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欽被押解入京後,刑部和大理寺就昌興記一案進行了詳細梳理,後來證明,袁欽的確與此無關。事實上,和袁欽交好的社會名流和翰林同僚都不少,大家對他的風評都很好,滿腹才學,為人正派,脾性溫良。理清案情之後,最後對他的判決是貶為庶民。


    他的父母、兄弟、愛人和女兒,都死在了這次劫難裏。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他懂得這個道理,恨隻恨自己沒能盡早知道這件事,若是早些知道,勸著父親金盆洗手,或許還能有改過的機會。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若是不算秦晚馥母子,他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隻身離開刑部大牢,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去見見秦晚馥,但又怕她不願意見他,便悄悄蹲守在秦府外麵,就著秦晚馥或者秦弋偶爾進出的時機,見一見他們。


    京城的秦府宅邸是當年秦海晏留下來的,比起那嶽州的袁府來也絲毫不差。雖久未有人住,但有靖北王府罩著,也沒哪個敢來打這宅子的主意,所以秦晚馥母子進京後就住進了這裏。靖北王府的人也來看過她幾次。


    袁欽在那兒躲了幾日,終是因饑寒交迫而離開。七尺男兒在世,自當頂天立地,即便如今他什麽都沒有了,也不可能輕易向別人乞憐。


    一個丫頭進去同秦晚馥迴報:“大門外麵守了好幾日的那個男人今日離開了,瞧著他走的方向,大約是離京了。”


    秦晚馥淡淡點了頭,“隨他去吧。”


    他隻要沒死,她就不至於傷心。他們從來就沒有夫妻緣分,此後經年,她和他山水相隔,各自安好。這就行了。


    *****


    嘉正帝的第一次南巡曆時數月,於七月二十從杭州啟程返京,禦駕迴到京城時,已入了秋。


    阿凝迴京後,去看了一迴秦晚馥,還賞下了不少名貴藥材。秦晚馥如今有秦弋陪著,倒也不算孤單。


    秦弋這孩子真是聽話乖巧到極點,雖然隻有五歲,卻一直都扮演者照顧秦晚馥的角色。阿凝瞧著都心疼,便經常接了秦弋去宮裏玩兒。


    剛好她宮裏也有三個寶貝蛋兒,幾個湊在一塊,也熱鬧。


    這日,秋陽正好,阿凝吩咐錦珠把睡過去的三隻小家夥送迴了殿裏,自己蹲在秦弋身前,拿了帕子給他擦汗。


    “瞧你,一臉的汗。迴頭讓針線房給你置辦幾件衣裳,就擱在熹寧宮,你若是出了汗,也好讓你換一身,不然可要著涼了。”


    阿凝靠得他極盡,身上泛著清淡好聞的香味兒,拿著帕子的手也十分溫柔,一下下擦拭在他臉上。


    秦弋的眼前是阿凝纖細白皙的脖子,他的臉色倏然泛了紅。


    他過去在秦府,根本就沒人管的。至於秦晚馥,也因為長子的去世而厭倦人世,對他多有疏忽,也未曾這樣全心全意關心過他。


    隻有阿凝,是第一個對他這樣好的人。而且,她還生得這樣漂亮,身份這樣高貴。是因為她,他才得以離開袁府那個鬼地方,才得以進京,甚至進宮。


    在秦弋心中,她是他的神祗。


    阿凝心裏自然沒多想,擦完之後又帶著他去淨手、用飯。飯菜都是照著他的喜好來,不管他有什麽需求,阿凝總會滿足他。


    阿凝時常覺得,這孩子年紀小,卻太過老成了,便有意給他買了不少小孩兒愛玩的小玩意兒,都放在熹寧宮偏殿的匣子裏,他隨時可以拿。但他卻從未主動拿過。


    飯後,阿凝便讓錦紫去取了兩隻牽線木偶來,一男一女。她遞給秦弋一隻,“來,咱們來玩這個。你演唐僧,我演妖怪。”


    秦弋聽話地抓住那玩偶,把那些絲線纏在手指上,然後學著讓玩偶活動起來。


    他學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能操控自如了。


    阿凝便拉著他一起表演情節。一陣對話之後,阿凝演的妖怪很快就把傻乎乎的唐僧“吃”掉了。她覺得秦弋實在很適合演唐僧,有點呆,一時間覺得有趣,笑出聲來。


    秦弋見她笑了,臉又紅了。不知為何。他原本是極擅巧辯的,但現在在阿凝麵前,時常傻頭傻腦的臉紅。


    不遠處的錦紫心頭暗道:這明顯是皇後娘娘自己玩得比較開心吧……她比人家五歲小朋友更喜歡玩木偶。


    趙琰走進來,就看見阿凝對著秦弋笑得開心,還連連跟秦弋說,下迴再演個別的劇目。


    秦弋沒什麽聲響,可看向阿凝的眼裏,滿滿都是崇拜和依戀。


    趙琰心頭一觸,咳了一聲。


    錦紫和秦弋連忙行禮,阿凝繼續坐在榻上,身子都沒挪一下,隻偏了偏頭,好奇道:“皇上今兒怎麽有空?”自南巡迴京,他就忙個不停,一連幾日都宿在懋勤殿,兩人似乎有三日未見了。


