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重打鑼鼓另開張。一晚他一人過去。零時一點,一半桌位還空著,舞池裏就那麽十多人搖甩搖甩,氣氛大不如以前。服務員大多雙手叉放在屁股後,呆守崗位,實在無聊之極,此工事原本就無聊透了。火龍果站在酒櫃邊,跟位酒保商量什麽。他走去跟他招唿,請求複職。對方說:等過些時兒,看看客流量再慮慮。此外,別無二話。他頓覺無趣無望,走開,繞工作了三個多月場所轉了一會,跟一些能叫得上名字的服務員、清潔工聊說了些什麽。一個聲音叫住他,箐子從舞池裏走上來。

    “好久不見。”

    “一個多月吧。過來喝幾杯怎麽樣?”

    昔日侍者,近日來客。皆是陪酒,皆有酒喝,幹嗎不呢。他坐了下來。

    “你畢業了,不幹了?”

    “酒吧發生些事,停業整頓一個月。你知道?”

    想想倘若酒吧沒出了命案兒,那一晚沒跟阿水裂了,草坡上群蟻沒想把他變成馬孔多最後一個人的下場……今人處何方何想。似乎諸類事們存在什麽神秘的聯係,倘若今晚沒答應這人坐下喝幾杯,往後整個日子軌兒是不是也會不一樣?倘若他此刻就動身走人,也會截然不同?一鍾一分後,也會?

    “不知道。我上星期剛從外地迴來就過來,沒見你啊。”

    “我下崗了。你旅遊去了?”

    “嗯。去了一趟成都。”

    “經常一個人到處遊玩?”

    “不,兩個人。”

    另個男友或丈夫來著?他不由得記起那晚那事兒,臉部羞紅一下,他並不是個動不動就紅臉的人。

    “腦瓜又想歪了,你!”

    “有一點吧。”他沒飾過自我的臉情,“成都有什麽別樣?”

    “與南藍比起來,那邊山特別些。在那沒遇上雨天,但山上的土壤都比較濕,土地自然會溢出水來。還有,迴來發覺你變得有點什麽不一樣,真的有點什麽味兒。”

    她的眼睛亮閃亮閃撲看他,顯得頗為興奮。一點也不隱藏對他某種程度上的著迷。

    “成熟了?沉重了?”

    押一口百威,他盯著酒杯,盯著杯底氣泡扭曲扭曲的上升,變大,至頂,破滅,接著是下一個。冒出的水泡中,靠邊緣的壽命總比中央的長久,其中會不會隱藏什麽沒被人發覺的類似原理的東西?

    “兩者多多少少有些。”

    “也許你此刻的眼睛所帶的色素不一樣;也許我經曆了某種變異。可人人都說人骨子裏的東西很難改換,嗬!”

    “你不開心。”

    “或許吧。”“什麽痛心事喝一口酒,哈一口氣,隨風說出,隨風吹走。”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幾分孩子氣般的天真。小孩玩得那一套她兒時玩過並還在玩著?適合他嗎?這麽大一個男人,她考慮過?“要是沒有風呢?”

    人哽一哽,“開風扇吧。”

    “當時正好停電。”

    “你太多假設了。”她說。“我們去唱k吧。”

    “錢包撐腰,我無所謂謂。”

    他們喝光了一紮酒,開間小包房,又添些酒水。她音兒並不悅聽,但唱得那個誠心,投入,也可說有幾分自醉。呆在沙發上端著杯酒盯緊氣泡,拇指與食指在鼻子上來迴搓著,繼續思考那個搞不動的什麽現象。

    大概嗓子打算休假了,她把遙控器與麥克風交給他。他唱起《月半小夜曲》,一遍結束又重來,如此重複同一首歌。結尾與開始間斷那當兒,她一度為他鼓掌,後來又說了什麽;他知道她在跟他話話兒,可腦子裏分不出神兒來接受,理解,迴答。淚水鼻涕齊齊下,滴在麥克風上,他仍哼著。

    無他法子,箐子斷了電視電源。人兒繼續自唱自迷兩分鍾,方意識到什麽東西被破壞了,被阻擋了。茶杯突然掃翻了,麥克風與遙控器丟在沙發上,接著他又刮風似的掃去玻璃桌上茶水,地板一下濕漉漉髒兮兮。他倒了下去。整個過程,他似乎有那麽點丁兒意識——知自己幹些什麽,但製不住了。

    箐子揪住人的手臂,使勁兒拽了人幾下,人的手臂也跟擺了幾下,“你起不起來?”

