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就頓住了腳步。

    白露費盡心思,離開主屋,怕的是什麽,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媽媽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臘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勢必就少了臂膀。

    難得她還主動與白露談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腳步,笑吟吟地進了東裏間。

    “大太太派我給七娘子送點首飾。”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話頭。

    白露忙上前接過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妝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還是一樣的開場白。

    立春心頭一緊,就應了一聲。

    自從把這事暗地裏托付給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頭。

    可是此時聽到七娘子主動提起了這話,她卻又緊張起來,一時,倒不敢聽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紀都還沒到,”七娘子頓了頓。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臉色有些發暗。

    “謝過七娘子掛念。”

    她和白露的年紀的確都小了些,楊家規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歲上,才放出來配人的。

    “不過……”七娘子續道,“我已經和母親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裏……”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總是要先和你說一聲,不然,倒顯得我在暗地裏給你使絆子了。”

    從正院降到少爺屋裏,的確不能說是什麽好事,再說,九哥今年才七歲,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幾年,也就出去配人,不會有什麽特別的體麵。

    立春卻是一下就紅了眼圈。

    大太太才迴來幾天,七娘子就為她打下了鋪墊。

    其實當時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來,不過是聊勝於無,為自己多布置一條後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寵,年紀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裏說的上話?

    沒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動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頭。

    “仔細被人

    看見了笑話。”

    立春也就低頭拭淚,斷斷續續地訴說,“深宅大院,隻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著立春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又是這樣的性子。

    立春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難免遭人眼紅。

    平時明裏暗裏,隻怕沒少受氣。

    “慢慢都會好的。”她安慰立春,“誰的體麵,都是慢慢掙出來的。”

    誰說這句話,都沒有七娘子來得真切。

    想當初才到正院的時候,不過是個沒臉麵的庶女,連賞錢都掏不出來。

    現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說得上話了。一下,又得了這麽多的賞賜……

    立春心底就泛開了一陣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淚,漸漸平靜了下來。“多謝七娘子提點……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裏,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說別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穩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該怎麽表現,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後沒事,就別來西偏院走動了。”

    這話她說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來西偏院的次數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覺得七娘子是因為和立春勾結上了,才推薦她進九哥屋裏。

    立春心領神會,點頭出了西偏院。

    迴到大太太屋裏,笑吟吟地向她迴報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沒有見過多少富貴,拉著奴婢問了好些話。”

    “哦?”大太太很有興致,“都說什麽了?”

    “太太手裏的好東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認得!”立春捂住嘴笑了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翹,“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很愛俏,在首飾上的確用了心。”

    七娘子的確也在鑒賞大太太給的一匣子首飾。

    大太太是真的一點都不看重錢財。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一匣子首飾拿出去,置換上百頃田地,是不成問題的。

    赤金頭麵就有好幾副,都是預備著節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來隻有一套白銀頭麵,手工還不算細致。清明、端午,都隨便打發過去,但年節下卻不好打發,不說別

    的,臘月祭祖時,就要把頭麵戴出去。

    現在有了大太太給的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麵,就不至於在姐妹麵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飾分門別類,這樣大套的頭麵,單獨收到了襯著漳絨的盒子裏。

    還有巧奪天工的樓閣人物耳環、累絲翠樓的金釵、點翠鴛鴦戲蓮花的簪環、玉蝴蝶禁步……

    簡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著找出了一對翠綠的碧玉鐲,問白露,“好看嗎?”

    白露點了點頭,“看上去像是獨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門大院裏的婦人丫鬟,對首飾的賞鑒,那是個頂個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著遞給了白露。

    “當時拔了一對手鐲給我,現在還你一對。”

    白露有些猶豫。

    這有點太貴重了,這麽好的獨山玉,恐怕就連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見。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臉,她咬了咬牙,就點頭收了下來。

    “謝七娘子的賞賜!”

    七娘子平時是從來不和丫鬟們玩什麽虛情假意的。

    告誡你的時候,一臉認真。

    賞你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

    再推卻,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

    又翻找出一對輕巧的累絲嵌珍珠的赤金鐲子給自己換上。

    以前沒有首飾戴,隻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鐲,現在得了新首飾,當然要立刻穿戴起來,才不至於辜負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魚寶簪來,吩咐白露,“把立夏叫來吧!”

