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

    有好長時間沒敢去王玉山家了。他插隊到洪相村,隻是把行李卷兒扔在那裏,三八六九地迴家,不是寫材料便是上訪。我為了避免是非,怕我們革委的人發覺,下了班待在家養雞、喂兔,消磨時間,一般不去他家。因為革委的人已經注意上他了。“9.13”林彪叛國事件發生後,他可能是想到支左的人與林彪有關?又出頭露麵到東門口辦了個“勁鬆評論”,又是一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又貼開大字報了,而且是長篇大論,洋洋幾千字,引得好多的人前去觀看。這樣一來,東門口又成了全縣關注時局的熱鬧地方了。

    我有時也去看看大字報,但不進他家的門,怕的是讓革命的“二杆子”知道了,把我轟出生產組。

    一日,在東門口西牆上看到用墨寫得鬥大的字:任有保用斷子絕孫的感情鎮壓群眾絕沒有好下場!頓時,在縣城掀起了軒然大波,議論紛紛。

    好多人都說是任有保讓槍斃的李樹茂。

    我覺得這種說法沒有根據,因為李樹茂在牢房中的一年中,每一次開寬嚴大會之前,公檢法的人總要把李樹茂的罪狀報到革委,可是王嶽明書記一直不放話,也不批示,別的常委哪敢表態?即便任有保想殺,不見王嶽明點頭也殺不了。由此可見王嶽明在殺不殺李樹茂的問題上相當慎重,因此一拖再拖,擱了一年之久。後來省委的那個負責人來了沒幾天,就槍斃了李樹茂,這說明是省委的負責人決定的。

    可見省委負責人是關鍵人物。

    他來交城可能是下達指令,也可能是征求意見。

    如果是征求意見,任有保主張殺,那就是省委負責人聽了任有保的話殺的。

    是不是這樣?我帶著這個問題,有意在杜永泰麵前說起東門口的大字報。

    他睜著一隻眼睛瞧著我問:“你的看法呢?”

    “我看,說斷子絕孫——還能沒根據?”

    “在別的事情上,有沒有這樣的感情,我不知道。那天少省委負責人來到縣裏,一反常規,把常委擴大會議召開到人武部。開頭就說,再過幾天中央就要收迴殺人權了,三天之內處理掉李樹茂,看到眾人不吭聲,向大家征求意見時,我在場,人家老漢(指任有保)就沒吭聲。”

    “哪是——”

    他伸過頭壓低聲音說:“那天發表意見的有李銀鬥(他原先是專政委員會的主任,革委成立後又分管公安工作)說:不殺不能平民憤,還有在”8.25“遊鬥野心家、陰謀家的那個鄭全斌也說,死有餘辜——那天我們陪省委負責人喝得茅台酒,從他的隨從人員的口氣中聽出,說李樹茂目無上級,太狂妄了,竟敢在革籌委的布告中用”‘閉塞眼睛捉麻雀 ’‘瞎子摸魚’,粗枝大葉,誇誇其談——“那條語錄,迴敬支左辦公室的布告。那表情氣恨恨的——李樹茂又是八縣聯防司令部的老三,殺了老大武福魁就拿定主意殺他了。那天公安局連夜做得材料——唉,李樹茂,他也太能幹、太有本事了,惹下這麽多的人,結下這麽多的仇恨——因才而亡,可惜啊!”

    如此看來省委負責人是趁中央收迴殺人權之前,專程趕來殺李樹茂的。

    我在鍋舍實在坐不住了,趁著月黑星夜溜進了王玉山家,聽到不少人在議論大字報的看法,有的說大幅標語說到了要害上;有的說這樣一來,任有保恨死咱們了;還有的說這樣做不妥——看到大家都走了,掩住風門,悄悄地將我聽到的告給了王玉山。過了幾天,他們就把那大幅標語複蓋了。

    事後聽說,貼大幅標語的是一個當年的紅衛兵,據說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讓任告給單位(此事難以查明,單位領導不承認)給解雇了,氣恨之下,貼出那樣的標語——