    “我幹嗎要起來?” 他咧嘴笑了,“你是女人,嘿嘿!”

    “不玩了,我走了。你迴不迴家去?”

    他歪斜歪斜支起來,想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根基不固定,砸在沙發上。她叉起他雙肩,邊哄說邊把他拉上404號的房間。

    她扒去了他上衣,占濕毛巾從手指開始,擦。什麽芳氣襲鼻,他好像聞到一間麵包店門縫裏溢出的味兒,一手盲人探路般伸出,走了進去……他再也不是個男孩,再也不是!

    早上起來,一身胃酸酒氣兒與女人奶茶般的體味兒雜在一塊,聞了,莫名難受。床對麵長鏡裏,瘦高瘦高的人套了乳色睡衣,女人的睡衣,偏短,緊身裹體。真真的不像樣兒。

    箐子從陽台邊出來,一副沒事樣子。“醒啦,衣服剛幹洗,很快可以穿。”

    “怎晚——還好?”

    “忘了。”

    她打開冰箱,夾出三塊奶油點心,放在盆子裏,又衝杯咖啡奶茶,“先吃些早點。”

    “謝謝,你不吃?”“我先整理一下,房間亂遢。”

    確實如此,沙發上衣裙,長筒襪,內褲,胸罩攤成堆,都是著名品牌,如admirecorrect(慕婭)、lyds’(雷莎)、vfife(菲凡)等。窗簾塵埃落定,敢情好久沒拉開。嵌在牆壁裏的沒蓋櫃子物品安放雜亂無序,空氣清新劑與餐具堆在同個櫃框。

    收拾掉早心,他端來一盆水,幫她洗刷茶壺茶杯。

    “不用啊,我自己來好啦。”

    “沒事。反正閑著也無聊。”

    “哦,對了,你還沒刷牙呀。”

    “沒有關係,東西都入了肚皮。”

    整理完沙發上東西,她拿一條長長的濕毛巾,半蹲著身子擦茶玻璃桌。不大一會,已籲籲氣喘,滴滴汗流。他去廁所刷牙洗澡,沒褲子可以換,他隻好反過來穿。

    下午兩點。她帶他上餐廳去吃飯。吃客很少,僅有三四對男女,他們都低聲咕嚕些什麽,若大客廳顯得很幽兒。她選擇最角落位置坐,服務員過來,她隨手把菜單遞給他,叫他隨意些。

    “還是你來吧,吃什麽——我無所謂。”

    他點了北京鴨皮、羊趴、蘋果片。菜很快上來。她把鴨皮,蘋果片夾在餅皮裏,點少許醋油遞給他。這種吃法聞所未聞,實在特別。

    “不錯,非常不錯。”他嚼著說,“平時都上餐館吃,不做飯?”

    “嗯,我最最討厭做飯。煤氣,燒煙味簡直要熏死人。懶得常出去,還想一次性把超市搬迴來,塞在冰箱裏。”

    吃完飯出來,外麵下起密密細雨。門外服務員送他們一把傘,隨便也搭上她的笑臉,什麽味兒的笑。她把他們當戀人看,還是另有所意?

    迴房,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南方電視台重播《外來妹》。

    “喜歡看諸類片?”他問。

    “也不是的喔。喜歡這部連續劇,是以前看過這本書。”

    “你經常看書?看過哈代先生的《還鄉》?”

    “我很少看名著,名著不懂了了,名著不適合我看。”

    電視播放兩集後告個段落。他轉過身來,看著她。麵包屋的意識又闖了進來,感觀火焰正在燒起,他一手抖抖伸過去,挪動。很快,一雙手被另一雙手捆抱於胸,她摟住他又不許有動作,“不行,現在不行。”

    說什麽已不管用,世界已等不及,它要爆炸。他掙開她的手,動作粗暴起來。盡管後來,她沒抵觸反而步步引導,但兩分不足,整個世界就這樣炸成幾快,而後又瞬間迴落,無力粘在一起,湊不成個人樣兒。眼睛一片金光閃亂,他好像廢了相當大一股勁,才把眼睛關上。乏味帶著它的同胞兄弟沮喪,一下把他衝去空無地帶。要是能在高潮那刻蒸發掉,成氣也罷,成塵也罷,也不實一種完美,就像英雄人物達到一生事業峰兒突然來個意外身亡;留下軀殼遊離在空無裏倒好,又做不成夢遊人,夢遊人沒這般清明意識。

    他掏出一支黃盒醒寶,燃上,抽了三口,被她抽去了去。

    幹了些什麽,都在幹些什麽!他撞了撞腦門,無法撞得開。也許我應該跑去建築工地借來把錘子,幹脆些,路邊石頭都行,再幹脆些,眼前就是牆壁。

    “在擔心什麽?”

