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這個年,過得簡約而不簡單。

    二老爺雖然沒有能迴來蘇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貨迴來。往年,他可沒有這樣大方。

    送迴來的年貨不但有京中的土產,還有名貴的家具、值錢的擺設……

    “二弟也未免過於小心了。”大老爺哭笑不得。

    二老爺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裏的前程。

    擔心大老爺萬一倒台,他受了牽連被貶迴鄉時,這些值錢的大件不好處理。

    京裏傳來的消息一日緊似一日,惠妃和皇後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這當口又傳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個年大家都過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著安頓家下的年貨,又要忙著和一眾貴婦人應酬,又擔心著二娘子生產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點了年貨送去。才過了人五日就覺得頭暈惡心,嗽喘難當,勉強過了幾日,終於起不來床了,隻好托二太太代表楊家四處應酬。

    眾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門打擾,楊家的幾個小兒女,倒是過了個清靜的年。

    七娘子就請準了大太太,輪流給院子裏的下人們放假。“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臘月裏事多沒有辦法,今年正月空閑,一人輪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們自然是笑逐顏開,九哥並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紛紛給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時府裏上下,都稱頌七娘子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裏囑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處暑……也是一道出來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說你得了意,眼底就沒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裏按例發給的新衣、賞錢,都得了七娘子給的兩件新衣,幾樣釵環並五兩銀子的“過節費”。這個待遇就算是在小姐裏,也隻有五娘子屋裏的穀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下來。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迴來了,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點意見都沒有,“白露姐年紀大,又是太太屋裏過來的,凡事當然要先盡著她。”

    七娘子滿心的讚賞,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頭,誇獎她好學上進。

    這丫頭能看明白這一層,可見是進益了。

    就又開了錢匣子,找了個二兩的小銀錠子塞給立夏,“別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經賞過了。”

    七娘

    子額外賞了院子裏的四個三等丫鬟、兩個粗使婆子一人一兩銀子,兩個管事媽媽平時雖然也不管什麽事,但也得了四兩銀子——都是兩個月的月例。她們兩個二等丫鬟,本來也就是四兩銀子,能得到五兩的賞賜,已屬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給她一個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著。”七娘子沉下臉,“我這裏也不少你這二兩……迴去給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隻好默不做聲地把銀子收進了荷包裏。

    七娘子現在的經濟情況,今非昔比。

    她一向節省,這兩年來除了逢年過節定時接濟封家,就沒有什麽別的支出了。

    封錦中了案首之後,這兩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幾件精致的小衣裳過來,請七娘子別再送銀子過去了——封家已經能自給自足了。

    大太太在銀錢上又是真不小氣,平時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的給。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兩銀子了。

    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在民間,多有為了二兩銀子殺人的,三百兩銀子,已是很豐厚的家事了。

    楊家的這幾個女兒裏,倒是六娘子手裏最沒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爺照拂。唯獨七姨娘多年無寵,六娘子手裏就隻有按時送過去的月例。雖不能說捉襟見肘,但也緊緊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點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幫六娘子一把。

    不過,都是姐妹,說起來六娘子還是姐姐,這個忙該怎麽幫才不會惹得大家尷尬,還需要仔細思量。

    白露迴家度假,七娘子就隻有帶著立夏行走。

    立夏雖然也有兩三年的資曆了,但平時隻是安心在屋裏做活,還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動。

    不免就有些怯場。

    七娘子也不說破,乘白露不在的幾天裏,不是帶著她到月來館、小香雪去找姐妹們說話,就是帶著她進堂屋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漸漸地挺起了脊背。

    她畢竟性子沉穩,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盤的輕狂之輩。雖然言行舉止尚帶青澀,但有立冬、立春幫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麵上的規矩。

    七娘子看在眼裏,就很是

    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麵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來。

    她還有不少事想要囑咐白露去辦呢……

    立夏也該學著來辦台麵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邊思忖著,一邊帶著立夏進了堂屋。

    王媽媽、梁媽媽正好一道掀簾子出來。

    “七娘子!”梁媽媽笑容滿麵。

    王媽媽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著兩個媽媽的手,先問過王媽媽家裏的小貓,又問候了梁媽媽家裏的小狗。

    應酬過了兩個媽媽,她又把立夏留在外頭和幾個小丫鬟說話,自己進了東稍間。

    東稍間裏有一股濃重的藥味。

    大太太的咳嗽聲透過帳幔傳出來,有些發悶。

    五娘子和九哥肩並肩地坐在窗邊,正低聲說話。

    七娘子就上前幾步,給大太太請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禮。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點了頭,“你來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訴七娘子,“北邊打起來了!”