    我想,王玉山也感到貼得不妥,或是通過了解,明白了真相?便興衝衝地告給了老爺子,滿以為要誇獎幾句,不料掃了我一眼說:“你呀,怎的這樣死心眼兒?還不接受教訓?李樹茂鬧了個啥下場?你還要往第二個李樹茂鍋舍跑?先番跟上李樹茂鬧得你媳婦丟了工作,現在還想把你的工作也丟了?自從槍斃了李樹茂,人們都看透了,這場運動死得都是死心眼兒的人,受害的都是你們這號人,對咱們老百姓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你應該好好想一想。再照這樣鬧下去,不光害自己,還要害別人哩。我們衛生界的那個張德根——”老人聲音梗塞,搖頭歎息:“可憐啊!”

    “怎啦?”

    “死了。”

    “怎死的?”我瞪大眼問:“前些日子還見來著——”

    “唉,‘8.16’奪權後,當了衛生局的頭頭,領上衛校學生狠批先番的局長,惹下了人。革委成立以後,丟了權,又迴去當醫生了。這麽一上一下,心裏本來就接受不了,迴去又受到醫院領導的冷嘲熱諷,氣得病倒了。衛校的學生,跟上他造反——現在要畢業了,原先的局長兼職校長,拒絕發畢業證書。說你們沒有完成學業,三年就搞了一年半的運動,根本不會看病,發了證書,出了事讓誰負責?學生們跟她講理,她說我現在也不管衛生係統的事了,你們找張德根去哇。學生們找張德根——他哪裏還有權?隻好帶上學生們找專區、省政府,可是誰也不敢負這個給人看病的責任,發這個證書,因而學生們都埋怨他,成天的和他鬧——張德根本來就有肝病,已經氣得爬在炕上了,哪裏還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病情迅速惡化,轉成肝癌沒幾天就——這樣害人害己的教訓——滿林呀,以後千萬不要再往他們鍋舍跑了。你看,自從槍斃了李樹茂,好多”紅總司“的人都寒了心啦,看出革命的沒有好下場,啥的路線也不管了,離得運動遠遠的——隻是那些下放了的幹部在鬧騰——他們是為了丟掉的工作,可你哪,為了啥?”

    老人家看我凝神深思,又勸道:“老老實實搞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保住飯碗子比甚也強!”

    我聽得心裏直發怵,下決心不再去王玉山家,專心搞好工作。可是在生產組,越來越不好幹了。革命的“二杆子”,在革命委員會到處抓權,大、小事都要管,都要瞎指揮——如果不遵照他的指示辦,當麵就訓斥。

    有一次批評嶺底公社的書記劉生盆:“擺在你麵前的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社會主義;一條是資本主義。如果你不執行”以糧為主“,不把樹林砍倒,就是走資本主義——”這個公社山地多,社員們大多以經營果木為生,要求一下子把果木園地毀了,談何容易?劉隻好低下髑髏,像兒子在老子麵前一樣地挨訓,聽任他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大帽子——

    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他要求我們把邊山的所有果木一律砍掉,自古以來就有覃村、柰林棗樹連根的說法,他卻讓我們去砍。我們說砍了,根子沒刨還會長出來的,他竟然說那就去刨!哪能刨得過來嗎?他說今年刨不完明年刨。好家夥!覃村到柰林十幾二十裏的土地能刨得完嗎?但又不敢吭聲,隻好去說服大隊幹部,而大隊幹部也想不通,嘴上應承的好,可就是不行動。

    瓦窯的四牛兒,看著雙手抱不住的核桃樹,舍不得砍掉,一拖再拖,讓革命的“二杆子”發現了,迴縣查問是誰管的那個大隊,是不是“紅總司”的,是不是對革命委員會有抵觸情緒——嚇得我終日惶惶不安。

