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瀧在全城發瘋一樣尋找科裏奧牧師。解鈴人非但沒有解鈴，反而搖起了招魂鈴試圖把他引向黑暗的地獄。她是誰？她又是誰？她們想幹什麽……上帝，我寧願從此皈依於你，請賜於我寧靜的人生，讓我不再混沌，不再被睡夢中的亡魂折磨。難道，你真的要看我生不如死嗎？
科裏奧牧師從沒有告訴別人，他有個九十三歲的母親，獨自居住在聖維克多奧，這個驕傲的老女人即使在救濟院奄奄一息之時也不願告訴別人自己有個做牧師的兒子。所以當她死後工作人員從她的隨身物品中發現科裏奧牧師的一些登在非暢銷報紙上的消息後根據這個線索找到了他。為了最大限度地挽迴自己的聲譽，科裏奧牧師幾乎是立即跳上飛機飛迴了老家，根本沒想到那個叫林瀧的男人會像隻發瘋的兔子一樣不停地在教堂周圍和自己的公寓外轉悠，試圖找到自己解釋關於死而複生的問題。
胡子拉茬目光陰鬱的林瀧在街頭巷尾遊蕩，目光鬼崇地窺視著身後和那些陰影裏站著的人。他喉嚨上有兩塊醒目的拇指大小的淤血，每當有人注意到這裏的時候，都會同時碰上他陰鷲的閃爍不停的目光。
“科裏奧，科裏奧……”他蜷縮在牧師的門前，棕色小羊皮外套上汙漬斑斑，即使坐在這冰冷的台階上，他也不願迴到溫暖的暖氣充足的車裏，更別提自己的家，那些地方，音都能找到。
樓下傳來拖拖遝遝的沉重腳步聲，伴著粗重的老年人的喘息，一步步向上爬來。林瀧坐直身體，盡管那腳步聲絕不是科裏奧牧師的，卻無疑是朝這裏而來。一個穿著髒兮兮的帆布夾克粗壯驃悍的老人扶著樓梯爬上來，當看到坐在門口的林瀧時，像隻老鬣狗從喉嚨裏低哼了一聲。
“你找誰？”他的嗓門低沉，喉嚨裏像擺了四架立體環繞音箱震得樓道裏嗡嗡做響。
“科……”一張嘴林瀧才發現，脫水的嘴唇粘在一起，發出的聲音幹澀乏味。他舔了舔嘴唇，“科裏奧牧師，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兒？”
“噢。”老人又半是歎氣半是感慨地哼了一聲，攥起棒槌一樣的大手擊打著鐵門，除了呯呯的迴響，沒有人來應門。“科裏奧，科裏奧，老東西……”老人不客氣地咒罵著，剛硬的眉毛根根直立著，顯然他也有必須找到科裏奧牧師解決的難題。
“裏麵沒人，我已經等了三天了。”林瀧盯著老人，有氣無力地說。
“你也和我一樣，來找他算帳的是不是？”老人布滿血絲的混濁的大眼裏透出同情。“這個老東西，一聲不吭地跑了，也不說迴不迴來，園子裏出事了誰管？我找民政局他們根本不搭理我，還說風涼話，什麽喝醉了老糊塗了吧。我他媽的酒量自己不知道嗎？說起來呀，那東西可真是疹人。”
“是什麽東西？”看著他粗糙的盡是厚繭的手，林瀧已經猜出他就是天主墓地的看墓人。
老人重重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劣質煙含在嘴裏，也沒有問林瀧抽不抽，自顧自地掏出火柴點著了貪婪地猛吸一口。狹窄的樓道裏立刻充滿了辛辣的香煙的味道。
“我看過太 多的死亡，自己也經曆過。我的小女兒，最可愛的那個小孩子，被卡車……一下輾過去，唉……一閉上眼，她那血乎啦的樣子滿眼前都是。他們不是說，無神論者。我就是，把她推進火葬爐裏的那一刻，我就不相信什麽老天爺什麽上帝啊天父的。都是狗屁——可是這幾個晚上，我實在很害怕，不瞞你說，還從沒有什麽東西讓我這麽怕過。
一開始，我以為是有人在惡作劇，還是那些盜墓賊盯上了這塊地方。
第一次是一個星期前的半夜，我喝了半瓶燒酒在暖暖和和的床上睡得正香，聽到墓園裏有什麽動靜。不是風，也不是老鼠，是一個很大的東西正在撥土的聲音。大概是這個季節打洞的鼴鼠之類的東西吧，怕它們破壞墓穴被那些亡者家屬埋怨，我不得不打著手電扛著鐵鍬出來找，打算打死它。
晚上喝下去的酒勁兒還沒消，所以不假思索地直衝那聲音去了，遠遠地一個白色的東西趴在地上拚命地扒土，看起來像條白色的大狗，不過看起來也太大了。那是墓園最西邊的一堵牆，隻有很早的幾座舊墓孤零零地在那兒，那個東西——不知道是什麽，總之沒有同伴，我舉著鍬就過去了。大概差那麽四五步遠就撞上了的時候，它突然迴過頭來……我看到了，你猜到我看到什麽——什麽都沒有，就是件白袍，裏麵黑洞洞……可是它看著我，顯然那裏有個東西，我看不到——正好迎麵一陣涼風吹過來，殘酒從腸子直衝腦子，我腳下絆了一下，腦袋直發暈，等我再睜開眼，它就不見了。真的，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個裹在白袍裏的東西不見了。
