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我是好鬼,永遠都是


    武林豪客常年練武,精神韌勁和身體素質都遠遠強於普通人。


    以本世界的術語來說,武者具有的強大武道意誌和沸騰血氣,都能稍稍遏製鬼怪的法術傷害。


    分舵主和錦衣中年乙看起來好像不經打,其實他們早已憑借精湛的槍法和戰七級別的身體素質名揚蕪鳩郡,初步具備了能夠遏製鬼怪法術的低階武道信念。


    反觀李鳳瑤,她作為一隻厲鬼,實力並不強大。李鳳瑤在厲鬼群體中的地位,還不如分舵主在武林江湖中的地位。李鳳瑤碾壓普通百姓及寧津陳氏家的家仆尚可,遇到鐵槍會的蕪鳩分舵主和錦衣中年乙,立刻遭到反噬。


    若以魔珠的戰鬥力指數體係為準,李鳳瑤現在估計隻能無傷施法低於戰六檔次的庸庸大眾。


    目標越強,反噬越強。


    李鳳瑤的幻術反噬,其中九成來源於戰七檔次的分舵主。


    還好,鬼怪畢竟克製俠客,李鳳瑤麵對活人時的優勢非常明顯。分舵主帶給李鳳瑤的幻術反噬,也隻是看起來恐怖而已,其真實傷害非常有限。今夜好好休息休息,隻要別急著第三次施展法術,李鳳瑤或許明早就能迅速恢複到正常狀態。


    李鳳瑤因為輔助賀路千而受到反噬,賀路千不能不關心。哪怕李鳳瑤一直說問題不大,賀路千尤以不確定語氣關心李鳳瑤:“真沒事兒?”


    李鳳瑤迴以燦爛笑容:“真沒事兒,明早就好了。”


    確定李鳳瑤果真沒有大礙,賀路千遲遲迴到最初的話題:“《鬼話夜談》記載,鬼由怨念所化,心有多麽執著,怨恨有多麽深,化成的冤鬼就有多麽厲害。據說在前朝,有一位驚天地泣鬼神的曠世怨鬼,她駭然能夠怨氣籠罩三州,令三州之地在盛夏六月連降十三日大雪,活活咒死了前朝太祖。”


    賀路千讀到這則故事時,印象特別深刻。


    因為地球也有六月飛雪傳說,即感天動地竇娥冤。竇娥千古奇冤的故事,源自關漢卿編輯的雜劇,它的藝術性大於真實性,地球物質世界事實上並不會因為某人受到冤屈而劇烈改變天象。


    可本世界存在鬼怪佛道官等超自然力量,凡人可以怨而化鬼,千古奇冤自然可以誕生千古厲鬼——前朝的六月飛雪,的確是事實存在、無需置疑的人間奇跡。如此誇張的施法麵積,也令賀路千不得不高估本世界的力量極限。


    賀路千繼續說:“《鬼話夜談》記載了一百一十四例鬼怪傳說,作者在卷未匯總得出結論:但凡鬼怪,無論最弱的冤鬼,還是嗜血癲狂的惡鬼,他們最初都源自怨念所化。作者複又借之規勸世間的高官權貴,讓他們務必心存善良,萬萬不能把平民百姓逼到絕路。因為一旦怨念累積到了極點,田間老農都能化作讓皇帝頭疼的複仇惡鬼。”


    李鳳瑤點頭,表示她讚同賀路千對《鬼話夜談》的理解:“的確是這樣的。”


    但李鳳瑤或許想到了自己的境況,突然情不自禁囉嗦起來:“鬼怪的名聲一直不好,仿佛我們生來就是害人的東西。世人怕鬼,害怕惡鬼來索命;世人厭鬼,覺得遇見鬼不吉利,聽見哪裏有鬼怪出沒,就避之唯恐不及。”


    “我前段時間遊走寧津縣,向寧津縣的百姓控訴寧津陳氏種種的醜惡麵目。結果呢,連那些背地裏偷偷恨罵寧津陳氏霸道的貧賤雇農,都怕我怕到屁滾尿流,不惜一切代價去寺廟道觀求護身符。嗬,仿佛我靠近他們就會害了他們似的。”


    “不過,我不怪他們。”


    “事實上,我活的時候,也害怕鬼怪,討厭鬼怪。化鬼之初,我仍然極端嫌棄自己的鬼魂新身,對我哥哥哭哭啼啼說,我寧願渾渾噩噩魂歸陰間,也不想變作一頭害人的惡鬼。”


    李鳳瑤頓了頓,繼續說:“哥哥卻勸我說,世間誠然有惡鬼害人,但鬼怪從來都不可惡。不是‘人有好人壞人,鬼也有好鬼壞鬼’那種敷衍的解釋,而是我們鬼怪生來正義”


    “因為每一隻鬼怪,都源自怨念所化。”


    “鬼怪必起於怨念。”


    “先有世間種種不公,先有世間種種冤屈,我們這些被羞辱被傷害的弱者,才能感動天地,得到天地垂青,以鬼魂之身再活一次。冤屈是因,鬼怪是果。惡人行惡製造冤屈,怨念憑天地垂青化作鬼怪,而後攜帶生前的怨念向惡人複仇——這是因果報應。”


    “鬼怪生來正義。”


    “老天爺準許我們再活一次,就是為了製裁那些黑心惡人。我們鬼怪,是清掃世間垃圾的掃帚,是替天行道、懲惡揚善的利劍。”


    “就像我哥哥說的:至怨,莫過於鬼怪;至善,莫過於鬼怪。”


    李鳳瑤慷慨激昂嘮叨一大段之後,情緒複又低落:“鬼怪誌在複仇,我們隻會複仇害我們性命的惡人。我們鬼怪是至怨至善的可憐人,即使所謂的惡鬼,也隻是肆意擴大了複仇範圍而已。況且惡鬼其實很少,真正意義上無緣無故害人的惡鬼更少。我們明明隻殺惡人,世人為何害怕我們、仇視我們呢?”


