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琰輕輕揉了揉額角,這才想起今日似乎忘記關了那暗門了,倒叫一隻漂亮的小貓兒偷溜了上來。

    他靜靜坐著,並未出聲,隻放下書卷,背脊閑閑靠在雕刻著夔龍雲氣紋的金絲楠木椅背上,中間隔了一層墨綠色印墨色竹葉紋的錦緞靠墊。修長的右手放下書卷,隨意搭在桌案上,頭微偏,露出線條俊逸美好的側顏,好整以暇地看著那隻小貓兒,頗感有趣。

    她那張臉也真是豐富多彩,跟發現什麽了不得的寶藏一樣,一會兒震驚,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沉思的,剔水靈動的眼睛就粘在書簡上,再也抬不起來了。

    窗外又簌簌下起了雪。阿凝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雪青色的鬥篷係帶斜斜歪在一邊,頭上的五彩流蘇穗子垂在頰邊,從側麵隱隱露出那纖長細密又微微翹起的睫毛,蝶兒一般安靜棲息著,偶爾顫動一下,振翅欲飛。趙琰坐在那裏看著,一身月白暗繡竹葉紋錦袍清雋俊逸。他身後的琉璃窗,透出外麵一片蒼茫雪色。

    趙琰迴過神來時,周身都僵了。他轉頭看了眼窗外的鵝毛大雪,唇邊透出一抹笑意來。

    大約一個時辰了吧?這小姑娘倒是坐得住。

    他迴頭,又重新拿起書來自顧自看著。至於那隻小貓,就姑且讓她看一迴好了。

    一整個架子幾乎翻得差不多了。阿凝抬起頭,瞧著書架最高層那幾部尤其厚重的書冊,紙張都泛著淡淡的黃色,她垂涎欲滴。

    這裏的書架不同下麵幾層,做得極高。阿凝一眼就看見旁邊有供人往高處拿書的木梯子,當下毫不猶豫爬了上去。

    細小的胳膊伸上去夠書,還是差了一點。她心裏一急,踮起腳來夠,順利將書抱進了懷裏。她準備下梯子的刹那,一不小心看了眼腳下,高高的落差讓她心頭驟然生出巨大的恐懼感,雙腿一軟,一頭栽了下去!

    她嚇得都來不及尖叫,緊緊閉著眼,臉色煞白,卻沒有如預期一般掉到堅硬的地上,而是被人及時撈住了。

    鼻尖恍惚拂過一絲清梅冷香。

    趙琰將她接住後,又速度極快地放下了她,自己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這麽猝不及防的,差點讓阿凝再次跌倒在地。

    阿凝扶住書架站穩了,抬眼一瞧,卻見身形高出她一大截的年輕男子立在一旁,月白的衣袍,俊美的容色,氣息清雋不似凡塵。

    他紅而薄的唇角微微勾著,不待阿凝開口,便道:“你不止怕血,還怕高?”

    阿凝自然也認出了他,這會兒瞪圓了眼睛,“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眉峰一挑,閑閑道:“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

    阿凝這才看見窗邊的桌案椅子,桌案上擺了筆墨紙硯並一整套白玉雕的筆架、筆洗、鎮紙,還有雙螭紋的黃玉臂擱。地麵靠近桌角處掉了一卷書冊,是他剛才出手救她時落下的。

    她愈發驚詫了,“這是你的地方?”那雙眼睛水潤潤亮晶晶的瞧著他。

    趙琰看了她一眼,扭頭轉身迴到窗前坐下,兀自重新拿了本書繼續看,姿態優雅閑適,聲音淡淡道:“看完便早些走。以後不要再上來了。”

    阿凝這會兒知道自己是不問自看了別人家的東西,多少有些訕然,但想想又不對,就這麽抱著一本磚頭重的書走到男子跟前,義正言辭道:“這裏怎麽會是你的地方?隻要是我大齊子民,方鑒樓人人都可進。”

    趙琰原本不想理會這小丫頭,可她頭上的五彩流蘇微微蕩著,讓人心癢,他一時集中不了精神。

    放下書,男子看她粉嘟嘟的臉,還有被那本巨書襯得愈發小巧玲瓏的身形,忽然笑了一下,一張本就禍水的容顏愈發俊美無雙,“這裏我說了算。方才我還救了你,你難道不應該聽我的?”