    “啊!”七娘子嚇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許鳳佳。

    上迴不是聽說他跟著平國公在邊境練兵?

    這說是練兵,其實就是預備著有事可以援手……邊境有了戰事,平國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麽就打起來了?”她不禁就問。

    大太太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北戎一向有犯邊之意,去年江南收成雖不好,也還算過得去,他們漠北卻是寸草不生,怎麽能不打起來……”她話間還帶了嗽喘之音。“你們迴去不要亂說,這是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戰報,要不是你父親要調集糧草運往西北,我們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傳遞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間相距千裏,如果官方有意封鎖消息,恐怕半年後江南人民都不會知道西北的動亂。

    “老家應該沒什麽事吧!”九哥有幾分擔心地嘀咕。

    “寶雞深入腹地,不會有大事的。”大太太卻明白得很。

    見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攙扶,又接過立冬端來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幾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靜了下來,等著聽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時候。

    一雙兒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沒有一個曉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寵壞了。

    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溫存起來。“不過……也難說得很,聽你們父親講,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恐怕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七娘子恍若未覺,把沉口杯擺到一邊,又掏出手帕細心地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漬。

    “族裏怕也是慣了。”五娘子總算還懂得照貓畫虎,見丫鬟端了剛煎好的藥進來,就上前接過了黑瓷碗。“仔細燙著。”

    九哥也不失時機地表達起關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歐陽家的幾個世兄還都不成氣候……一等權世兄迴蘇州,咱們就打發人請他上門。”

    權二少爺年前被求診的人群煩得不行,索性再度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現在還沒有迴蘇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好……還是我們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閃,看了看大太太,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又說起了西北的軍事,“今年本來也是族裏查賬的年份,恐怕今年來查賬的人,會住得久一些了。”

    楊家身為世家大族,產業當然不止西北的那麽幾畝田地。西北一帶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楊家所壟斷,乘著大老爺做江南總督的這幾年,也漸漸地在蘇州開了分店。大老爺雖然和族裏關係冷淡,但這點麵子,卻還是要給的。不過來查賬的族人,一向也很難進內堂來和大太太見麵。

    九哥麵上就閃過了異色。

    七娘子卻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來查賬就來查賬,和大太太有什麽關係?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這次他們過來,倒正好把你們姐妹的名字報迴族裏,上進族譜裏。”

    七娘子恍然大悟。

    楊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聯係又疏遠,他們這些後輩,當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給登進族譜裏。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爺想起來,打發人迴家報信,才能上族譜的。

    不過既然本家有人要來查賬,那順帶著捎個家人迴去,自然更便當了。

    “本家的規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歲,才給上譜的。”

    過了十

    歲,孩子就沒有那麽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著手指算,“打從小五開始,小六、小七、小八還有我們九哥,都到了上族譜的年紀。正好一撥兒迴去上了族譜,也省事兒。”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點都看不出異狀。

    外頭一陣喧鬧,立冬笑著把達哥和弘哥領了進來。

    “大伯母!”兩個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給大太太請過安,就擁到大太太身邊,“大伯母口渴嗎?”

