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若真的全殺光了,那還好,”說到這裏,她輕輕抿了口酒,淡淡掃了興致勃勃的幾人一眼,目光落到我這裏,輕笑道:“可是啊,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當時卻有一個孤女,得到高人相助逃了出來。”

    “那高人便是當時天朝的三皇子。彼時這三皇子還是少年,因天資聰慧,遇到上仙點悟,靈力也是非同一般,他見那孤女和他有莫大緣分,便想法救了那孤女,並收做徒弟,掩了她的星軌,護得她周全。然而那孤女雖然安全,但卻不懂九鼎的修護之法,再無人守護,於是九鼎便有了裂縫,不過好在楠少又請辭祭司之位,繼承了守護者之位,守住了那九鼎。”

    “落緋那女子,必然是要死的。”聽到此處,我便猜到後來,不免有些唏噓。其他幾人輕輕抿酒,大貓張了張眼,又似困倦的模樣,一手撐著頭,一手喝著酒,慢聲道:“若不是命裏輪迴需如此,楠少哪裏能窺到這等天機?凡人都以為能卜卦看相,識破天機,卻不想,其實那不過是上天故意讓他們看到,然後才能順理成章走上那條路罷了。”

    “那不是重點了,重點是在於這孤女。”鳳兒接過大貓的話,又繼續道:“這孤女長大之後,心中自是不能放下當年之事,於是便不顧三皇子勸告,執意殺了楠少尋仇。於是那九鼎,便是真的無人守護了。彼時天下大亂,鬼魅橫生,災害不盡,民不聊生。那楠少本是命定之人,被這孤女殺了,上天自是不會坐視不管?於是降下天火,欲取其性命。那夜,那孤女趕忙逃迴神殿,想要借神殿的庇護,逃過一劫。然而,她若逃過那劫,那天火便會降到其他地方,彼時的三皇子已是皇上,便在那個時候,把神殿大門緊閉,將那孤女關在了外麵。”

    說到這裏,鳳兒頓了頓,我忽地覺得有什麽從腦海中閃過,卻是抓不住。鳳兒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同我道:“笑笑,你覺得這三皇子做得可對?”

    “我不是當事之人,怎能判斷對錯?”聞得她話,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但想了想,便又道:“不過,作為一介人主,他卻也是對的。”

    “我也如是覺得。”鳳兒輕笑,轉過頭去,似是想起什麽來,頗為感慨道:“那孤女本抵不過天火,不過第一道,便昏了過去。也就是那時,那三皇子居然不過一切撲上來,以血肉之軀,替她擋了那天火!”

    聽到這裏,我挑了挑眉,這才真的來了興趣。

    我一向對那家國天下無興趣,隻有這人世的愛恨糾葛才是我的最愛。於是我便道:“怎的

    ,莫非這孤女還和那三皇子來了段師徒之戀?”

    “那是自然。”簡兮打了個哈欠:“你想,那孤女被三皇子護的周全,日久,便也就生情了。不過麽,這三皇子乃心懷天下之人,又怎能看到那孤女與這塵世相比無比渺小的心?然就算他看到了,與這世間一比,他的情愛,便也就不算什麽了。”

    “然而,他還不是娶了她?”鳳兒一攤手,似是想為那三皇子解釋:“他終究還是深愛於她的。”

    “那不過是為了保證他的皇位罷了。”簡兮皺眉,神色間滿是不耐。

    大貓在一旁轉著茶杯,看著兩人吵嘴,神色間帶著不鹹不淡的笑意——麵對這些個愛恨情仇,他一向是淡然看戲的。

    “鳳兒,你可是忘了,那些年,他是如何不斷讓那女子一月一放血,卻鎮壓那怨氣?不聞不問的讓那女子一次次涉險,去所謂的‘除魔衛道’?他看那女子傷痕累累,卻從未想過讓她停下來,甚至於,他還為了穩定國家納妃,為了保護九鼎將生死置之度外,毫不在意那女子的感受,為了那九鼎,讓那女子跳入九鼎中去死,那是愛?”簡兮情緒很是激動,言語間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鳳兒卻似乎已經忘記了講故事的初衷,同他爭辯起來。

    “他是一國之主,不這般做,又能如何?而且,那時候,他後悔了……”說到這裏,鳳兒忽然被酒嗆到,猛烈的咳嗽起來,斷斷續續道:“咳咳……他最後……咳咳……不也是劈了九鼎,入了魔嗎……”

    “後悔了也沒用啊。”靜靜喝了一口酒,我忽地脫口而出。從他們開口說故事起,不知為何,我便不停的喝著酒,停也停不下來。可能是酒喝多了,便也就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道:“就算是後悔了,入魔了,劈了九鼎,他卻再也尋不迴那女子了。你想,那些事兒,傷得多疼多痛多難過啊,被不斷的選擇,不斷的拋棄,每一次就是在心上劃一道口子,一道又一道,滿目瘡痍,那之後,又怎麽愈合?再怎麽愛,也心灰意冷,夠了吧。”