    阿凝覺得他邏輯有問題,繼續理論道:“為什麽你說了算,雖然你打架厲害,但這裏是京城,是講國法的。還有,你雖然救了我,但不能因此我就不來這裏。”說著,她還抱緊了懷裏的書,生怕別人搶去了一般。

    她還想著以後多來幾次,把這裏的書都看完呢!今日怎麽看得完?

    趙琰沒想到她這樣堅持,小小的年紀倒伶牙俐齒的。不過沒關係,他可以循循善誘。當然,若是陸青山知道他的主子正對一個小姑娘循循善誘,大約下巴都會掉下來。

    “這裏是我一個人的藏書之地,”趙琰道,“這裏的書都是我的,當然是我說了算。可聽懂了?”

    阿凝一愣,想到這些寶貝都是他的,而他不想給自己看,當下心頭跟剜了肉一樣疼,垂死掙紮道:“你……你為何不把書藏在自己府中,而要藏在這裏?”

    趙琰當然不能照實說因為這裏是個暫時隱遁的好地方。他淡淡一笑,一派高華矜貴,聲音低醇悅耳,“因為這裏風景好。”

    阿凝看了眼窗外雪景,也不得不承認這裏風景的確很好。方鑒樓樓層雖不多,但做得很高,這扇琉璃窗幾乎能看到半個上

    京城。

    如今外頭正是茫茫一片。屋內暖香襲人,書墨陣陣,的確是看書的好地方。

    阿凝心裏那叫一個鬱悶啊。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她不情不願地放下懷中那本書,在男子麵前站著不動了。

    男子已經低頭去看他的書了。

    沉默片刻,阿凝還是不死心,“既然這些書是你的,那能借我看幾日麽?”

    果然,趙琰頭都不抬,幹幹吐出兩個字,“不行。”

    小姑娘低下頭,雙手握了握,頓了一會兒,終於慢慢轉身準備走了。

    那身雪青鬥篷還落在地上,她走過去彎腰撿起來,伸手一看,這才發現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道細小的口子,流了殷紅的血。

    大約是方才從梯子上掉下來時,不小心劃到了。

    阿凝低頭看了看手,也不敢去碰那鬥篷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不是暈血麽?怎麽這會兒不暈了?”

    不知何時,修長的男子已經站在她身後。目光落在那染了一線鮮紅的白嫩纖指,閃了閃。

    阿凝嘴一抿,不屑一顧道:“這才多少一點血,當然不暈。”為了證明自己不暈,她還特地把手指拿到眼前看。

    下一刻,就有雪白的布條從身後遞過來。她驚詫了一下,那布條已經纏上了自己的手指。

    他隻是隨便纏了下就鬆手,阿凝很上道地自己接住,仔仔細細纏好了。

    她不曉得他哪兒來的布條。看著絲棉的材質,倒像是帕子撕成的。也就是說,他身上有帕子?

    阿凝還沒見過用帕子的男人。

    “你除了怕高、怕黑、怕血之外,還怕什麽?”男子又開始調侃她了,“怕蟲子麽?怕鬼麽?”

    看阿凝的神情,趙琰就知道他猜對了,一麵笑道:“東臨侯能把你養得這麽大,也真不容易。”

    聽出了裏麵的取笑,阿凝氣鼓鼓的正欲說話,男子已經轉身迴去了。

    “想來這裏看書也行,但不許把這裏的存在說出去。”他氣定神閑坐在椅子上,眸子斜斜看她,“隻給你三日時間,想看就抓緊。”

    阿凝的雙眸立刻迸發出興奮的光華,整個人都燦爛起來,“真的麽?太好了!”

    她想了想,又走到他跟前道:“我不能白承你的情,你有什麽事情想辦的麽?我也幫幫你。”

    趙琰有點好笑地看著她

    ,“你能做什麽?”