    有一次常委討論發言稿,任有保建議刪掉一段,革命的二杆子大動肝火,竟然跟任有保吵了起來——對待任有保尚且如此,對待我這樣的一個人,可想而知。

    幸而,任有保看到我整日的提心吊膽,愁眉不展,便調我出去檢查工作,方才從革命的“二杆子”鼻子底下溜了出來。

    那幾年竟管在極左路線的指引下,革命“二杆子”的幹擾下,強調政治掛帥思想領先,不許搞物質刺激,不準搞管、卡、壓,但在任有保的帶領下,張秀明(“紅聯”觀點,,任有保提名到水庫的總指揮)在水庫,也不開甚的“批林批孔”大會,一直用“發牌牌記土方”的辦法,拉一平車發一個牌,拉不夠八車的,不給記一個工;拉夠的可以提前迴家——用這辦法,先後築起瓷窯、瓦窯、石壁河水庫;全縣還大搞防旱、抗旱工程,在邊山建成了七處高灌站,在王明寨大隊創辦兩雜(雜交高粱、雜交玉米)良種繁殖基地2000畝;快速新建成了化肥廠、草酸廠,解決了我縣長期困擾的水利、肥料兩大難題。使得七二年全縣糧食首次突破億斤大關,畝產200公斤。

    在王嶽明的支持下,任有保當了核心小組副組長、革委副主任後,逐漸掌握了實權。五金廠的群眾看到“八大幹將”不再耀武揚威了,出麵支持榮培吉的愛人告狀,要求追究榮培吉的死因,公檢法部門經過詳細調查,判處殺害榮培吉的兇手死刑;又將那個打死“狼不吃”的張狗則,由工代會主席的崗位上投進了監獄——

    此時,“八大幹將”及其親信們,看到原先死保的劉本芝調到呂梁專署,張耀光留在晉中工作不迴來,心中苦不堪言。原來頂著血髑髏蛋子上山打遊擊,南征北戰,攻城奪地,趕走核心小組、革籌委,實指望劉本芝能恢複原職,張耀光當上縣長,評功論賞,起碼也能撈個科、局長幹幹,如今卻是樹倒猢猻散,成了沒了娘的孩子了。“八大幹將”一個也沒得到提拔,隻好在原來的單位上發牢騷、咒天罵地。有幾個頭腦機靈,能說會道的,好不容易推選上縣六次黨代會的委員,眼看就要升官了——有的就要升任紀檢委副書記了,卻被王玉山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出人命血案,在公眾的譴責聲中,省、地有關部門的追查之下,反倒連原先的職務也丟了,氣得肚皮也快炸了。特別是看到縣、革委後來啟用的大多是原先縣委(還有部分“7.1”兵團的)、新分派來大學生、轉業軍人,都是些耍筆杆子的,真是眼中起火,恨之入骨。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後來竟然委任了“紅總司”的人取代了張耀光的職務,當了商業局的局長,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指手劃足,真是怒火焚心,氣得肝腸寸斷。

    這位新局長資格老,跟李樹茂一樣,也是賀龍中學參軍的,有文化,能力強,又善於深入群眾,很快就熟悉了業務,將當時的分配物品,如自行車、手表、縫紉機、煙酒、布、肉、肥皂等都按人口比例製票供應,公布於眾,大大地削弱了各公司經理、支書的權利,使他們變成了這些物資的經手人,再不能像先番那樣隨心所欲,想給誰就給誰了,敢怒不敢說,因此上憋了一肚子氣——沒多久,就有三、四個“幹將”先後氣的得了惡病、絕症,相繼離開了人間。這真是謀得狠傷了本啊,其中有一個臨終時對家人說:“當初真是鬼迷了心啦——人家爭權咱賣命,這口氣咽不下去啊。”有兩、三個活著的,也得了腦溢血半身不遂了——

    後來,“八大幹將”的主要成員,那個最先拿起衝鋒槍的韓化文被打成“三種人”(造反、武鬥、派性頭頭),拖著半身不遂的腿,在街上遇見李樹茂的妻子,翻然悔悟,愧疚上前,拉住她的手流著淚說:“唉,咱們——都是受害者呀!”

