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病倒是下了本錢。”王媽媽和立春咬耳朵,“請來的幾個相熟的醫生,都說是憂思鬱結,又受了風寒……”

    大老爺隻要是真心疼愛三娘子,怎麽都會有些觸動的。

    果然,當晚大老爺就難得地在溪客坊過了夜,溪客坊的燈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爺就讓人去寒山寺給三娘子與王家三少爺卜吉兇。

    一般到了卜吉兇這一步,親事就算是定了,沒有誰會不識趣到在這種事上卜出個兇兆來的。

    兩家再往來了一兩封書信,雖然因為大太太不在,媒人沒有登門,但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定了下來。

    三娘子這幾天都沒有上課,在家養病。連乞巧節都沒出屋子。

    幾個姐妹也都去看過她了。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進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動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裏也是一片清涼。荷花開了一池子,小丫鬟們彎著腰在池邊采蓮蓬,嘻嘻哈哈的聲音,都傳到了屋裏。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說話。

    “二姐姐早上來看過了。”她語調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眉眼盈盈,雖然猶帶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嬌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來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沒這麽熱鬧啦!”

    三娘子這一病,倒是把整個人都病得從容了起來。

    王家雖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還是實惠貼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臥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側屋,兩姐妹就如同現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邊屋子。

    長年累月這麽住,小了。

    屋內卻布置得很淡雅,雖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樣豔俗。臨窗的書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書房還亂了些,書案邊的青石磚上層層疊疊,磊了無數的書。

    就連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憐意,覺得三娘子住的實在是局促了點。不要說大老爺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還沒有全好,才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連忙告辭出來。

    從頭到尾四娘子都沒有露麵,通向西裏間的珠簾,一直安安靜靜的深垂著,也沒有一個人進出。

    “四姐就這麽個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語,“成天板著個臉,活像是誰欠了她銀兩不還。”又邀請七娘子。“難得今日不上課,去小香雪蕩秋千吧!”

    自從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飯,六娘子就常常拉著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爾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們不帶著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出了什麽差錯,可是掉腦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邊和六娘子說話,一邊出了溪客坊。

    從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經過聚八仙,不過,現在萬花流落的荷花開得漂亮,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看荷花,不知不覺,就撞見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著個大肚子,在萬花流落邊上怔怔地站著,身邊兩三個丫鬟婆子環繞,見了兩個小姑娘,便笑著打招唿,“六姐、七姐!”

    七裏香在百芳園的東北角,從萬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進了七裏香。現在時令不到,桂花還沒有開,遠處隻能看到一叢綠蔭。

    “八姨娘!”兩人都忙笑著問好。

    八姨娘近來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個麵,便隻在七裏香周圍活動。

    她看上去豐腴了一些,不再幹瘦得駭人,七娘子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八姨娘也是個風韻過人的嬌媚少婦。

    八姨娘見七娘子望著她發呆,便摸了摸肚子,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出來曬曬太陽,屋裏有些陰冷!”

    雖然已是傍晚,但天氣依然算不上涼爽,八姨娘身為孕婦,怎麽會覺得屋內陰冷?

    七娘子暗地裏皺了皺眉。

    不過,楊家子嗣空虛,就算正院因為八姨娘的出身,對她不冷不熱的,也決不會打著害她的念頭。

    四姨娘就更不用說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裏出身的,如果能產下男丁,對她有利無害。

    尤其是現在三娘子的親事說定了之後……

    兩邊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

    迴到西偏院之後,七娘子就閑談似的對王媽媽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見了八姨娘,說是覺得七裏香陰冷了些,出來曬曬太陽。”

    王媽媽自己是生產過的人,當下就一皺眉。

    但百芳園裏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亂插手,免得惹來大老爺的忌諱。再說,八姨娘又是四姨娘

    的人。

    “人人的懷相都是不一樣的。”她笑著說。

    不知不覺間,王媽媽已經把七娘子當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裏就在七裏香邊上,不曉得二姐收到過什麽風聲沒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王媽媽卻聽進了心裏。

    當晚就把二娘子請到了西偏院。

    自從聚八仙事發,九哥就再也不曾進過百芳園,倒是二娘子時常到正院來看弟弟妹妹,這趟造訪,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從有了身子,隻有溪客坊來過兩三次相請,才會出她的七裏香。平時給她診脈的也都是我們家走老了的良醫。”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說,也不問王媽媽的用意。

    她雖然是如今家中年紀最長的姐妹,但總是置身事外,一句話也不多說。

    七娘子唯一見過她失態少許,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媽媽當著二娘子的麵,也不敢說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隻是八姨娘產期近了,雖然我們不好出麵,但也要心中有數。”

    二娘子倒是麵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會拿她怎麽樣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濃鬱得可以淌出來。“她心中隻有自己,就算二嬸把將來的事吹得天花亂墜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個兒子,能給她帶來看得見的實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麽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剛烈的性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年因為沒有子嗣,連家都懶得管了,讓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楊家樹立起了威風。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麽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過繼的主意,所以才這樣積極地為三娘子說了親事,換來四姨娘的幫助。

    四姨娘卻是一邊看著三娘子的親事,一邊看著八姨娘的肚子,想要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

    想得倒美!

