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裏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老爺、大太太對山塘書院的三個侄子,還要比以往更關心。

    二房的呂媽媽也經常代二太太過府請安。

    除了小庫房的藥媽媽請了長假之外,楊家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甚至還以四姨娘還願的名義,給慧慶寺送糧送油,大老爺還做主為慧慶寺多劃了十頃僧田。

    僧田是不用繳稅的,江南這一帶佛風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緊,慧慶寺一次能添十頃田地,已經算是難得地大手筆。

    親近的幾戶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楊家的這場風波一樣。

    張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門轉達:由於二郎已經中舉,可以成家,不論從出身還是序齒上,張家都覺得三郎還不夠資格說親。因此,這結親的人選就換成了二郎。

    雖說臨陣換人,多少是有失禮儀,但畢竟是從庶子換到嫡子,大老爺又已經先一步答應了下來,大太太也隻好點了頭。

    連委屈都顧不得委屈了,進了臘月,又有無數的事要忙,今年還要辦和張家的親事,大太太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四姨娘都沒法躲懶,已經開始為三娘子的嫁妝用心了。

    三娘子連著幾日都不好意思見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稱病,又是進了臘月,家學停課,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也就成日裏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這時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邊了,她嫌亂。

    雖說府裏看似風平浪靜,但幾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又怎麽可能不議論大人們私底下的動作。

    “聽說小廚房幾個碎嘴的婆子都被賞了啞藥,直接拖到莊上做活……”

    五娘子時常煞有介事地傳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認得幾個大字的,灌了啞藥,以後就隻有靠手語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傳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雙手可不夠。

    大太太這是在殺雞儆猴。

    “都是在傳話的時候,被曹嫂子拿了個正著。”五娘子就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場就迴了太太,沒有半天,滾燙的藥一灌……”

    “母親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連最心軟的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若是攤在別人家裏,現場就能打死……完了報個暴病,一家人遠遠地賣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覺……”

    大戶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條人命,外頭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七娘子眉宇間蒙上了淡淡的陰霾。

    “這些事說著怪怕人的!”她勉強一笑,轉了話題,“張家預備什麽時候正式上門提親?”

    “怕也就是這幾天了。”說到張家,五娘子倒高興起來,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據說他家的二少爺資質不大好,這一次下場隻是權且一試,不想倒是掛了個榜尾,也算是走運了。”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就笑話五娘子,“該不會是我們家五姐著急出嫁了吧?三姐說了門好親,你高興什麽!”

    “我……我是高興李家的幾個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驚慌起來。

    六娘子本來隻是隨口打趣,五娘子這樣著急地辯解,倒露出了馬腳。

    七娘子眼神一閃。

    封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師橫插一杠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這樣高興,隻怕十分裏有九分是為了自己的偶像吧?

    萬一在大太太跟前說走了嘴,轉眼那又是一場風暴。

    “好了,”她就笑著打圓場,“又不是咱們的親戚,年紀也都大了,就別說外男的事了。”

    “假道學。”五娘子第一個不高興。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著起哄。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現放著許家表哥在邊境喊打喊殺的,誰有心思掛念別家的世兄?”

    這話卻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一仗也已經打了一年了,在平國公的指揮下,這一仗已是漸漸地露出了勝機。北戎就漸漸地隻能勉強支撐,有了頹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鳳佳也不至於遇到什麽太大的危險吧。

    五娘子卻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記起了許鳳佳。“不曉得表哥是已經迴了京城,還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傳遞不便,有時候甚至能滯後數年之久,自從桂含春開拔,幾個小娘子就再也沒得到過許鳳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麵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頗有些穎悟之色。

    一時也是凝眉不語,片刻,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竟是大有憂思的樣子。

    七娘子倒覺得怪,“怎麽,六姐又有什麽

    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這樣算起來,就有一整年沒出過門啦!”

    古代貴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見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記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應該也都開了吧?”

    幾個小姑娘長籲短歎,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在香雪海度過的幾個假期。

    不免就說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沒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帶了幾分不屑,“說是家裏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時候,就不見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覺得李太太未必是虛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舉人,一門三舉子,是難得的榮耀,聽說有兩個已經是說過親的,現在要成婚,還有四郎沒有說親的,也很該說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舉之後也不會當尋常庶子看待,更何況還有嫡子的婚事,僅憑李家當家的翠姨娘,是應付不了這種大場麵的。

    更何況李太太還要為張楊兩家的婚事做大媒。

    “連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著嘴笑,“現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還空著呢,父親又哪裏有空管省裏的那些事?還不都壓到了李世伯身上,現在蘇州人都叫李世伯‘小總督’。”

    這幾年朝中多事,大老爺又在這個位置上,從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師爺幕僚也是越來越多,這都還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總督衙門裏居住。

    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五娘子又張羅著切些蓮藕來清清口。

    寒冬臘月而能吃到新鮮的蓮藕,也隻有楊家這樣的豪門能辦到了。

    穀雨才出去沒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進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禮數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著點頭招唿,“白露姐。”

    這一年來,白露倒像是迴到了主屋似的,連小姐們都要給三分麵子。

    這就叫水漲船高……

    白露就一邊笑著和屋裏的幾個丫鬟點頭打招唿,一邊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會意,“你來得正好,跟我進淨房吧。”

    就把白露帶到了淨房裏。

    一邊撣著身上的灰,一邊聽白露在耳邊說

    話。

    “梁媽媽剛才來了一趟,說是二太太昨兒晚上想要懸梁……”

    白露的聲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個機靈。

    “噢?”