    立夏來了,她當著白露的麵,把寶簪遞給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遞給白露。

    “鐲子是還你的,這才是賞的。”

    寶簪要比金牡丹貴重一些。

    兩個丫鬟都沒有什麽不滿。

    七娘子看在眼裏,暗暗點頭。

    又和白露咬耳朵,“聽太太的口氣,今年臘月放的那批人裏,恐怕沒有你。”

    如果白露急著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媽媽去大太太麵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裏多服侍幾年,是我的福分。”

    這也是真心話。

    就算沒有兩件新得的首飾,

    她也不會去求幹媽。

    新晉的管事媳婦,就算有梁媽媽提拔,幾年內,也都隻能在油水不多的去處打轉。

    七娘子雖然現在手頭還是緊了點,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著在正院漸漸有了體麵。

    三年後,恐怕就是個紅人了。

    到那時候說親,倒要比現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來得好。

    七娘子寬慰地笑了。

    她也很滿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幾年,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這幾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著那支寶簪,臉上寫著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來。

    雖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歡心,但說到七娘子的嫡係,那當然還是立夏了。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盤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黃甘菊,“這個好,又雅致又不奪色。”

    七娘子不大喜歡佩戴過於鮮豔、誇張的大朵鮮花,一般都隻挑選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為七娘子換上了銀紅細綢襖,佩上大太太給的金團花簪子。

    富貴隱而不現。

    白露和立夏都稱讚,“七娘子穿紅好看。”

    七娘子進正院的時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誇獎,“七姐穿紅好看。”

    二娘子沒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卻穿上了星光緞做的那條裙子,走動的時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閃爍。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雖然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有了一股嬌豔。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謙讓。

    “九哥已經誇過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吃過早飯,咱們就去爬山。”

    她頭上手上,也多了幾樣新首飾。

    三娘子一進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變化。

    七娘子已經儼然是個富家小姐了。

    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一點落魄來……

    耳邊插著的是名貴的折枝菊,頭頂簪著的是足金團花,身上穿的是纖秀坊的衣裳,腕

    上的鐲子,也從不入流的翡翠換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養活,才小半年的功夫,當年那個衣裳上打著補丁的小女孩,已是換了個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這麽好!

    一轉頭,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條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語未發。

    六娘子卻是羨慕地看著七娘子頭上手上的新東西。

    “是太太給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雖然也不少首飾,但都是這些年來零零碎碎得的,沒有七娘子這樣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

    “母親見我沒什麽首飾,才給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氣和了下來。

    七娘子的落魄,楊家人都是見識過的。

    大老爺卻是渾然沒有留意到女兒間的暗潮洶湧。倒是對著四姨娘的盈盈雙眸,有些心虛。

    蘇州當地的規矩,重陽節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門登高,飲酒作樂。

    雖然楊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門,但吃過早飯,等許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眾人也就一起起身,都進了百芳園,上了從浣紗塢前頭開始隔斷,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頭驀然斷住的太湖石假山。

    雖說這假山裏頗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幾個女兒也隻有一年一度的重陽節,會上假山裏走走。假山裏洞壑盤旋,還沒有登臨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許鳳佳就拉著九哥進了假山裏上下翻騰。急得幾個丫鬟前前後後,在假山外頭跟著少爺們跑來跑去。

    七娘子一路緊跟在二娘子身邊。

    “總算像個楊家女兒的樣子了。”二娘子情緒也不錯,難得地打趣七娘子。“還以為又是一個我,不愛花也不愛草的,成天穿得素素淨淨。”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確是不愛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時隻取得體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沒有女人不愛打扮,區別隻在有沒有打扮的條件。

    大家說說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盤繞,很快就進了亭子裏,丫鬟們端了菊花酒,孩子們各盡一杯,大人們卻開始賞秋談笑。

    從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園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遠處的七裏香冷冷清清,紅紅黃黃的桂花隔了幽篁裏的竹林,

    已是隻剩了一抹模糊的顏色。香味卻濃烈鮮豔,隔了這麽遠,依然清晰繚繞。

    萬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與幾支尚未開敗的殘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這樣一處富貴得遠超紅塵的所在。

    七娘子一時看得出了神。

    許鳳佳也拉著九哥進了亭子裏,飲下了菊花酒。

    許夫人和大太太又忙著叫丫鬟為兩人淨手淨臉,拍打衣上的灰塵。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氣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邊,吃起了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二太太身邊的八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給五娘子使了個眼色。

    五娘子就拉著二娘子、六娘子,繞到了低處去喂萬花溪裏的魚兒。

    許鳳佳緩緩地踱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聲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皺起眉,飛快地看了看周圍。

    幾個長輩都坐在四宜亭裏談笑,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

    這裏和四宜亭隔了兩三道轉折,還有幾枚湖石疊成的拱橋。隻要不是特別注意,是看不清這裏的動靜的。

    不過,許鳳佳膽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這裏把她怎麽樣吧?

    “不怕。”

    七娘子收斂了思緒,不動聲色地迴答。

    她前麵就是驟然下落的石壁,距離地麵也有三四米高。

    都麵不改色地站在這裏眺望了這麽久,怎麽還會怕高。

    許鳳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裏,有一股蠢蠢欲動的興奮。

    “隻是望著,大多數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盤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過,要被推下去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頓時一陣煩亂。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大太太身邊奴顏婢膝,是掙紮求存的無奈。

    在五娘子麵前步步退讓,還是掙紮求存的無奈。

    但許鳳佳就算再尊貴,也終究不過是楊家的親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這個庶女,看在楊家的麵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麽樣?

    自己又不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隻是虛言恫嚇,大多數人也都是敢的。”

    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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