    “大伯母吃了藥嘴裏發苦……我給您帶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達哥和弘哥奉承得滿臉是笑。

    七娘子一時倒被冷落了下來。

    她隻好坐到窗邊五娘子下首,三個人一起看著達哥、弘哥演一場天倫的戲。

    “怎麽還沒有去上學?”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問七娘子。

    “山塘書院要到上元節後才上課。”七娘子也輕聲細語地迴五娘子。

    大老爺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個侄子撮弄進了書院,卻也不可能讓書院提早開學。

    正月裏,兩個侄子每天都來向大太太請安,名曰探病,實則為的是什麽,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幾個孩子也做不了什麽。

    人家是來探病的,你在裏頭摻和著排擠人家,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小了。

    現在倒好,也隻能幹坐著看兩個堂哥獻殷勤……七娘子給九哥使了幾次眼色,九哥都沒有上去與堂哥們爭寵。

    三個正院的少爺姑娘,也就隻好看了一場天倫好戲。

    七娘子吃過晚飯都還是悶悶的。

    “白露迴來了沒有?”打過了初更,才想起來問。

    過了初更,正院就落鎖了,想要進來可沒那麽容易。

    立夏連忙出去張望。

    過了一會,紛遝的腳步聲與說話聲直進了西偏院。

    “迴來了迴來了,杭媽媽接迴來的。”立夏鬆了一口氣,進屋急急地告訴七娘子。

    雖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開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幾分提心吊膽。

    七娘子也長出一口氣。

    白露什麽時候出去,什麽時候迴來,都是在堂屋那兒打過招唿的,總不好莫名其妙就曠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換上了寬鬆的對襟長襖,預備上床窩著醞釀睡意。

    古代光照條件不好,比不得現代,睡前還能看看書,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麽費眼睛的活都不幹。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輕時候沒日沒夜的做女紅,做出了眼疾。

    過了一會,白露就靜悄悄地進了東裏間。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個招唿,彼此點了點頭。

    又倒了半杯水給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麽事耽擱住了?”七娘子不免笑著關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壓低了聲音。

    “處暑去了!”她帶了一絲黯然,又有著隱隱的興奮。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麽說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聽說她病得說不出話來了。”白露就歎了一口氣,坐到了七娘子床邊。“我這迴過去,頭兩次都沒有碰見她爹娘,問了鄰居,也隻說是去莊子裏養病了……我就留了個心眼,今兒晚上吃飯的辰光過去,果然見著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裏的針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白露身邊,側耳細聽白露的敘述。

    “頭兩迴我沒能進他們家門,進去了一看才覺得古怪,按理說,他們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處暑他爹有活,還有個病人……怎麽都要透著一股窮氣,卻不想,處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齊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聲音越來越小,“稍微問了幾句,才曉得處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莊子上沒的,因為是臘月裏,一切從簡,也還沒敢告訴太太知道!”

    白露話裏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來。

    過了片刻,又問,“那你去看過小雪沒有?”

    白露就歎了口氣。

    “小雪也病了!”她頗有幾分傷懷,“倒是沒有去莊子裏。家裏緊巴巴的,也沒有錢請醫延藥……不過掙日子罷了。精神頭倒是還好!”雖說這年代死生無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從九哥屋裏出去的這兩個大丫環都先後生了病,處暑更是沒兩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蹺了吧……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說話。

    立夏倒還好,她與小雪、處暑終究沒有什麽交情,不過是麵露沉思,尋摸

    著裏頭的不妥而已。

    白露卻是又傷心,又有幾分恐懼。

    九哥屋裏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沒有找到主人。

    如今處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過問起了這件事。

    恐怕處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牽連了。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今晚繼續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著安頓白露,“迴去歇著吧,帶迴來什麽好吃的沒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愛吃糟魚!給您帶了兩壇子呢!”

    “倒是有心了,迴頭代我謝謝姚叔姚嬸。”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幾句家常,就放白露迴住處休息了。

    立夏就上來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頓她半躺下來,裏裏外外的忙著關窗閉戶、收拾灑掃。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

    “立夏,你過幾天再迴家輪假成不成?這幾天就說你身上不好,懶怠走動……”她放軟了聲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猶豫,“聽憑姑娘吩咐!姑娘讓我什麽時候迴家,我就什麽時候迴家。”

    七娘子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問立夏,又像自問,“你說這事兒,到底是處暑做的呢,還是小雪做的?”

    立夏頓了頓,才道,“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還得問了才清楚。”七娘子自問自答,“也隻有問了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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