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府眾人都沒有對十二姨娘的流產表示出格外的意外與惋惜。

    畢竟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十二姨娘這一胎本來就懷得不順,連權二少爺這樣的神醫看了,都隻是囑咐臥床靜養,話裏話外,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流產,也算是意料之中。

    隻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來的流言,就又沸沸揚揚地鬧開了。

    大太太隻好又殺雞儆猴,用老辦法平息了下人們之間的傳言。

    自己卻也帶了三分的不安。

    浣紗塢裏傳來的消息:胎兒流出來的時候,都已經能看出來是個男嬰了……

    又想到了梁媽媽私底下和自己說的幾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幾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媽媽,“這件事還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心裏也不踏實。”

    王媽媽不禁為難起來。

    這該怎麽查,才能查出個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來就是最說不準的,要說有什麽事比鬼神還飄渺……那就是謠言了。

    不論是謠言的源頭,還是鬼神之說的根本,都是虛無縹緲,查也沒法查的東西。

    連梁媽媽都難得為王媽媽說話,“這種事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嚐不知道王媽媽的為難?

    就歎了一口氣。“還是先去輕紅閣看看吧!”

    又派梁媽媽去探望十二姨娘。“讓她不要太傷心了,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裏哭多了壞眼睛。”

    怎麽說也是楊家的姨娘了,大老爺也還是常去浣紗塢過夜,三姐妹還是要籠絡住。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分頭行事,一個帶人去查看輕紅閣,一個去浣紗塢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閑來無事,就叫七娘子進來陪她說話。

    女兒家的功課,總是上得不經心,大太太這麽一傳喚,七娘子下午的繡花課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這幾年相繼及笄後,繡花課上就少了兩個學員,黃繡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絕活傳授給六娘子,對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鬆。

    大太太隨口就問,“黃繡娘教得還用心吧?這幾年看你的繡藝,倒也不過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繡不出六姐的巧奪天工。”

    “六娘子的確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問,“你五姐這幾個月沒有鬧什麽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紀漸漸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幾次看她不慣,說她幾句,五娘子又負氣起來,兩母女之間雖不說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況,有時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聽。

    也就隻有親母女,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鬧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漸漸穩重起來了,這幾個月都規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禮儀嬤嬤,都挑不出一點點錯。”

    大太太點了點七娘子的額角,“也就你知道哄我開心。”

    不過,說起來五娘子這幾年的確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經不像以前,一點點不如意都要嚷出來讓眾人知道。

    好像自從浣紗塢前的那件事,讓她被大老爺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來。

    再也很少做小兒女態了……有了女兒家的樣子。

    兩個人又說起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

    王家又有起複的意思了,雖然福建布政使的職位早已被太子長史鄭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個一省學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難說!還得看這仗打得怎麽樣!”

    大太太想到秦帝師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測。

    也是因為這一場忽然爆發的大戰,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書請求太子出閣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擱置了下來。

    大老爺也就暫且不需要站隊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邊境……

    她歎了口氣,“別人看我們楊家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誰知道底下的戰戰兢兢……沒準到了明年,你們這些小娘子……”才說了半句,又覺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說話,隻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麽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場上的事,一步踏錯,就是天堂地獄。大老爺身為封疆大吏,諢號“江南王”,又怎麽可能獨立於朝堂的爭鬥之外?

    平時就夠謹言慎行的了,還不斷有麻煩纏身,這如今朝中奪嫡的風波喧囂塵上,大老爺身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會被卷進這場風波裏的。

    畢竟連秦家、許家都旗幟鮮明地站了隊……

    可這要是賭錯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難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榮華富

    貴,也不是那麽好享受的。

    “母親。”她就笑著開了口。

    聲音低低柔柔的,又透著清涼。

    大太太聽在耳朵裏就覺得很受用。

    “這都是外頭的男人們想的事……”七娘子輕輕地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涼的小手揉按著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緊繃繃的身體,就鬆弛了下來。

    “父親自然會操心的,說起來,從一個小小的進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親就是有千般不好,這官場,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聲來。

    “還是我們家小七會說話!”她一下就鬆弛了下來,靠到了床邊的五彩連福大迎枕上。“也是,這事,還是讓你父親操心吧。我們女人家,管好後院的事就足夠了!”

    七娘子就抿著嘴笑了笑。

    看來大太太對她還是有防心……這滿院子裏都傳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見她問自己提審小雪的細節。

    兩個人都有心思,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外間就響起了梁媽媽的聲音。

    “太太,我把浣紗塢的嫋嫋給您帶過來了。”

    她的聲音隱隱透著一股緊繃,無限的情緒都壓抑了下去,反而正經得有些古怪。

    “有些話,還是讓她親自和您說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間掠過了一絲訝異。

    七娘子卻嚇了一跳。

    嫋嫋原來是正院的人?

    這她還真不知道……

    當時她撞見叔霞的時候,十二姨娘身邊帶著的就是嫋嫋……

    不過,這丫頭不過是通房身邊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麵前多嘴多舌,把在輕紅閣旁見到自己的事叨登出來。

    一來,也是有一段時間前發生的往事了,未必記得。

    二來,一旦說出這件事,豈不就等於在懷疑七娘子弄鬼?一個小丫鬟,又怎麽敢得罪大太太身邊的紅人。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勢要請辭,“有什麽不方便小七聽的……”

    大太太擺了擺手,“你也給我出個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邊,望著被梁媽媽帶進了東稍間的嫋嫋。

    這小丫頭也是十二姨娘身邊的老人了,比起白露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進府,沒

    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嫋嫋給大太太、七娘子磕過頭,就緩緩地敘述起了在浣紗塢的見聞。

    “才進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來……一直說肚子不舒服,不過,這幾天也常見,服了權二少爺開的藥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嫋嫋的聲音裏帶了一股緊迫。“沒想到進了後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來,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大太太也聽得有些不忍,“你就說說這所謂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沒有根源!”