    至於總指(工農商學總指揮部)的那些人,原本是在原人武部的組織下成立的,屬於群眾組織,人馬來源於基層,水平有限,做為打手還可以,但要想進縣委大院執政?哪有那個能力?“3.1”兵團的人率先反對,說這些人革命不堅定,從拿起槍杆子的那天起,就不幹了。(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總指揮曹尚謙卻因為沒扛槍,後來卻是被任有保提拔的唯一的科、局級幹部)。指責“8.16”反奪權後,那幾個副總指揮,有的迴家,有的觀望,還有的反戈,根本沒資格進大院掌權。及到用炮火趕走核心小組、革籌委時,各單位的大權早被“八大幹將”及其親信奪得,隻允許他們在成立三代會這樣的組織時,臨時充當勝利者的角色表演表演而已。到了後來革委、縣委成立時,“3.1”兵團內部的人明爭暗鬥,個個想往上爬,還鬧得不開交哩,哪能容下他們?

    在這種情況下,有幾個有眼力的,趁職代會完成使命,調上個好單位,算是沒白幹撈了實惠。有那不識勢眼的,仗著“3.1”奪權時是三結合的成員,滿以為留在縣委大院裏可以封個一官半職,不料在整風時,被“3.1”兵團的人毫不客氣地涮了下來,隻好迴原單位,冒著性命危險白幹了一場,還擔了好多的不是,真是氣破肚皮,弄得牢騷滿腹。

    那些跟上“總指”鬧革命的絕大多數群眾,看到劉書記榮調地區當了農工部長,也就了結了心願,不再參與運動。有個別想撈稻草的,看到一些跟上“八大幹將”武鬥來的人,還弄不到工作,也就不再過問政事了——

    至此,張派用槍杆子奪得的政權,逐漸被縣委大院的筆杆子們掌管,勢力日見的衰敗了。

    這期間王玉山在家認真讀書,看得是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強調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一直堅持在東門口貼大字報,寫出的文章與他本人一樣,言詞嚴謹,一絲不苟。揭發、批判那些派性掌權的人,給親戚好友安排工作,將子女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送進大學,行政人員紛紛下廠礦當頭兒撈實惠,支左人員吞並招待所的財產,來時兩手空空,撤走時是汽車滿載而歸,以及生活腐化墮落——稱他們是一夥新生的權貴、新的資產階級分子,深得人心。尤其是那篇論《大聯合還是大捏合》邏輯性很強,引經據典,結合事實,說明現在的革委是地地道道的派委,根本代表不了人民的意誌——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也引起了“二杆子”的警惕——後來,王玉山可能是得到公檢法工作的那位同誌消息,要對他下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接受李樹茂的教訓,星夜跑到了大寨——在陳永貴的安排下,跑到河北一個農場躲避了一年之久。

    這期間任有保在坡底學習班(省革委舉辦的,主要有原省委、地委未解放的領導幹部)上講學毛著的體會時表示——雖然我失去了兒子,但我要豁出這條老命來,緊跟毛主席,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要文鬥不要武鬥,把鬥、批、改搞好——話還沒講完,不少人臉上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我想:他們所以這樣笑,可能是笑他太主觀了,在派性還沒有消除掉的情況下,要想把運動搞下去?豈不是想得太單純、太天真了——

    72年2月21日尼克鬆訪華,上海公報發表,中美建交——遏製了蘇修,勃列日涅夫不得不放棄“外科手術式核打擊”計劃,國際形勢逐漸好轉。後來,王玉山得知支左人員撤出之後,便舞明大亮地迴來了。其時,任有保剛擔任縣委書記不久。東門口又貼出了大量的大字報。原先在“古田”的呂泰在實踐中逐漸認清了穀誌文的麵目,積極表態,貼出了“熱烈歡迎光榮的反修戰士王玉山歸來!”,於是,那裏又成了全縣關注時局的要地。

    五月的一天,華日當空,天青弋藍,清明空曠,我在東門口碰見王玉山,笑著給了我一卷油墨印得文件。打開一看,原來是中央繼續解決山西問題的紀要,一眼看到中央首長指責謝振華不遵照《七月會議紀要》辦事,不聽毛主席的話,將山西搞亂了。另一位首長問他:為什麽這樣?又一位首長說,山西把黨指揮槍搞顛倒了。是不是有野心?謝無言可答。後麵括號內小字加注:謝渾身發抖——啊!我看,他就是有野心,要不,怎不按照毛主席親批的“照辦”行事呢?