    “我一直想不明白。”


    “後來,哥哥告訴我,這是人性的自私。”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句話說起來容易,但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呢?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大家內心深處多多少少都會藏有齷齪,或者嫉妒別人成就,趁其落水時丟下石塊;或者看見別人遇到危險,卻冷漠地見死不救,等等。誰知道這些人死後不會化作冤魂,然後半夜敲門報複你呢?”


    “因為做過虧心事,因為心中藏有齷齪,甚至因為自己曾經直接或間接害過人,世人即使曉得鬼怪是因果報應、是複仇之劍,他們也會因為自己的醜陋而害怕我們。再加上世間的確有一些惡鬼肆無忌憚害人,一些人刻意抓住這些事例狠狠宣傳,或者像陳彥琅那樣把寧津陳氏的惡行推到我身上,鬼怪才漸漸被世人汙名化。”


    “可是,鬼怪的本質不會變的。”


    “鬼怪從始至終都是蒼天賜給小民懲戒惡人的利劍。”


    “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隻要牢記蒼天賦予我們鬼怪的使命,我就是一條好鬼。”


    “永遠是一條好鬼。”


    說到最後,李鳳瑤已經近乎自言自語了。


    賀路千理解李鳳瑤的嘮叨。


    李鳳瑤剛才闡述鬼怪、佛道官、俠客等三種體係共存時,似有意似無意地說了鬼怪輔助殺人的後果。雖然李鳳瑤今夜僅僅貢獻了兩個幻術,但是天道苛刻,賀路千砍殺分舵主、錦衣中年乙乃至院外二十一條人命的因果,都會間接傳導給李鳳瑤一部分。


    此時此刻,李鳳瑤已經不是厲鬼了。


    李鳳瑤已經化作她先前厭惡的惡鬼。最少,術法角度上,李鳳瑤未來將會被三十六天罡伏魔陣等陣法當作擅殺無辜的惡鬼對待。


    李鳳瑤不後悔輔助賀路千斬殺惡人。


    但因為厲鬼到惡鬼的不可逆轉化,李鳳瑤的情緒難免波動極大。


    李鳳瑤的自言自語嘮叨,更像以語言催眠自己:“我李鳳瑤,還是一條好鬼。”


    剖析李鳳瑤的嘮叨內容,她沒有說錯,本世界的鬼怪名聲相當不好。


    例如出身小山村的賀老寧,他聽見陳家鬧鬼就下意識斷定惡鬼逞兇,急匆匆跑到虎塘寺幫賀路千求護身符。


    鬼怪的存在,也的確非常尷尬。


    誠如李鳳瑤所說,除卻少數肆意殺人的極端惡鬼,絕大多數的冤鬼、怨鬼、厲鬼等鬼怪都誌在複仇舊敵。怨鬼向生前的仇敵複仇,忽略法律程序等因素,其本質的確是懲惡揚善。李鳳瑤複仇寧津陳氏,不僅是為自己討一個公道,也是在間接為死去的冤魂討一個公道。


    可結果非常尷尬,並沒有多少人真心實意支持李鳳瑤的懲惡除兇。賀路千曾經的護院同僚李二全,他暗地裏為冤死的堂哥叫屈,又偷偷摸摸禱告冤有頭債有主,看起來貌似是一位可以團結的對象。可若讓他在陳彥琅和李鳳瑤之間選擇站隊,李二全必然毫不猶豫地站隊陳彥琅。


    還有佛僧、道人。


    僧人、道人的法術,明明隻能鎮壓鬼怪,無益於地方百姓的民生。寺廟、道觀,又往往與當地的大戶結成利益共同體,張嘴閉嘴說不管塵世俗事,顯然不會也沒有意願替地方百姓主持公道。可以說,寺廟和道觀對普通百姓半點兒實際作用都沒有。可是,地方百姓卻誠心誠意地敬拜各地的佛寺、道觀,寧願省吃儉用捐錢捐物,也要求迴一堆護身符。


    這些護身符有用嗎?


    正常年間,不僅惡鬼非常罕見,厲鬼也相當罕見,怨念所化的鬼怪大多是危害程度很低的冤鬼、冤鬼。隻要普通百姓沒有主動或者被動害過人,厲鬼根本不會找你來索命,耗費錢財求得的護身符壓根沒有機會發揮作用。而若當真遇見了惡鬼,寺廟道觀批量販賣的護身符,也不會起到半點作用。


    所謂的護身符,連安慰劑都算不上。


    李鳳瑤顯然對這樣的現狀耿耿於懷。


    淋尖踢斛剝削百姓的是寧津陳氏;操控銀兩銅錢兌換的是寧津陳氏;放高利貸的是寧津陳氏。明明陳彥琅才是大惡人好不好,你們害怕我做什麽?


    就因為我是鬼嗎?


    李鳳瑤惱恨百姓害怕她疏遠她。


    李鳳瑤卻又無法改變現狀。


    李鳳瑤隻能默默安慰自己:我活的時候是好人,死了之後也是好鬼。


    賀路千能夠理解李鳳瑤的困擾。


    但類似社會現象分析起來非常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楚;解決起來更麻煩,莫說兩三年苦功,便是三五十年都不一定百分之百成功。


    好在此時此刻也沒有必要說清楚。


    默默靜等李鳳瑤情緒穩定下來,賀路千強行迴到最初話題:“竺老板夫婦也算含冤而死吧,他們倆能不能轉化為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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