我站在那裏捶胸頓足，一個勁兒罵自己花了眼，真是個醉鬼，我當時想。然後也不知為什麽，想過去看看那個墓穴，居然……大半的土都挖了出來，差不多要挖到裏麵的棺材了。我當時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趕緊爬起來往屋裏跑。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敢走出來把那些土重新填上。”
老人又連抽了幾口煙，直到把那些濃重的煙霧吞到肺裏，才大喘了口氣，“我在那兒幹了七年了。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有時候天氣不好風大雨大，聽到那些聲音也偶爾想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可說實話它們從來沒有出來過，慢慢的我也習慣了。
那天晚上的事我馬上告訴了科裏奧老頭，他陰陽怪氣地說我這樣會破壞墓園的名聲，以後哪個有錢人敢把自己的親人埋在一個鬧鬼的墓園裏。我知道再堅持下去會被解雇，就自己掏錢買了一些紙和香在那個孤墓前燒了。可是啊，連續幾個晚上，那個聲音一到半夜準會響起來，嚓嚓的，是個力氣很大的……東西，看起來並不怕人，當然——我嚇得連眼都不敢睜開，縮在被子裏猛灌燒酒，一直把自己灌得醉死過去。
每天都有一些新的土被挖出來，那個洞越來越深。我想不出它想幹什麽，也不敢再把洞填上，要是它想幹什麽就盡快幹完吧，我已經沒什麽指望了。
到最後一天的時候，挖土的嚓嚓聲隻響了一會兒，還有一些更奇怪的聲音。我不敢看也不敢猜，一直挨到天亮，那個洞居然被填上了，填得還相當仔細，不仔細看絕看不出被挖過的痕跡。我就知道，它幹完了。
隻是，昨天晚上啊……它就站在我窗前，還是那件白袍，帽子底下黑洞洞的。可我知道它在威脅我，警告我不要亂說話，要不然……”
林瀧默不作聲，他知道那個白袍是真的。隻是他和這老人一樣茫然，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裏——“科裏奧，為什麽偏偏這時候迴國。”他冷漠地埋怨道，一臉的絕望和疲倦。
“年輕人，我知道幫不了你，可是我看你並不好。死神……有種味道，我說不上來，可是現在……你身上也有這種味道。”老人深沉的眼睛同情地望著他，然後慢騰騰地站起來，“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都在。”
林瀧想起坐在自己身上冷漠地扼住自己喉嚨的音，那是他們做愛時經常采用的體位——那些肮髒腥臭的體液滲進自己的肌膚，滑溜溜的肉體落到自己胸脯上，像一團團被絞肉機絞碎的老鼠肉。
他趴在樓梯上嘔吐起來，空空的腸胃裏隻吐出一些清水。老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樓道裏殘留著香煙的味道，大概是不想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老人才拚命地抽煙吧。
他掏出手機，無數條留言和未接電話，時間顯示在21點32分。他抬起麻木的腿，感覺肚子裏饑腸轆轆，嘴裏卻一點食欲也沒有。街頭正是熱鬧的時候，逆著人流漫無目地遊蕩的林瀧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麻木不仁的表情，身體愈發感覺冰冷。
前麵是一座舊電影院，剛剛散場的人群裹挾著林瀧向後退去。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些色彩豐富的電影海報，一幅“驅魔人”的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買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帶著一種莫名緊張的心情坐進午夜場的有些冷清的劇場裏。大概是並不熱門的片子，看的人並不多。
