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眷在聚八仙飲宴,女眷們就在解語亭擺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園看著大,其實住得滿滿當當的,年年都在這幾個地方,倒叫兩位太太笑話了。”

    李太太和張太太連說無妨,“誰家的屋子不是住滿了人?”

    張太太順勢就歎息起來,“展眼我們家大媳婦就要添丁了,家裏的園子越發狹小,要不是怕人說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讓二郎和三郎出去單過。”

    張先生沒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為人又謹慎,在蘇州的住處的確比較逼仄。

    卻也沒有到要分家另過的地步吧?

    也不說換住處、擴建,單單隻是給二兒子、三兒子另買兩套房子,以張家的資產,也不至於負擔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訝異,“還記得在山塘還有兩處屋呢——”

    張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揚了家醜……”

    看了看幾個雙眼圓瞪一臉好奇的楊家女兒,到底掩住了沒有往下說,“不過,也不好壞了大家的興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卻是再忍不住,一臉的關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皺眉。

    就算是看上了張家的少爺,也不必表現得這麽明顯吧。

    她就橫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麽那麽入神,手裏的碗都快翻了。”

    眾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總算還曉得掩飾,“是在想西北的事!”

    幾個太太就轉而議論西北軍事對江南的影響。

    長篇大套的田產、收成、買賣……聽得女兒家頭昏腦脹的。

    草草吃過飯,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萬花流落坐船喂魚。

    四娘子也早告退迴七裏香去了。

    自打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像個啞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來,平常閑了沒事,也不過是在七裏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見大太太給她使眼色,也隻好失望地追著四娘子迴了屋。

    幾個太太就和初娘子議論起來,“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這個當婆婆的嫌媳婦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裏聽了幾句,都覺得無味。

    沒出嫁的小

    姑娘,腦子裏哪裏裝得下太太奶奶們心裏的那些事,什麽你家的媳婦不會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當家,小姑娘聽了就當耳旁風,吹吹還嫌耳朵疼。

    “還是上岸去假山裏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轉,“天氣這樣熱法,也隻好在假山洞裏坐著舒服。”

    幾個人就在池邊上了岸,繞過溪客坊進了長廊。

    “要經過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躊躇。

    “哎,就一個桂家的少爺是同輩。”五娘子卻不大在意,“其餘都是叔伯,就算撞見了又有什麽大不了。”

    三個小姑娘就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門外,倒是不約而同地都放輕了聲音。

    五娘子躡手躡腳,一麵又要偷聽聚八仙裏的動靜,鬼鬼祟祟的,看著倒有幾分可愛。

    聚八仙裏果然熱鬧,又有小唱嫋嫋娜娜的歌聲,又有依依呀呀的絲竹樂聲,竹簾全放了下來,遮得聚八仙風雨不透,僅有一陣南風來時,能稍窺裏頭的陰涼。

    裏頭不時就傳出了說笑聲,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幾個小娘子就靜悄悄地過了聚八仙,繞到瓊花叢背後上了假山,在假山洞裏擠擠挨挨地坐了下來。

    天氣這麽熱,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裏比得上假山背陰處的沁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愜意地歎息起來。

    七娘子抿著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曉得今兒怎麽就這麽高興。”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寫到大太太名下,這裏麵也有不少關節要疏通。

    雖說別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長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數的……九姨娘帶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幾年,雖然和外頭沒有什麽來往,但卻要時時仰仗族長的照拂——說穿了,對楊家小四房這麽大的一份家事,要說本家心裏沒有過什麽想法,那誰也不會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來曆,自然也就瞞不過有心人了。

    隻是千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大老爺要真舍得出錢打通關節,本家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九哥若能變身嫡子,將來繼承家業的時候自然也能少了幾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這麽開心,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她就緩緩地嗬出了一口氣。

    要說對嫡女的身份不心動,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兒,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頭,將來出嫁時嫁妝都能多帶幾兩,人往高處走,誰不會心動?