    “倒是及時被藥媽媽發覺了……不過,聽說呂媽媽這段時間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飲食又還是他們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藥媽媽托梁媽媽問您的意思,說是就看您打算怎麽辦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藥媽媽一向在小庫房辦事,很少到正院來,與西偏院也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白露就隻是含蓄的笑,“以後,您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過來。

    大宅院的管事媽媽,誰不是看風頭火勢行事。

    連梁媽媽、王媽媽都和自己這樣親善,藥媽媽從前是找不到機會向自己賣好,現在機會一到,也就上門來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間的利益衝突,是誰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尋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二太太煩躁地翻了個身,麵衝向了黑洞洞的床欄。

    這是她陪嫁來的酸枝木黑漆螺鈿大床,這一張床就是個小小的天地,床頭圍欄一攏,吃喝拉撒,都不用離床半步。

    當時又哪裏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囚禁在這張床上?

    自從昨晚想要上吊,被藥媽媽發覺,床頭圍欄上就多了一把鎖。

    雖不結實,但要扯開,也會有動靜……

    大房這是鐵了心要和二房翻臉了!

    如果自己在藥媽媽的監控下去世……死人,就死無對證了。

    二老爺也就有了和大房談判的籌碼。

    幾個兒子也就不會全受自己的牽連,被大房疏遠。

    沒準三年五年,時來運轉,就又有了轉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夠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大房的女兒們……

    要不是想到這一點,她又怎麽有勇氣上吊?

    想到那一瞬間的失重與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陣的後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細細地發起抖來。

    “怎麽會……怎麽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她不禁低聲自問。

    現在迴首前程

    ,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層薄薄的煙霧後頭,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個賤人,為什麽要出賣她?

    又是怎麽輕輕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調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難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壓四姨娘打壓四姨娘,反倒打壓出了天大的笑話!

    她不禁不寒而栗。

    從大老爺來人請她立刻過府的那一刻開始,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就因為一個誤會,她就從雲端忽然跌進了最肮髒的泥潭裏?

    不,這絕不是誤會!

    四姨娘說話的風格,自己又哪裏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雲山霧罩。

    當時她說,“我有什麽心事,就到慧慶寺去悄悄地點幾盞燈發個誓願,求幾包安神的藥……是再沒有不靈驗的。當年三姨娘就是因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報應。”

    “既然二太太這樣愛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慶寺走一遭……”

    沒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釘子,沒辦法親自去慧慶寺為自己操辦。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麽可能串通好了做戲騙她?

    但這難道就真的隻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當時的說話。

    “就算是我們家現在不那麽得意,還有官司纏身,但張家的少爺,我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就是白衣!哪怕是張家的嫡長子來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給他!”

    所以她才會相信,張家的親事,讓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聯手的機會……

    否則為什麽這親事的消息沒有傳出來之前,四姨娘裝傻充愣,隻做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傳出來,四姨娘就態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開始就在騙她?

    可,這……四姨娘又怎麽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第一,她何必這樣和自己作對,第二,張家的親事是要過楊海東和秦秀菲的,他們兩個不點頭,也根本沒法操辦。

    四姨娘就為了訛她,特地找了楊海東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說到張家?

    說不通。

    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也隻有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現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麵容。

    這對長相俊秀的雙生姐弟,都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歲,她有那麽大的本事算計自己,讓自己連死都死得糊塗嗎?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推敲著這幾年來兩房的大事。

    本來事情就漸漸出現了轉機……

    秦秀菲對浣紗塢前的事耿耿於懷,生怕養出了一個狼子野心難以駕馭的庶子,自己借著這點機會,做了無數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鬆口,有了看看幾個侄子的心思。

    沒想到這時候就出了浣紗塢流產的事,又鬧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風波。

    秦秀菲本來鬆動的一點點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裏……對楊善久好像對幾輩子沒見的親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著就是族裏的二哥來蘇州,秦秀菲發痘子,自己也正巧運氣不好,連著腹瀉,隻能派呂媽媽過去獻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臉色就變了,不但提拔了楊善久和楊棋進她名下,還對自己若有若無地冷淡了起來。

    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計出來的?

    能算計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歸,她隻好在大房內部尋找盟友,四姨娘對她的提議一開始也很冷淡,是後來出了張家的事,才熱乎起來。

    怎麽看,這裏麵都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氣,越想就越納悶。

    她不過是向通光大師略露一點厭勝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師是食古不化之輩出來揭發,也還有個未遂!

    憑什麽就直接把府裏這些年來的不順全栽贓到她身上?

    憑什麽就認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這些念頭到底是哪來的?

    她總不會傻到聽信楊棋的挑撥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會傻到直接說楊棋和楊善久的壞話一樣……

    床內漸漸地昏暗了下來。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懼。

    大房該不會想把自己一直關在床上,直到老爺迴來吧?

    她已經受夠了這又憋屈又氣悶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來,

    要搖晃床欄。

    手都伸到了床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幹脆利落!

    二太太就隻好咬著牙又躺了下來。

    天色果然漸漸地黑了。

    屋內連個燈火都沒有。

    黑暗就從四麵八方向二太太擠壓過來,讓她漸漸地喘不上氣,有了流淚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點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戶。

    就有一縷光漏進了床裏。

    二太太一個軲轆,翻身坐了起來。

    雖然羞於承認,但她的確已經很餓了。

    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開門的吱呀、開鎖的叮當亂響,漸漸來到了床前。

    又是一陣清脆的開鎖聲。

    床門被拉了開來。

    一張平庸死板的臉出現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張臉都藏在了陰影中。

    藥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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