    王玉山說明天到省城海子邊會議室——就是那年他們搞捏合的地方,找任有保談咱們縣的問題。希望你能去,當麵談談捏合時的情況。我本不願意出麵,可是看到王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想起當年他在簽字時的指點,免去了這些年的好多苦難,心想去就去,怕什麽?反正一派掌權的時期就要過去了,便爽快地答應了。

    前去的人很多,絕大多數是下放插隊的幹部。

    各縣的領導在禮堂,前晌開會,晚夕討論。我們坐在小會議室,我以為任有保不一定出麵接見我們,不想王玉山寫了條子,送進去,任有保很快就出來了,而且態度異常的熱情,和前麵的人一一握手。我因為不便見他的麵,坐在了最後一排,還低下了髑髏。

    任有保請大家坐下來談,王玉山並不坐,一直在一邊瞪著兩隻大眼觀察他。發言的人說:“各地下放的,都陸續迴來了,你讓我們甚時迴?”

    “我們總不能常下放吧?”

    “也該下放那些在職的了?上麵不是說要輪流下放嗎?”

    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

    任說:“這樣吧,迴去下個文件,立即讓大家迴來上班。”

    還有不少人發言,指出革委現在還在壓我們,搞派性——

    我心裏聽得著急,怨他們都沒有說到要害處——忽然,王玉山說:“滿林,請你說說,大捏合的情況吧。”

    我站起來紅著臉將那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王玉山向任有保說:“你現在當的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革委主任,這樣的革委是不是三結合的班子?”

    “這個情況我不知道,當時我還沒站出來——”

    “那麽站出來以後,你還不知道嗎?”

    任一時答不出話,一片寂靜。

    啊?這個王玉山真厲害,原來讓我來是當槍使的,充當這麽個角色?

    “這樣的班子,是一派的班子。”王玉山說:“需要不需要來個真正的大聯合?需要不需要重新組織——”

    任麵有難色,而又說不出口。

    我想,他這個書記、主任當的又不是時候了。支左的那些人剛撤走兩、三個月,遺留下來的那麽多問題要他處理,而且是這樣大的問題?真是要他的好看!

    任想了半天說:“這樣吧,咱們迴去再商量,好不好?”

    王說:“這事,你看的辦吧。”

    任說:“我迴去,先把中央的精神傳達下去,統一了思想——”

    王打斷他的話:“那些人的思想,你能做通?他們是利益的既得者,好不容易撈到稻草,能輕易放手嗎?”

    “那——”任看著王那雙嚴厲的大眼:“該怎麽辦?”

    “我說,迴去要盡快地糾正冤、假、錯案,立即平反,同時要把製造這些冤、假、錯案的人,繩之以法——特別是”總指“那些武鬥來的人,犯下的殺人罪惡——絕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這真是說到我們心上了,大家從心裏擁護,報以熱烈的掌聲。

    “任書記,我也知道:要做到這些難度很大,”他雙眼逼視:“但眼下,必須糾正,得給全縣人民一個滿意的交待——”

    “老王,”任說:“咱們都是在一起工作多年的老同誌了——你也應該知道我的難處,現在的領導,不好幹哪,跟先番不一樣了,幹部不聽話,動不動就造反,扣帽子,這些事情要立即辦,難度是夠大的,得慢慢來,先在中央解決問題的基礎上,統一了思想,再組織班子,經過認真複查——”

    我想,這倒是實情,道出了他心裏的話。

    王玉山坐到他身邊,勸他要認清是非,分清好人壞人,舉了不少例子,特別指出了“8.25”抓陰謀家、野心家的那幾個人,說他們是變色龍,能軟能硬,一有機會就興風作浪——談到武鬥,是那幾個63年轉業的人挑起的——任不住地點頭。

    我想,倒底是在一起工作過的老同誌,究竟不一樣,能相互諒解,談在一起了。

    其間,不少人插話,任都一一做了解答。

    最後,任看了看窗外,看著手表說:“都快十二點了,大家有話,咱們迴去再談——該休息了。”

    他送我們到大門口,天已漆黑,鐵柵欄的大門已關,他和王玉山握手後,扶王玉山爬出鐵柵欄門外,與我們擺手告別。

    我想,任所以這樣,總是感到他又站錯隊了,不由地想起了社會上流傳的那句話:受不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隊,說不盡的苦難,請不完的罪——活個人真難哪!