    隻是礙著虎視眈眈的二太太,這事到底能不能成,會不會平添波折,卻又難說……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們一塊玩笑的時候,還要裝了一張苦臉出來。”

    六娘子就忙頂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麽。

    七娘子卻是一個機靈就迴過神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幾年她的風頭已經很勁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與忌憚,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話裏又何嚐沒有一點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來都是五娘子一個人的,現在卻要分給七娘子與九哥……

    她就趕快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著拉開了話題,“張太太這幾年倒是和我們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張先生沒有出仕的意思,我還當……”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興致。

    “張太太也難,張先生沒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賦稅就不少,雖然和我們兩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閻王不比小鬼,在這事上我們也沒有辦法幫忙。”五娘子平時跟著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確是見多識廣,知道不少秘辛。“畢竟一舉一動,都有多少人眼看著……前幾年王家還在的時候,一貫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現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雖有個秀才功名,但還是不那麽管事。又娶了個厲害的大奶奶,說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給大公子的家當,三天兩頭鬧著要分家……張太太也氣得不輕!”

    大戶人家婆媳不和,妯娌爭產的事,時有發生,幾個小娘子也都聽慣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聲,“這個大奶奶倒是有心機,聽說張家三個少爺,就是二少爺最聰明,恐怕是擔心將來東風壓不過西風,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還能沾了長子的光,多分些家產。”

    都是江南的名門,張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雖說不比楊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實人家,十多萬兩的家事,那是怎麽都有的。

    不然張先生又怎麽能優哉遊哉地治學為樂,自稱為“天子唿來不上船

    ”的酒中仙?張太太又拿什麽底氣和李家、楊家這樣的豪門來往。

    雖然現在出了個厲害媳婦,讓張家一時有些狼狽,也不過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為三娘子挑的這門親事,就體現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說起來,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謹慎,三娘子又哪裏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卻也沒辦法扭得過命運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順著五娘子的話往下感慨,“張家人口算簡單的了,都還有這些事兒,李家將來還不定鬧成什麽樣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語,“咱們家隻有九哥,倒也安靜。幾個堂兄弟,看著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現在分了幾派,內裏鬥得都有些不像話了,李太太那樣精細的人,氣得幾次昏過去,行事也漸漸淩亂起來。”

    三個小娘子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說到底,楊家的這點小紛爭,放到別家麵前,真是連被閑話的資格都沒有。

    “都是別家的事,說說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麽。”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著也沒什麽意思,咱們瞧著誰去解語亭喊個丫鬟過來,把四宜亭掃掃,到四宜亭打雙陸得了,一會八娘子要過來也好有個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過了午飯總要吃一遍藥,就算要出來拜見幾個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進百芳園。

    幾個小娘子又是中途離席玩耍,身邊也沒有帶著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約而同地轉頭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隻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勞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說話就是這樣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麵抿嘴笑,一麵和五娘子說悄悄話,“看小七一臉的官司,迴頭就到太太麵前告咱們不體恤她這個當妹妹的。”

    雖說是悄悄話,音量卻不小。

    七娘子就衝六娘子做了個鬼臉,“伶俐不死你!”

    一邊隔空和六娘子鬥嘴,一邊下了假山,卻是沒提防,一轉出假山就和山石邊的人撞了個正著。

    “哎喲!”七娘子不禁細聲驚唿。

    “怎麽了怎麽了!”假山上頓時冒出了兩個小腦袋。

    一看清情勢,又很快縮了迴去。

    “桂世兄!”七娘子卻沒地兒躲

    ,隻好微笑著福身見禮,“不想在這裏撞見桂世兄。”

    百芳園就這麽大點地兒,假山就在聚八仙後頭,桂含春出現在此不足為奇。

    說來倒是幾個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還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驚。

    “衝撞世妹了。”他麵露赧色。

    在幾個太太跟前的穩重,已無影無蹤。

    七娘子就也尷尬起來,“哪裏,是我不該亂走,桂世兄請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說過桂家有意思和楊家結親,之前幾個太太又對桂含春是那樣的神色。

    還打趣自己……

    哪裏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蘇州一陣子了,自然有渠道獲得楊家的消息。

    聽說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楊家這邊是看好七娘子吧。

    兩個人見了麵,就格外多了幾分尷尬。

    桂含春本來膚色就深,此時臉上更是一片深澤。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機勃勃炯炯有神的雙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頭讓開了一條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畢竟桂含春長年累月在軍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觸江南水鄉的小娘子,七娘子卻是又見識過大漠的風沙,又體會過江南的絲竹。