    我說著話,一杯一杯的灌著酒,幾次告訴自己不要說了,卻好像不受控製一般,停也停不下來。腦中有什麽東西不斷閃過,似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我卻想不起來,抓不住。那種感覺讓我胸口悶得發疼,好像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憋得生疼。

    “你們說,和那樣的人愛,愛上那樣的人,多痛苦啊。每一次都對著你說在意,說愛,卻總是被拋棄。從魂魄,從骨肉,從鮮血,甚至於最後的整個人,都已經給他了,

    讓他去安撫這天下蒼生了,還不夠麽……還要要什麽?還能給什麽呢?已經給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了,那麽就該什麽都不剩,什麽都沒有了吧……”

    “笑笑。”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大貓開口打斷了,他聲音有些低啞淩厲,我這才稍微迴神,停住了不斷開口的話。幾人靜靜看著我,大貓忽地一笑,舉起杯來,同我道:“喝酒。”

    喝酒。

    聽他的話,我靜靜一笑,收迴那些奇怪的思緒,恢複一派清明,閉上眼,將那酒一路灌入腹中。

    酒香清冽,酒味灼人。

    腦中有什麽畫麵定格,我終於清晰的意識到那是什麽。

    是蓬萊島那連綿百裏蘭花。而那個人風光齊月的絕世男子靜靜站在那裏,同我說:“我等你。”

    我不免彎了彎嘴角,喝得更加歡快了些。

    不知是喝了多少,我們幾人一路從桌椅上喝到了地上,靠著樹看幽冥司的天。我靠著鳳兒,同她笑道:“鳳兒,我同你說,有人在等我。”

    “屁。”聽我的話,一旁的簡兮一臉憤慨的罵出聲來,抓住我的袖子道:“笑笑啊笑笑,你要知道,這世道除了我們這批人,其他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啊一場空……”

    “去你的。”

    聽他這話,一旁的鳳兒白了他一眼,又同我道:“笑笑,人生得意需盡歡,我不管你,什麽事兒都不管,你這人生啊……順著走吧……”

    “走走走,走到死胡同……”

    “簡兮你本體是烏鴉?”

    “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是鳥類?”

    話沒說幾句,簡兮又和鳳兒開始鬧開,他們吵得我有些頭疼,便提著酒壇子,搖搖晃晃的隨便走了個方向,然後一路往前。

    我走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一陣清風吹過,幾條絲帶就從我旁邊飛了過去,我順手抓住一條絲帶,卻見上麵寫了兩個人的名字,於是我這邊想起來,這大概是三生石旁的姻緣樹上結的絲帶了。

    我不知是誰說的,更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凡人便聽說,若在三生石上刻上雙方的名字,便會有生生世世的姻緣。於是凡是心懷情愛的凡人路過那三生石,便會在那石頭上刻上自己與心愛人的名字。而三生石旁恰巧有一顆不知是什麽品種的大樹,人們便順道給它叫做了姻緣樹,把名字寫在絲帶上,掛在那枝頭,便有世世的好姻緣。

    我不知這是否是真的,因我看

    來,那三生石不過是昔年我年少無聊,搬來放在那黃泉路上做裝飾,然後隨便取了個三生石的名字的大石頭;而那姻緣樹,則就是我意欲植樹造林,美化幽冥司環境隨便扔的一顆樹種而已。

    然而,凡人既然給予其這般美好的寄托,我便將它看作那般美好的存在。

    我提著酒壇子,順著那絲帶飛來的方向往前走。走到三生石前,方才停下來,細細看上麵的名字。

    那上麵的名字,這般多,這般密,兩個兩個,緊緊的排在一起。我不免微笑起來,覺得心中有些暖意,忽想就這般做個過客,安靜看著人世那些歡喜姻緣,未免不是好事。然我看了片刻,便看到了兩個名字。

    那兩個名字被刻在那三生石最邊緣的地方,若不是我此刻耐著性子細細看,定是發覺不了。

    我看著那兩名字,便覺得淚眼朦朧。我怕那隻是我又無端起的妄念幻相,便用手使勁兒摸了摸那石頭上的字跡。凹凸不平的手感間,我終於認出,那並非我的幻相,而是真的有人,在這三生石

    上,一筆一畫,如此情深意重的刻著那兩個名字:

    葉笑

    柳華軒

    我終是愣在那裏,靜靜看著那兩個名字,落下淚來。

    我不知到底是酒喝多了,還是怎的,我竟就這麽,光看這那兩個名字,生生的就落淚下來。

    其實當年,我是真的這般情真意切的愛過。所以傷得這般徹徹底底,痛得這般肝腸寸斷。我一直不敢承認,亦不敢同人說,在很多個夢境裏,我其實總是在夢見他將我元丹吞下去那一刻的。