    “你想啥?”王玉山看我低頭沉思,笑著說:“你的發言,起了大作用了。”

    “我想,總指的人,在”一打三反“中迫害了那麽多的人,那時任有保剛站出來,是專搞生產的。現在祝常安走了,留下那麽多的糊糊事,讓他糾正——”

    “所以當時我就說,他不該站出來。現在人家走了,就得給人家擦屁股。”

    “我看,他現在也想到了,所以為難——”

    “即便他想通了,革委的那夥子人,也不一定聽他的——他要是不聽我的,狠下決心,糾正冤、假、錯案,將那些製造冤、假、錯案的人繩之以法,讓那夥人有所畏懼,哪能夠迴到《紀要》的正確路線上來?要不,那夥人哪肯放棄用槍杆子打下來的政權?哪能舍得丟掉既得的利益?隻靠傳達精神不動‘大手術’,他們才不在乎呢。一定會百般阻礙、破壞貫徹落實《紀要》——到頭來,所造成的後果,還得他負責。如果他想不通,手軟,還得跟上他們犯大錯誤的——因為那些變色龍為了自己的利益,會不擇手段,啥的漚事也幹得出來。到頭來,還得他負更大的責任。”

    “你的這個意見,對他說來,難度太大了——”

    “哼,誰讓他站出來,當這樣的領導哩?這隻是對他的考驗。我還沒點名提出,懲辦”總指“武鬥人員炸橋的現行反革命罪行哪。”

    畢竟是當過法官的人,一切都從法律角度上考慮問題,有謀有略——比李樹茂也厲害,怪不的人們說他老謀深算哩。

    此時已是午夜了。烏雲過後,閃出了星星,我們在粼光閃閃的湖水旁邊,沿著石頭砌得甬道上走出了公園。

    任有保迴縣後,在招待所召開了中層幹部會議,晚上在預備會議上就遭到了抵製,幾個領導和主幹,副書記、縣革委主任王信仰、石鳳金等人,怨氣衝天,根本不願傳達——

    我去送材料,正趕上程醫生找郝主任要求平反,郝竟然說那是群眾搞的,推了個一幹二淨。程說是你主持的,打成現行反革命的。郝問:我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讓誰平反?程說段村奪權時我根本沒參加,你打擊報複找錯人了——此時,侯天亮等人竟然把程推出門外,進行圍攻、漫罵——

    第二天,任有保怕傳達會議精神受到幹擾,帶領招待所內參加會議的人,全都轉移到水峪貫公社開會去了。

    過了幾天,我聽得那幾個變色龍在背後大罵任有保膽小、軟骨頭——我想,這些人又麵臨著站隊問題,眼看既得的利益要丟了,哪肯丟掉權勢?當然要埋怨任。如此看來,王玉山的判斷確實有道理。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鄰近各縣都在搞“批謝”,唯獨我們縣卻是聞風不動,革委的人根本不當迴事——王玉山為此,又動員大家寫了一大批大字報批謝,重點揭發謝不遵照毛主席《七月會議紀要》“照辦”的指示,爭權奪利,提出甚的“反軍派”,支一派壓一派,在晉中大地挑起大規模的武鬥,僅本縣兩派就死了近百名群眾,比當年解放縣城時犧牲的人還要多,如果將那些因不滿、想不通出現這樣殘酷局麵,以及發現上當受蒙蔽憂鬱、憤懣而病死的人,何止是這個數目?捫心自問,如果死得是真正的敵人倒也罷了,可是兩派死得都是要革命的階級弟兄,到如今留下那麽多的鰥寡老弱、孤兒幼女,你難道就一點兒內疚也沒有?天理良心何在?

    不久,在一次會議上,任有保宣布了一批革籌委時期的幹部,王玉山、徐海銀、康力平、陳誌華、郝開明、田誌芳、石如榮、侯尚友等人,擔任的職務。據人們講,這是任搞得“對等掌權”的第一個部署,以便達到“安定團結”,以後還要宣布一批。

    可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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