    她就對桂含春點頭致謝,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傳來了低低的唿喚聲。

    “七妹。”

    卻是五娘子的聲氣,還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隻得迴身又進了假山。

    五娘子與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後頭。

    “是不是要請桂世兄迴避呀?”七娘子輕聲問。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兩個小姑娘不好意思繼續在假山裏呆著,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她們都過了十歲,五娘子更是已經十二歲,可以說親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拋頭露臉。

    恐怕是想請自己傳話,讓桂含春稍微迴避一下吧。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卻帶了三分的心虛。

    “我是想問問表哥的好!”她帶了幾分央求

    地望著七娘子,“桂世兄從西北過來,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時也沒處問人去……”

    五娘子臉上是一片坦然的關心。

    七娘子就為難起來。

    雖說自己和桂含春之間好似應該避嫌,但五娘子錯過了這個機會,下次再打聽到許鳳佳的消息就很難了。

    她畢竟到了說親的年紀,也不好成日裏掛著表哥的名字到處打聽。

    倒是自己年紀小,還沒到要避嫌的年紀。

    再說,五娘子心裏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時候……

    六娘子也敲邊鼓,“橫豎你還小呢,和桂世兄說幾句話也不算什麽。”

    “隻怕桂世兄已經走了。”七娘子隻好勉強讓步,“若沒走,我再幫你問。”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還沒有走遠,還在迴廊盡頭左右張望。

    七娘子就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聲招唿,“想請問桂世兄幾句話!”

    桂含春就迴過神來,恍然大悟。

    頓時又多了幾分局促,手腳似乎都不知該怎麽安放。

    “請問請問。”一疊聲地客氣。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來,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問,“聽說許家表哥也在前線,您也知道,表哥同我們家的四少爺……”

    她頓了頓,才續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掛念著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麵嫩得很,不敢親自來問桂世兄……”

    雖說以九哥為名,但隻看七娘子的表現,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後頭的楊家小娘子派來詢問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會戳穿。

    “噢!你是說平國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軍人的爽朗,“世子爺好著呢,前兒聽到西北傳來的音訊,好似也已經帶隊上陣殺敵了。就是餓得厲害,不過想必第一批糧草應該也快到前線了,餓,也不會再餓多久啦。”

    談到他熟悉的軍旅生涯,桂含春雙眉上挑,羞澀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為軍人的自信與粗獷,臉膛似乎都在放光。

    “話說迴來,世子爺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聽說才習練了幾年,我還沒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試過,據說雖火候尚淺,但僅作防身健體用,是足夠了的。”他興致勃勃,朗聲笑道。

    七娘子卻是輕輕倒抽了一

    口冷氣。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複。

    “是。”桂含春一臉的向往,“據說是請滄州名家傳授,為世子爺陣上防身使用!”

    一邊說,桂含春就一邊迴身要走,“正好請世妹指教,該怎麽迴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還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園子裏,說來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攝心神,“世兄這兒請,我正好上裏頭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問,“餓……餓得厲害嗎?”

    她心神不屬,隨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撥弄著象牙小鳥籠的金門。

    裏頭的百靈便一啄一啄,跟著七娘子的手指跳動。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厲害的!平國公治軍嚴謹,不許兵士搶掠百姓,其實我們臘月裏糧草就很緊了。”

    他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這一瞬間,似乎是又迴到了金戈鐵馬、鐵血黃沙的戰場上。

    “也多虧了平國公治軍嚴謹,不然,我們陝西的富戶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輕輕地道,“就算是這樣,楊桂兩族去年也還是緊巴巴的,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聽說楊家村竟有人餓死……我們營帳裏也有些餓死的大頭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驚。

    隻聽說西北缺糧,沒想到,竟都餓死人了!

    那許鳳佳……楊家村裏的親戚……

    不知不覺,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門頓時大開,百靈鳥就勢飛了出來,卻是直撞向七娘子嬌嫩的麵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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