    王媽媽臉上就閃過了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真是個不知羞恥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媽媽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話。

    有些事,大家心裏明白就好,說出來,隻會落了下乘。

    氣氛一時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進了西裏間,柔聲和九哥說了幾句話,便出了堂屋。

    王媽媽、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裏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衝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壓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著和二娘子並肩出了西偏院。

    已經過了初更,天色漸漸地黑了,小寒在前頭為兩人打燈,二娘子攜著七娘子進了百芳園,對看門的媽媽笑道,“李媽媽,給七妹留著門,一會她還要進來。”

    看門的李媽媽就對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順眼地應了是。

    李媽媽在別人麵前可不是這個做派,就連五娘子有時晚上想到百芳園逛逛,她都能黑著臉擋駕,擺出大太太來:“正經人家,門戶森嚴,五娘子要給大太太留些體麵,不能學了那等下賤的小婢子們,沒個黑天白夜地到處亂跑。”

    七娘子心下就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雖然二娘子處處置身事外,很少牽扯進後院的渾水裏,但她嫡長女的身份卻變不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尊貴,也是明擺著的。最難得二娘子在這樣的身份下,為人處世,卻依然沒有一點驕嬌之氣。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二娘子才開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總是這樣,或者不說,一開口,總是直指核心,蓋棺定論。

    七娘子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親的表妹,”在黑暗裏,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鬆了些。“父親又怎麽會讓她落得個三姨娘的下場。秦家威震南北,母親就算脾氣再好,家裏沒個人和她鬥,父親怎麽會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頓開。

    還是二娘子說話直接。

    大太太的幾個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權貴之家,就是身居要職,秦帝師本人更是兩任帝師,教了先帝,教了聖上,現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楊老爺雖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嶽家勢大,親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裏要是再沒個和大太太抗衡的人,這個官是給楊老爺自己當,還是給大太太當,給秦家當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隻要有楊老爺在,四姨

    娘頂多隻是失意一時,永遠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點,她和二太太才毫無顧忌地興風作浪,想要在後院鬧騰出動靜來。

    “母親這次請動了許夫人……”七娘子說話還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諱,那是因為她是大太太的親女兒,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來,肯定是為了殺一殺二嬸的威風。”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隻頑皮的小動物,輕描淡寫中,含著深深的優越感。“二嬸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製於秦家,她不過仗著母親是續弦生的,不好擺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罷了。等到三姨來了,她就算想再裝瘋賣傻,都要看三姨有沒有這個心情看她賣弄!”

    “好事。”七娘子鬆了口氣,二太太能夠打消過繼的念頭,對九哥來說的確是再好也不過了。

    二娘子就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黃的燭光下,七娘子顯得格外稚嫩嬌弱,玉白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真是個瓷娃娃。

    眼下雖然還幼稚了些,但再曆練上一兩年,也就成熟起來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她放緩了語調,“尤其是楊家……娘是個善心人,當年又是小女兒,嬌生慣養出來的,外祖父家,從來也沒有一個通房……”

    家庭簡單,父母兄姐嬌慣,就養不出大太太的心機。就算在楊家這麽多年,曆練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麽能和幼年喪父,要獨立支撐門戶的大老爺比?

    就更不要說二太太和四姨娘了,這兩人的出身,雖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來也都不是簡單人家——簡單人家,哪會把守了望門寡的貞潔女兒逼出來做妾?又哪裏會養出二太太這潑皮破落戶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邊,就少不了錦囊袋。

    從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並沒有虧待她,給了她一個上好的歸宿。

    現在,大太太遇事聽的是誰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著說,“眼下娘身邊,少了個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談論的是一朵美麗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燭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麵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許二娘子不是不懂,隻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頭,

    在心底歎了口氣。

    二娘子是嫡長女,她當然可以不屑。像她這樣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權力。能把往上爬的機會遞到她跟前,她還應該謝謝二娘子。

    “二姐,我……”她開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小七年紀還小,恐怕思慮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勸著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為然,“別讓她因小失大,和父親撕破了臉。——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們的陰微見識,可以彈壓,就是不能認真計較。娘有時候就是少了這點清明,你在旁幫著說說話,哄她開心開心,相機出個主意,事兒也就這麽過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說出來的話,都是透著讓人沒法反駁的篤定。也的確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和姨娘們爭寵,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鬥氣。

    如果換作七娘子,她折騰四姨娘的手腕,隻有更多。大太太在內宅爭鬥上,的確是遜色了些。

    七娘子就遲疑著道,“小七自當盡力!”

    “嗯,你是九哥的雙生姐姐,九哥的體麵,就是你的體麵。”二娘子語含深意,“娘的體麵,就是九哥的體麵……我相信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盡心盡力的。”

    在二娘子麵前,七娘子自覺就像是赤身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時不時就透徹心扉。

    “找你出來說話,其實是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煩躁,“她就是活脫脫第二個娘,隻是她沒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楊家。按她的性子,將來要吃的苦隻怕是無窮無盡,隻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卻是難移!”

    七娘子不好說什麽,隻好低頭不語。

    兩個人已經經過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選了這條遠路,從溪客坊、解語亭和七裏香這條路,繞迴她的幽篁裏。

    “我出門以後,就更不會有人約束她……到時候,你要——”

    二娘子話才說了一半,遠處就傳來了喧嘩之聲。

    是七裏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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