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進了八月,大姑爺來楊家小住苦讀,預備九月去杭州鄉試。。

    中秋節就熱鬧了起來,大姑爺紅了臉吃吃艾艾,一杯酒沒喝完就醉了,撲在桌子上睡了起來。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實了些。”到底還是命人把大姑爺扶進了餘容苑。

    “說起來,我們家二少爺也是這個性子。”二太太不失時機地數落自己的兒子,“自小就是個耙耳朵,從來沒有自己的主意,老實得幾棍子都打不出來一個屁。年紀越大話越少……怕是這輩子都機靈不起來了。和九哥比,差遠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對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實點好,我們家的孩子,也用不著太機靈。”

    七娘子微微皺眉。

    九哥就站起來給二太太敬酒,“代三個哥哥敬二嬸一杯!來年就能團圓了,二嬸不必掛念得太苦。”

    大老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誇獎九哥,“越來越會說話了。”

    五娘子也問二太太,“二嬸打算什麽時候上京?我還有好些話要帶給京裏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來,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說了什麽。

    大太太岔開話題,“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賞月,真個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眾人也都惦記起了不在身邊的親人。

    就連二太太都沒有乘勢在大太太跟前賣好,而是黯然低頭,擺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記起了封錦。

    在這世界上,除了楊家人之外,也隻有封家人與她有那麽一星半點的聯係了。

    封錦此時應該也在賞月吧?據說封太太的眼疾越發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賞月宴,是一定沒有楊家熱鬧的。

    還有楊家村裏的親戚們,此時又在做什麽呢?

    在另一個時代的朋友們,恐怕也正隔著遙遠的時空,與她共望這一輪明月吧。

    就連大老爺都望著那一輪皎皎的月輪,發出了淡淡的歎息。

    中秋節是團圓節,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團圓。

    過了中秋,很快就進了冬。

    大姑爺這一科沒能中榜,卻也並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過家家,尤其在蘇杭一帶,讀

    書風氣極盛,可以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舉。

    大太太就更談不上失望了,好聲好氣地寫信迴去,請大姑爺不要氣餒,好生讀書預備明年的正科,又帶話請初娘子常迴娘家,也就把這事擱到了腦後。

    七娘子暗地裏也托立夏去問問封錦的成績,周嫂子過了三四天,進來接立夏迴家休息了半日,迴來立夏告訴七娘子:封錦這一科就沒有應試。張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讓他多讀三年書再來考。

    七娘子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二太太正愁沒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這當口封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頭會有什麽反應,她可就真說不清了。

    很快又過了一年春夏,七娘子與九哥已經九歲了。

    朝中的風雲更加詭譎,二老爺幾次想迴家探親,都被大老爺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樂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經把香姨娘拋諸腦後。

    大太太卻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兩家重新迴複了親密的來往,二太太也再不提過繼的事,對九哥和氣得不得了,見了麵,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懷裏。

    進了九月,二娘子來信報喜,說是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太太頓時歡欣鼓舞,隻恨不能親身到京城去陪著二娘子生產,精精細細地挑了四個身家清白,老實能幹的媽媽送進京照料二娘子。

    連著幾日,看誰都是一臉的笑。

    大老爺也很高興,“最好是一舉得男,那就沒什麽好操心的了!”

    定國侯這幾年身子骨越發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夠生下嫡孫,小侯爺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穩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為二娘子許願,還大發慈悲,準許府裏想去的女眷,都跟著過去。

    一早眾人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就問幾個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對視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經。”

    四姨娘咬了咬唇,沒有說話,七姨娘也是一臉的不熱衷。

    寒山寺是眾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裏沒有什麽特別的事,要到佛前上香,僅僅是去瀏覽風景的話,那地兒就沒有什麽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踴躍,“我倒是想跟著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話三娘子,“別是求佛祖保佑你的

    姻緣吧!”

    大老爺目光一閃:三娘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是說婆家的年紀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錯,非但沒有介意四娘子的調侃,還點了點頭。“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問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蒙,也點了點頭,“想去來著。”

    “五姐心裏又有什麽事?”大姨娘就笑著打趣五娘子,“難道也是要求姻緣?”

    “就我們五姐的這點城府,有了心事,還能瞞得了人?”大老爺也笑話五娘子。

    五娘子紅了臉背過身,“不和你們說了!”一臉的小兒女狀。

    眾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見眾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點了點頭,“出門散散也好,進了十月天氣冷下來,就不想出門了。”

    九哥卻是一臉的興味索然,“先生布置的功課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念書吧。”

    大太太與大老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漸漸長大,也知道自己給自己加功課了。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一片溫存,“也別累著了,時不時,要起來鬆散鬆散!”又問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與七娘子都苦夏,一進夏天就不思飲食,一不留神就會中暑。隻能靠湯藥來調節著,勉強吃些米飯。

    立春忙笑著迴答,“昨天倒是吃了兩三碗飯,夜裏還叫了一次點心。”

    大老爺的視線掠過了立春,頓了頓,撫須不語。

    一家人請過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們趕著去上課,大老爺衙門裏也有無數的事,大太太更是要發配家務,一上午都不可開交。

    進了下午,二太太上門了。

    “新下來的紅心柚,前兒漳州知縣上門來問好,送了兩大筐子。”她笑著和大太太對行了禮,“倒是個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裏吃得了這麽多?大嫂嚐嚐,若是喜歡,家裏還有一大筐子送來。”

    大太太平時家居寂寞,二太太這一兩年水磨工夫做下來,又是陪著說話,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時令鮮果,倒是把她對二太太的惡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嬸有心了。”就讓二太太在東次間坐了,兩人說些家長裏短的話。