    我不知是不是還愛著。

    亦不知是不是恨了。

    於是我從不去思考這個問題,日日醉生夢死,時間一長,便也不覺得有那麽難過,那麽悲痛。我同自己說,隻當是我年少時一場大夢,愛恨憎怨,都與我無幹了。這麽說久了,便仿佛是真的了。

    然而此刻,看到那名字的那一刻,我卻還是忍不住,將那酒壇子直接砸向了那三生石,看它浸透了那名字。

    “你到底有沒有心……”我看著那名字,愣愣開口,似是那人就在我麵前一般,含著優雅有致的笑容,手中輕搖著那繪著山水墨色的折扇,一襲湛藍長衫流光溢彩,隨意一個動作,便是扣人心弦。

    我腦中清晰的描繪出他的音容笑貌,他帶著我走過那四海八荒,他對我許下那般美好的諾言,必護我一生。

    “你可是真當耍著我這般好玩?你可信我去拆了那奈何橋,填了那忘川河,把你我的曾經毀個幹幹淨淨?”

    我似是壓抑了幾萬年,終於有了發泄口,緊緊扣上那塊三生石,湊到那兩個名字前,腦中滿是一些不著邊際瘋狂的念頭:“你當年若和我說,我便把元丹借給你,又如何?可你怎的就要這般傷我?或者又其實是年少的我太不懂事,所以才會讓你傷得這般重?重到幾萬年後,光是看看你我的名字,便這般難過痛心。”

    “我本該無欲無求,無心無血的啊……”我用手將那名字蒙上,心中滿是不忍,卻還是看著自己手心綻出明光,蓋在那兩名字上。

    “你既教會我如何去愛,又怎的能讓我再去學恨?不過還好……還好……”

    感覺有碎末順著三生石的石麵滑落下來,我終究是說出那句話:“阿軒,我不恨你。我隻要……我隻要莫再愛,便好了。”

    話方才出口,我便覺得胸口一陣悶疼抽搐,終在放手看到那名字消失,隻餘下三生石那光潔如玉的石麵時忍不住,順著那石頭坐在了地上。

    我覺得視線有些朦朧,全身似乎在那北極寒水之中,冷得這般刺骨生疼。全身無力,甚至連給鳳兒們一個訊息這樣的事兒,卻都已經做不到。於是我便隻能揚起頭,看那姻緣樹上滿樹飄揚的絲帶,不念生,不念死。

    朦朧間,我看到一襲白衣不知從哪裏出現,定在我麵前。

    那男子站在我麵前,靜靜看我,紫玉金冠,白衣如雪。他忽地伸出手,靜靜蓋在我的眼睛上,我隨即便覺得一股暖流從他手心緩緩流來,慢慢度到我身上。

    他的手這般涼,好似剛冰水中抽出,放在我眼睛上,微微輕顫著。

    我不說話,他便也不說,過了片刻,我覺得身上終於是迴暖,便慢慢開口道:“來了許久了吧?”

    “一直都跟著。”

    如我所料,他卻真的是一路從蓬萊,跟到了幽冥司的。

    我伸出手,靜靜握住他顫抖的手,卻沒將他的手移開,隻是這麽靜靜握著。我察覺他似乎想掙開,於是便鬆了手,卻又被他忽地反手握住,我睜眼靜靜看他,卻看他眼裏似是隱忍著什麽,忍

    得這般痛苦,這般淒涼。

    他忽地一把抱住我,將頭埋在我頸間,慢慢開口道:“笑兒,你可曾愛過我?”

    我不說話。

    我知他是

    明了的。

    見我不說話,他就這麽靜靜抱著我,過了片刻,他忽啞著嗓子道:“笑兒,原來,你也有自己的人生,但我去從來不知……我還以為你這一生,不過一個我,於是我這般放心大膽,肆意揮霍你那一點點真心。我以為你會等,結果當我迴頭時,你卻早已經走遠了……笑兒,笑兒……”

    “君華。”聽他的話,我歎息著迴抱住他,慢聲道:“我從未對你有過真心。君華,我心動不是為你,我傷痛不是為你,葉笑的心血,早已在三萬多年前耗盡在那一人身上了……”

    我明顯覺得他渾身一震,隨即便不再說話。過了許久,他忽然沙啞著嗓子同我道:“笑兒,我不怕從頭來過。我會對你好,好到你忘了他為止。”

    他說這話時,全身都僵硬著,似是極其艱難。我輕輕一歎,抬手拂開他額前落下來的散發,輕聲道:“君華,若是難過,便離了去吧。葉笑一向不是什麽好人,怕是要傷了你。”

    “我走不了。”他歎息出聲,握住我的手,將我的手按在他心髒處,他開口,聲音澀澀的,我卻聽得不甚清晰。

    我不知是我聽不清楚,還是故意忘記,然那時候,我卻終是沒明白。

    我隻看他慢慢說了句什麽,然後對我苦澀的笑開。

    那蒼白一笑,似那萬樹花開,落在我心上,忽地拉扯出一片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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