一直到漢堡在手裏變成了冰涼的麵團，林瀧也沒想起吃一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部鮮血淋漓妖異詭秘的電影所吸引，可是這裏坐著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像他一樣感同身受。他知道，這部電影是真的。
“他一直在你身邊……”
他手裏捏著原封未動的漢堡和可樂，搖搖晃晃地走出影院，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隻有葉嬰。她沒有解開鈴，卻讓音差點殺了他。她不是驅魔人，那麽……她是死神？時而隱藏在白袍裏，時而變成跛腳的女人？
二十七樓的那個房間上了鎖，無論他怎麽捶打唿喊，裏麵一絲聲息也沒有。憤怒絕望的林瀧抬腳猛踹木門，球鎖痛苦地哀叫著，被一點點地從門框上剝離，他不顧腳踝處的劇痛，使盡全身力氣踹下去，門鎖硬生生從門框上撕裂下來，像顆被揪掉的內髒隻有一絲肉皮與身體連接，吊在門上直打晃。
冷風迎麵灌進來，沒有拉上的窗口飄著印有綠野仙蹤圖案的棉布窗簾，一些捆紮好的書堆在沙發上，一隻褐色豎條紋紙箱裏盛著茶杯之類的零碎小東西，書櫥徹底空出來，一些大型家具已經蒙上了白色的布單。葉嬰不在，看來她正打算從這裏搬出去。
這是間雙套間的普通房間，外麵做辦公室的大房間裏有幾件簡單的廉價家俱，牆角站著一個空的文件櫃。那個晚上，他們曾在這裏做過愛。裏麵做為臥室用的小房間同樣收拾得整整齊齊，隻有一張鋪著淺綠色亞麻床單的單人床和一個雙開門的衣櫃，旁邊放著一隻米色的巴博瑞行李箱。除此之外，在這個房間裏，林瀧沒有找到任何帶有個人印記的東西，包括半根頭發。
他迴到辦公室，在放著書的沙發上坐下，那天晚上他也是坐在這張沙發裏，平絨的斜紋布摸上去很溫暖，隻是現在罩著粗糙的裹屍布一樣的白麻布。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書上，它們有的嶄新得耀眼，有的舊得一塌糊塗，林瀧驚異地發現它們幾乎全都是關於宗教的書。道教、佛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甚至還有一本關於吸血鬼的傳說之類的小說。他試圖扯開繩子翻看這些書，發現它們被捆紮得非常結實。突然有些不耐煩的林瀧跳起來拉過放雜物的紙箱粗魯地翻找剪刀。紙箱裏整齊地擺放著刻著圓形幾何圖案的瓷杯，一些止疼片、微型手電筒、口取紙、盒裝清風麵巾紙、袋裝立頓茉莉茶，幾支削好的尼斯洛維鉛筆……這都是些隨手可以扔掉再買的東西——他抽出壓在最下麵的一本厚重的絨麵舊筆記本。
深沉的墨綠，像靜止的長滿食人藻的幽潭。
三月初九：
y：難道你沒感覺到嗎？天地的裂紋逐漸擴大，人類需要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來指引他們前進。
y：你確定？我們他媽的已經有了一個無所作為的上帝，不需要另一個瘋狗一樣的希特勒。
y：自以為是！你的問題就在這裏。放下世俗的道德包袱，我會給你看樣東西……巨大的……操控……權力……奇跡……
三月十七：
y：不要讓我生氣，我需要心平氣和地積蓄力量。我們是朋友，不！是比朋友更親密的被命運拴在一個繩子上的螞蚱。和我一起，鼓勵我吧，他的力量足夠承受兩份偉大的愛。
y：我不會愛上一個魔鬼！醒醒吧，那他媽的充其量隻是個傳說，你的小神經又開始緊張了，我帶你去見一個真正的好人，他會告訴你你現在麵臨的問題。我們一起解決它，好朋友——好嗎？
y：你是想說我瘋了。可你知道，那不是傳說。你知道。
y：……
y：你阻止不了，跟我一起吧，否則我……
y：你要對我下手了嗎？是你打開了它，你把它搶走，本來我們會是一對平凡快樂的女孩兒，可是你把一切都毀了！