    阿凝毛遂自薦道:“我會做的可多了,寫字彈琴吟詩作畫……”

    男子閑閑往後一靠,“這些我也會。”

    阿凝蔫了一會兒,心道我還會刺繡描花製香,但會這些沒用,她總不能說她繡個包給他吧?這可是私相授受,絕對要不得。

    其實仔細想想,就是給他彈琴作畫也同樣不妥。於是她也不知怎麽辦了,登時覺得自己平時聰明,怎麽這會子傻了,好好的說什麽幫他的話,如今騎虎難下了吧。

    都因這一屋子書,她實在太渴望了。

    趙琰看她糾結的樣子,沉默片刻後,開口道:“你們東臨侯府應該也有不少收藏吧?挑一件送我便是。”

    阿凝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立刻點了點頭。

    接下來,趙琰仍然坐在那裏自顧自看書,阿凝呢?沒有地方坐,就蹲在地上。一身嫩綠的衣裳,小小的一團縮在那裏,果真像隻嬌俏漂亮的小貓兒。

    可是這樣的姿勢哪裏能維持得長久?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凝感到兩腿麻得厲害,眼睛還盯著竹簡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舍不得挪開,身子就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換個姿勢,雙腿使力時膝蓋一軟,手上的竹簡又太重,小姑娘就這麽“啪”的一聲,摔了個屁股蹲。

    阿凝痛的眼淚花花都要出來了,偏牙齒緊咬著不出聲兒,生怕把窗前男子驚了,難免又要被他笑話。她忍著淚,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轉頭看了眼趙琰,見他似乎毫無所覺,才鬆了一大口氣。

    上京城的貴婦貴女們,都以優雅端淑為典範,阿凝作為名門淑女,深覺像摔屁股蹲這種事情實在太丟臉麵,幸好他沒看到,若是看到了,她定要無地自容羞憤欲死了。她悄悄地繞到另一邊他看不見的角落裏,揉了揉屁股,又捏了會兒酸麻的小腿兒。

    大約是最近迷上畫畫,活動得太少,身子骨竟這麽沒用。阿凝這樣想著,一雙小手又往屁股上揉捏,剛摸到那兒,她就聽見後頭一個清朗低醇的男聲。

    “你在折騰什麽?”

    阿凝嚇得轉身,果然看見男子一張清雋絕倫的臉,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視線順著她的手往下,落到她的某處。

    阿凝都要哭出來了,手縮迴也不是,不縮也不是。

    趙琰瞧著她一張精致漂亮的臉蛋兒漲得紅紅的,一雙大眼睛又亮又濕,像飽蘸了桃花水的新鮮果子,忍不住唇角就勾了起來。

    阿

    凝已經默默收迴了手,想起大姐姐教過她的話:有時候名門淑女因情勢所迫做出不端莊典雅的事情時,無論如何都要裝出什麽都跟自己沒關係的樣子。

    她定了定神,總算撿迴了平時的鎮定,“你怎麽來了?”

    趙琰輕描淡寫道:“怕你背著我偷偷拿走我的書冊。”

    阿凝一雙眼睛都瞪圓了,一堆指責的話還有表明自己品行的話一下子冒出來,她正想揀哪句說最為擲地有聲時,男子卻低下身子,和她平視著,一雙清雋的眼睛裏透著溫柔,“跟你開個玩笑而已,怎麽這樣小氣?瞧瞧,都快氣哭了。”

    他的音色原是帶幾分清冷的,此時卻染上了春風般的柔和。他的確是在哄她,就像哄一個小孩子。

    雪白的帕子遞到她手上時,她愣了一下,還是接住了。她若是不接,反而真是她小氣了。

    “好了,不逗你了。你乖乖的。”趙琰伸手將粘在她臉頰邊的細小的發帶流蘇撥下來,又朝她安撫性地笑了笑,轉身就迴去了,重新坐了下來,拿起了書。

    阿凝咬咬唇,冷靜下來後,她覺得他懷疑自己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兩人還算不上認識,更談不上了解品行。

    想到此,她也默默的又迴到了最初的地方看書,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隻為了證明自己的品行。

    這迴倒是記得時不時換一個姿勢,免得又麻了。

    這日接下來的時間裏,兩人都很安靜地做自己的事。小姑娘也如他所說的那樣,乖乖的再沒生出什麽枝節。

    這也讓他頗有些遺憾。

    他怎會沒發現她摔了一跤,隻不過見她滿臉羞憤,才假裝沒看見。後來見她躲到角落裏去,以為小姑娘是疼哭了,才忍不住走過去看看而已。

    天色將晚時,阿凝將書籍放好,準備下樓。

    “我走了。”阿凝輕喚了一聲。

    “嗯。”他頭也未抬,一身俊逸地坐在那裏,姿態說不出的優雅好看。

    “我明天會再來的。”她帶了幾分試探。

    男子聲音淡雅低醇,“知道了。”

    阿凝想了想,又道:“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能知道你的身份嗎?”

    他這會兒終於抬眼看了她一下,淡定從容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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