    “有丈夫或男友?”他快眼掃了房間一遍,沒發現皮鞋、領帶、胡須刀、煙灰缸諸類的。也許有,她藏起來了。

    她沒有答他。好大一會,才音兒顫顫的說,“你幹嗎不問我愛不愛你?我愛過什麽人?”

    “哭了?”

    “沒有。”

    “到底怎麽一迴事?可否告訴我?”

    “不關你的事。”

    什麽意思,不關他的事?剛才明白白是兩人在搞事,怎就沒他的一份事。他盯住她——這個癡心的女人,什麽東西在湧動。

    她從大腿上滑了下來,拿出一個盒子,“我們下象棋吧。”

    局勢擺下來,箐子十成是個生手,馬腳被塞住,還是跳過去吃子,他沒說什麽。還有,她要是打定主意幹掉他什麽子,定死盯住它,哪怕馬倒車翻仍前仆後繼。不過,他還是盡量陪著輸。

    過了零時,外麵有下起了雨。她倒了沙發上,似乎睡著了。他拿被單給他披上去,輕聲說“我走了,再見。”

    她迷蒙開了眼,“去哪?!”

    “離開這裏。也許我更應該去淋場雨。”

    “別走!”

    她跳起來。他已經走了出去,把門關好了。他直衝下樓,走入雨中。她跟了出來,跟在雨中叫著,他隻得裝聾作啞。走出好遠一段,她仍跟緊了。顧頭瞥見她那間,呆了。她拄著一把沒來得及打開的傘,赤著一隻腳奔過來,濕了得睡衣現出他裸體身子,她摔了一跤,挺起蹭著過來,勾住他的手羅哆羅哆著把他帶迴床上。

    他開始嚐試接受她,接受什麽。周末,她拉他出去,逛街,購物,喝喝咖啡,迴屋相依相靠,咬巧克力看電視,都市戀侶粗俗的老一套,套套幹盡。周一至五,她不住在房裏,幹事去了。

    “都在忙些什麽?”

    她馬上轉過身來,手指夾住他鼻子說,“解決一件事兒。”

    “什麽事?”“女人的秘密。”女人們近乎都會耍這把戲?就是同一事對不同的男方對象,也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說法?

    一次,他又問,“你說實在的,有沒有丈夫?”她手指在空中劃了三圈,戳了一下他的胸口,無話。

    “結過三次婚,後來找上我?”接下,鼓錘敲來。他拿她沒辦法,也拿自己不知怎麽給辦了。

    每每瞧她耍性子的天真氣,什麽在湧動。喜歡上了?這跟喜歡存在多少分量的幹係?而問題不僅僅是這還有這這些,別別的什麽。他不敢讓思維向前開進,做出斷決。他離不了了她,最少目前不會。

    好了,蒙朧的人蒙朧的情愫,讓一切蒙朧起來。忽的又想,蒙朧——這是審美詞兒,還是構造飯桶的一塊木板?好了,就讓這立在湖麵斷橋墩上的人,隻望向下麵升起的蒙朧水霧好了,別的歪去顧慮,反正人既不能一躍上河岸,也不可掉頭迴走。

    所幸,她從未要求為她做什麽或表示什麽,最少沒說出來。他要是喜歡買些諸如康乃馨,百合,勿忘我等花送她,她定歡心兩三天。但他從不買玫瑰送他。

    又是一學期的開始。一批舊人離去,又迎了一批新生。青女春男歡言笑聲,依舊琅琅。關於那人兒那名兒那事兒,再沒聽人提及。人的音貌開始時而清晰時而迷糊,在印記裏。好像就記得有過那麽一經曆,公路上汽車壓過的甘蔗條般,幹色了?喚醒痛楚的似乎不來自事兒的內容,而是內容的本身業已了無味兒,幹巴巴了。——日子怎麽了?

    如果箐子沒約他,日子實在沒他方去向。他又開始泡泡書館。他不見得怎麽喜歡啃書,無非書館裏有冷氣吹,呆在那他又無事可幹,翻翻一下某種雜書無非作為一種打發罷了。校園的生活再也不是他先前認為的一星期輪迴一星期,而是一星期一星期的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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