    趙琰的臉色實在算不得好,一雙黑沉的眼睛下麵泛著隱隱的烏青。身上有幾分沉冷,隱隱還有幾分戾氣。


    阿凝一時也有點心疼。想來這泱泱大國的皇帝也不是那麽容易當的,也不知前朝又給了他什麽氣受。


    趙琰和阿凝對視了一會兒,轉而去看秦弋,“來人啊,把他送出宮去。”


    “欸,我還要留他用晚膳呢!”阿凝起身想拉住秦弋。


    趙琰直接把她按迴到榻上:“他迴去用也是一樣的。你該陪我用晚膳才是。”


    待秦弋和錦紫都離開後,趙琰才緩了緩緊繃而嚴肅的神色,坐到她身邊,又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


    阿凝有點生氣,一雙眼睛瞪著他。她知道,秦弋這孩子心裏是有點敏感的,這會兒被趙琰這麽冷冷的一句,也不知會不會難過。可她細看趙琰的模樣,亦是一身疲憊,這會兒正伸手揉著酸疼的額角。她也不知說什麽了,隻得嬌嗔道:“皇上,您是醋缸吧?”


    某人:“既然知道,為何還去招惹那些野男人?”


    阿凝無言了,“……什麽野男人?他還是個小孩子好不好?我隻是無聊了才去逗他玩兒而已。”


    “既然無聊,為何不來逗我玩?”趙琰睜開眼睛,一雙清冷的眸子尚帶著隱隱的威儀。


    阿凝:“……”


    阿凝暗道,她才不會去逗他玩呢,逗他玩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玩”死。這個夏天他們在江南,也是夠荒唐的了。迴程時他們走的陸路,在那寬闊的馬車上,還發生了好幾次……荒唐的事情。簡直讓她難以啟齒。


    大約人離了京,心就會變得野。不管是她還是他。這會兒迴了宮,他正經忙碌起來,她正好落得清閑。


    殿中沉默了一陣,趙琰親上阿凝的唇,細細摩挲了一陣,半晌才放開她,“幾日不見,你全然不想我麽?”


    想個球啊想……離京這麽久,她的兒子們都快不認識她了,她忙著跟兒子們聯絡感情呢,哪兒有功夫想他……


    阿凝心裏暗自腹誹,卻不能說出來。她避開他的問題,道:“皇上今日都在忙些什麽啊?聽說最近禦林軍調遣頻繁,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趙琰頓了片刻,仔細看阿凝的神情,見其是真的疑惑不解,一時有幾分隱隱的喜悅。


    在江南時,趙琰就接到消息說,平王病情驟然加重,忽然去了。他當時就下旨讓禮部以親王之禮好好葬了他,不料三日後又收到暗報,說是平王失蹤了,至今死活不知,下落不明。


    說白了,趙玹是以假死的消息遣開了圍繞在平王府四周的重兵,而後金蟬脫殼,逃了出去。


    這些消息在坊間流傳甚廣,若是阿凝特意去打聽,定然能知道。但宮裏的人,都是趙琰治下的,嘴巴都嚴實,因此未曾特意告訴她這件事。


    趙琰以為,阿凝迴京後大約會去關心一下平王府的,但她沒有。


    原諒他吧,他是天子,可也是個俗人。阿凝對平王的不在意,他覺得很高興。


    阿凝這會兒還雙目亮晶晶地等待著他的迴答。


    “沒什麽。”趙琰把她按在胸口,輕輕抱著,“這段時日京裏可能有點亂,但……很快就會過去的。”


    男子親了親阿凝的發頂。


    二人用過午飯之後,趙琰的確是陪著阿凝睡了,卻在她睡著之後,他起身再次去了懋勤殿。


    *****


    嘉正二年,冬月初三,上京城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阿凝帶著錦紫錦藍兩個,踏著厚重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去集賢院找歐陽陵。


    自江南迴京後,阿凝仍然來找歐陽陵學習,但隻是一個月來一迴。


    銀裝素裹的重重宮闕,美則美矣,卻少了些人氣兒。一路上經過諸多大殿,都是靜悄悄的。大殿前廣袤的場地,過去總有數隊侍衛巡視,現在一個人都沒有。


    這幾天宮廷戒嚴,禁軍都在宮門口駐守。禁宮裏進不得也出不得,莫說人,連貓狗之類的東西都不能通過。整座皇宮真的成了隻牢籠。


    阿凝不知道趙琰要做什麽,但她總是全心全意相信他的。


    到了集賢院,歐陽陵如約已經等著她了。二人入座之後,錦紫和錦藍便同往迴一樣,離開大殿,在外麵等著。


    二人籠著袖子,站在屋簷下看著滿目的白雪,時不時搓手取暖。


    錦藍道:“哎,聽說外廷離宮門口近,咱們如今在集賢院,是不是可以繞到宮門口去瞧瞧?宮門口如今有重兵屯守,就是為了防止……”


    “噓!”錦紫皺眉道,“你不要命了?皇上嚴令過不許提這件事的。”


    錦藍不以為然,“皇上不許咱們提,不就是怕娘娘知道麽?平王殿下是娘娘的親表哥,從小玩到大的,現在成了謀逆的叛賊,娘娘知道了,肯定要傷心,而且還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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