    二太太就提起京裏的事,“進了今年,一會兒是皇長子這邊的人落了不是,一會

    兒又是太子身邊的人落了不好……這一向竟是越發看不懂了,京裏大小官員,都是惶惶不可終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輪著他們倒黴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宮裏的事,誰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誰知道哪天就禍事臨頭……”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雖然兩房一向都隻是麵子上和氣,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場上卻是一體。

    大老爺倒台,二老爺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爺出事,也會牽連到大老爺。

    “姨夫是怎麽說的?”二太太就忍不住問起了秦帝師。

    “還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皇上一天定不下決心,一天就沒法安定下來……聽他的意思,皇上是終於鬆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閣讀書了。”

    出閣讀書,隻是把儲位之爭推向高潮而已。

    隻要皇長子還沒有封王離京,這場遊戲就要繼續下去。

    二太太麵露愁容,“恐怕這場風雨,一時半會還止不住。”

    兩人都有些發冷,大太太不由緊了緊家常穿的連格紋長襖。“還好我們楊家人口簡單,也一直沒有表態,暫時還能獨善其身,不過……”

    以大老爺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們的重視,恐怕到了最後,還是必須表態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開了話題,“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驚,“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老爺是吃了什麽藥,大嫂指點我送去的幾個通房都沒有能分了她的寵……”她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陰霾,“就連大伯親自賞的那一對姐妹花,也不過是得寵兩三個月,就又獨守空房了。”

    這一兩年來,二太太斷斷續續也打發了三四個通房進京,大老爺更是從閩越王那裏又討要了一對千嬌百媚的姐妹花,轉送給二老爺。

    對二太太,當然是打著為香姨娘分寵的名號。

    私下,大老爺和大太太卻都知道這一對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連這對千嬌百媚、生就萬種風情的雙胞姐妹都沒能分了香姨娘的寵,不是香姨娘的確手腕過人,就是二老爺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們在京裏也少人管束,我想著,倒不如讓他們迴來進

    家學讀書,一來是有名師教導,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來,二來,也能和九哥做個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後的梁媽媽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顧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證,“幾個孩子都是極老實的,斷斷不會給您添太多麻煩……您看,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猶豫了一下,“這事還得先問過老爺。孩子迴蘇州,已經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裏,又添麻煩。”

    把孩子送迴蘇州,動機可能很簡單,也可能很複雜。至少在有心人眼裏就會成為楊家全力收縮的預兆,這道理二太太當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媽媽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媽媽。“問問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幾件新衣服。”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退出了東次間。

    在堂屋倒是和王媽媽打了個照麵,兩個媽媽麵對麵問了好,梁媽媽悄聲囑咐王媽媽,“還是別進去了,裏頭在說事那。”

    一邊說話,一邊豎起耳朵聽東次間裏的動靜。

    王媽媽就問,“是那位又來了?”

    梁媽媽點了點頭,微微一撇嘴,“除了她還有誰?”

    也不知道是默契還是巧合,兩個媽媽都沒有離去。

    麵對麵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又都高高豎起耳朵,聽著東次間裏隱約傳來的對話。

    “到底不是親生……”二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就浣紗塢的那件事……您也該為自己打算……”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撇了撇嘴。

    “從來都是這一套老話……”聲音裏寫滿輕蔑。

    梁媽媽也禁不住歎了一口氣,“也算是不容易了,這一年多,竟沒有換過一個詞……”

    謊話說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

    就算九哥心裏沒有七娘子,二太太這一年多來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邊叨咕,大太太對九哥又豈能沒有一點看法?

    兩個媽媽就感慨著出了屋子。

    梁媽媽同王媽媽道別,“進月來館傳話……”

    兩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媽媽目送王媽媽進了東偏院,才沉思著去月來館問話。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媽媽一時倒不大好當著六娘子的麵問五娘子

    。

    畢竟明麵上,幾個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幹套新衣,不論嫡庶都沒有明顯的差別。

    當著六娘子的麵赤裸地擺特權,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隻好笑著和兩位小姐拉了幾句家常,就退迴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經送走了二太太,梁媽媽進了東次間,輕聲交代了月來館裏的情況。

    大太太又哪裏會在意這些,隨意點了點頭,就又沉吟了起來。

    梁媽媽也忍著不敢發問。

    有些事,即使貴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動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麵孔,透過殘陽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傳來了稚嫩的笑聲,九哥一邊同身邊的八娘子說話,一邊進了主屋。

    “娘!”人未到,聲已至。

    大太太就換上了笑臉,溫和地與九哥說了幾句話。

    吃過晚飯,又把大老爺讓到東次間說話。

    “二嬸想把幾個孩子接迴蘇州……”她的話裏有些商量的味道,“說是朝裏不大平靜,孩子帶在身邊,也放心一些。”

    大老爺就沉吟不語,半晌,才慢慢問,“你怎麽看?”

    大太太歎了口氣,“畢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們家可保無事,不迴來也罷。若是有可能被牽扯進去,還是迴蘇州穩一些。”

    蘇州離京城畢竟很遠。

    一旦出了什麽事,還來得及把孩子們送迴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樣了,皇上說一聲拿你,全家都走脫不了……二老爺想把孩子們送迴蘇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爺就笑了笑,“既然這樣,那就都接迴來吧!”

    梁媽媽有些吃驚,不免就仔細端詳大老爺。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得了大老爺的準信,也就兀自低頭盤算起了這裏頭的得失。

    大老爺一手托腮,饒有興趣地望著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媽媽不由得就打了個寒顫。

    和王媽媽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媽媽同梁媽媽告了別,先出了正院迴家去。

    梁媽媽站在院門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燈火通明的東偏院。

    一咬牙,她進了通往西偏院的夾道。

    “有些事想囑咐白露一聲!”她笑著對

    守門的媽媽交代,“您招唿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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