    她頓了頓,又問,“還有,到底是不是個男孩!”

    嫋嫋咬住下唇,瞪著自己的鞋邊,緩緩地道,“孩子下來的時候已是有了形狀……是男孩不錯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對大太太來說,楊家的男丁當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輕輕長出一口氣。

    嫋嫋說的話,都是她想聽到的。

    “至於作祟……”嫋嫋的肩膀有些顫抖,“這個奴婢也不好說……不過,當晚在淨房地上,的確也看著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麵色大變。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寬。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輕聲細語地開解,“這裏裏外外,都是血汙……”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裏一片潮冷。

    “還有,”嫋嫋的頭越發低了。“十二姨娘一直問,窗外是不是站了個紅衣女人……”

    屋內的氣溫,似乎一下就降了下來。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緊了緊,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媽媽的笑臉也透著勉強……更像是擠出來的一個苦笑。

    “這事,沒準就是十二姨娘心裏慌了……”安慰的話才說到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進府的時候,三姨娘墳木早拱,府裏更沒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麽知道三姨娘愛穿紅衣?

    “她……她怎麽就還是不放過我們楊家!”大太太喃喃自語,“先是九哥……後是這沒出世的孩子……”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還好九哥命大!雖被魘鎮,卻沒有

    送命!”

    已是一臉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連忙安慰大太太,“沒準……沒準是有什麽心願未了吧……”

    “也該上路了!”大太太雙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隻盼著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媽媽就把嫋嫋帶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幾年前還在想,會不會九哥年紀小,遇事就咋咋唿唿的……”大太太就一長一短地把九哥被“魘鎮”,闖進輕紅閣換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來致傷的內幕說給七娘子聽。“我就覺得這事透著蹊蹺,你說以鳳佳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輕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麽會鬧出血光之災?原來背後都是有人在魘鎮!”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驚訝。

    “九哥從來也沒有和我說過這裏頭的事!”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三姨娘還真是陰魂不散!”

    大太太歎了口氣。

    “也是老爺,終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當作女兒來序齒,寄在了已經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說不準還真養不到這麽大!”

    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嬸這幾年來失心瘋一樣看準了九哥使勁,說不準都是被魘鎮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這也太能聯想了吧?

    不過,終究是對九哥釋疑了。

    她就輕聲細語地問大太太,“這三姨娘是為什麽去世的,小七一直還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說給了七娘子聽,“……給你父親服了零陵香……喪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後怕,“竟有這樣的人!難怪死後也成了厲鬼,還是好好發送一番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寒山寺、慧慶寺的高僧,都請來家裏念念經吧,也去去家裏的邪氣!”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慶寺相與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慶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時候,就常到慧慶寺燒香。

    或許是因為這點,就算慧慶寺一向有許願效驗的名聲,大太太都從來沒有搭理過他們。

    現在連四姨娘都不忌諱了,口口聲聲,隻求一個靈驗……

    拉著七娘子念叨進了傍晚,各屋兒女都來請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訴立夏,“

    王媽媽帶了人,在輕紅閣裏又搜出了幾件紅衣服……全是又破又舊的……好像是三姨娘當年穿過的樣式!”

    “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樓一看,才發現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結了塊了!蒼蠅來往飛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動聲色,附和著立春,“竟也有這樣的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有幾天,百芳園裏就都知道三姨娘又開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緊張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請了新的寄名符並平安鎖來,給九哥親自掛上。

    “進進出出,身邊都不要斷了人!”她扳著九哥的脖子,叮囑了又叮囑,“你是被魘鎮過一次的,知道厲害,這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叫娘怎麽活?”

    九哥也是一臉的後怕,“一定不斷了人!去哪裏都和立春結伴!”

    就連大老爺都被驚動了。

    “歐陽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爺是一臉的疲憊,“還是請全真教派幾個年高有德的道長來,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

    “本家的人眼看著就快到了,府裏鬧成這個樣子……唉。”大老爺也不禁歎息,“這去世的人,還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她做什麽。”大太太卻又有幾分的不以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來折騰我們楊家的狐狸精!”

    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說話。

    又問,“這一次本家來人,我們總要打發個家人迴去上族譜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誰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來。

    大老爺這樣問,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像九哥這樣承嗣的獨子,一向也有寫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楊家家大業大,將來楊老爺身後,難免有人惦記家產……又和本家隔了千山萬水。

    把九哥當嫡子報上去,以後就少了很多紛爭。本家也說不出什麽,畢竟隔了這千萬裏路,誰知道九哥是不是從大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

    不過,這嫡子一報,過繼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說,“倒不如索性為九姨娘報個誥命,抬了正經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麽樣?”

    一般的姨娘,是沒有誥命可言的,不

    過像九姨娘這樣給楊家生育了獨子的姨娘,報了個九品的誥命,抬做正經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沒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舉她,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抬舉九哥。正經的二娘出的兒子,雖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尋常庶子一樣看待。

    不管怎麽處置,都是在為以後九哥繼承家產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還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說!”

    大老爺默然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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