後百裏島主給你一劍,奪你一命;但後來你卻又給了百裏島主一劍。這樣算下來,你卻還是欠了百裏島主一條命,不是麽?”

    孤華輕笑,我維持著僵硬的笑容,可能是太久沒與他人說起他,所以便是這樣不願意聽的話語,我都還是要繼續聽下去。

    “若論起感情來,你的確受傷,然而百裏島主,卻是傷得比你更深吧?做凡人時,他要一麵為你們規劃未來,一麵接受你的怨氣。待到你跳了九鼎,於你,一記忘紅塵,便什麽都沒了。於他呢?劈了九鼎,墮了情劫,入了魔道,尋了你三千多年;後來你們再次相愛,你與柳上尊那段情事,他耐著性子容忍;然後他的確因誤錯認我人,但是你最後做了什麽呢?”

    “你不甘,你怨恨,所以最後告訴他實情後,還要讓他痛苦一生,問他那句‘師父,殺了我,你可開心?’。後來呢,他一個人,時而瘋癲時而清醒的過了百餘年。那百餘年,我想你也有過耳聞罷?然後他找到你,你呢?”

    “你恨他。”

    孤華用了肯定句。

    我並不否認,我道:“我不是聖母,他居然認錯了愛的人,居然為另一個女人殺了我,我這樣一個心腸狹隘的小人,怎麽會

    不恨呢?”

    “可是你也愛他。”孤華依舊肯定著。

    我點頭微笑:“是,我恨著,卻也愛著。很矛盾?可是人世很多事,便就是這麽矛盾的。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不知你可否解答。當初我便問過他,可是知道我同書靜一身兩魂。他說知道,而後選了書靜。結果又為我癡狂。莫非他同阿軒一樣,都是個後知後覺的?”

    “後知後覺麽?”孤華輕笑,摸上那寒冰,眼裏滿是歎息:“你問的是‘你可是知道了?’?

    但你可曾想,你可知道了這一句,蓋了多少範圍?你可知道帝君讓我們攻打魔界了?你可知道我來找你了?你可知道書靜和我認識?葉笑司主,你問這句話,真是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她說完這些,我便沉默了。孤華輕輕一笑,指著那冰封著的人詢問我道:“他說,你是放他在這深海沉睡,還是帶著他的屍身迴去?”

    我不說話,過了許久,我輕輕一笑,同孤華道:“那一天,他來同我告別。我想,他更想看到的,是我好好活著,然後有一個平靜幸福的生活。”

    “孤華島主,你知道麽?”

    看著麵前第一次謀麵的少女,她卻是沒有忍住,將那個秘密說了出來。

    “其實我的眼睛,早瞎了。他走那天晚上,我與那天同哭。一直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卻還是固執的想要發泄,想流出淚來。直到我意識到的時候,我才發覺,我流出來的,已經是血了。”

    “不過好在,我是仙身,眼睛沒了,我還有心眼,所以給它裝飾裝飾,便也和有眼睛的沒什麽兩樣了。”

    “四海八荒都說我冷血無情,可是誰知道呢。其實活著的人,更不容易。他死了,幹幹淨淨,可是我卻還要活著。我若不活著,我怕我所有珍惜的人為我哭,我也怕,他覺得自己死了不值得。”

    “他說,希望我好好的。他不就正是因為想要我好好的,想放手,不能放,最後采用了這樣極端的方式麽?”

    我蒼白一笑:“我怎能負他?我怎能負眾人?你說我除了笑,除了好好活著,我還能作甚?說我懦弱也好,怕死也罷,滿口大道理也行。反正,不管有幾個夏淺,有多少恨我人,討厭我的人,想讓我死的人,我葉笑都會活的好好的,死在所有人後麵。”

    說完,我便慢慢走來,伏到了那寒冰之上,對著那冰裏的人微微一笑:“你選的是麽?”

    沒有人迴答,那人依舊是那

    副風光齊月的模樣。

    我靜靜微笑:“那好吧,我便等著你願意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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