y：親愛的，你在抱怨。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們見到她的那一刻就被詛咒的命運。除了幫我，你不可能另有作為。我和他，我們都會感激你。
這是本殘缺的日記，記滿了兩個女孩兒的對話，時間跨度居然長達七年。但中間有兩年的時光缺失了，那部分顯然被人撕掉了。
她們的語言令林瀧感到摸不著頭腦，隻隱約能夠感覺到一個女孩兒充滿了神秘的邪惡的野心，另一個則粗魯地極力阻止。
在日記的最後一頁，記錄著一首詩文，每一行下麵都被人用粗筆重重地劃了若幹觸目驚心的問號。
時不與我，何耽我行。
黑雲之瞳，凝滯我心。
無間喪鍾，震破黎明。
危龍斯時，以手縛英。
五月初五：
y：你的沉默讓我嗅到了一絲危險。
y：感覺很不好，我可能要死了。這是接近答案的好時機。我不會放棄，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好朋友，我們曾經挺快樂的吧……
y：小傻瓜，你改變不了命運。他注定，要重生。而我，會讓你和所有人大吃一驚。你們，就等著我的加冕party吧。
y：我會不顧一切地阻止……真後悔，那時沒有拚命搶到它，早知道你是個卑鄙的丫頭。
y：與其浪費時間悔恨，不如告訴我你的計劃。也許能讓我稍微興奮一下。
y：你會知道的，有點耐心。我們不是心有靈犀嗎？你的偉大的鬼魂情人不能給你答案？
y：挑逗我？哈哈……有時候真希望我們倆是一對兒。我隻是想不通，為什麽他們都隻愛你……
y：那首詩，究竟是什麽意思？如果你要表示誠意，為什麽不告訴我？
y：……不知道。也許，真到那一天……
他認真地看了看那首詩，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這兩個在日記中對話的少女——他嗅到了音的味道，也嗅到了葉嬰的味道。那天在音的葬禮上悄然離開的是她吧，那背影，那栗色的短發，還有拖曳在身後的跛足。
她們早就認識，而且進行了長達七年的這種靈異對話。
林瀧轉過頭被迎麵門上碩大的破爛的門鎖迎麵猛擊了一拳——她是誰？是y，還是y？
午後微熏的日光從窗口傾泄進來，在林瀧的睫毛尖上塗上了一層清冷的金邊，他專注於日記裏記載的耐人尋味的對話，當察覺到身後異樣的唿吸迴過頭時，看到葉嬰站在遭到暴力破壞的門前，凝視著他手裏的那本日記，痛苦地直吸氣。
她走過來從林瀧手中抽走那本日記，把它抱在胸前，在林瀧對麵坐下來，麵無表情。
林瀧垂著頭，嘴角抿成一條灰蛇般的細線。
葉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當她歎氣時憂慮漫上蒼白的額頭。“伯爵迴來了，他在尋找四百年前的東方情人，而你正是那美麗的東方女孩兒弟弟的重生轉世。……一切似乎因他而起。”
科裏奧牧師從沒有告訴別人，他有個九十三歲的母親，獨自居住在聖維克多奧，這個驕傲的老女人即使在救濟院奄奄一息之時也不願告訴別人自己有個做牧師的兒子。所以當她死後工作人員從她的隨身物品中發現科裏奧牧師的一些登在非暢銷報紙上的消息後根據這個線索找到了他。為了最大限度地挽迴自己的聲譽，科裏奧牧師幾乎是立即跳上飛機飛迴了老家，根本沒想到那個叫林瀧的男人會像隻發瘋的兔子一樣不停地在教堂周圍和自己的公寓外轉悠，試圖找到自己解釋關於死而複生的問題。
胡子拉茬目光陰鬱的林瀧在街頭巷尾遊蕩，目光鬼崇地窺視著身後和那些陰影裏站著的人。他喉嚨上有兩塊醒目的拇指大小的淤血，每當有人注意到這裏的時候，都會同時碰上他陰鷲的閃爍不停的目光。
“科裏奧，科裏奧……”他蜷縮在牧師的門前，棕色小羊皮外套上汙漬斑斑，即使坐在這冰冷的台階上，他也不願迴到溫暖的暖氣充足的車裏，更別提自己的家，那些地方，音都能找到。
樓下傳來拖拖遝遝的沉重腳步聲，伴著粗重的老年人的喘息，一步步向上爬來。林瀧坐直身體，盡管那腳步聲絕不是科裏奧牧師的，卻無疑是朝這裏而來。一個穿著髒兮兮的帆布夾克粗壯驃悍的老人扶著樓梯爬上來，當看到坐在門口的林瀧時，像隻老鬣狗從喉嚨裏低哼了一聲。
“你找誰？”他的嗓門低沉，喉嚨裏像擺了四架立體環繞音箱震得樓道裏嗡嗡做響。
“科……”一張嘴林瀧才發現，脫水的嘴唇粘在一起，發出的聲音幹澀乏味。他舔了舔嘴唇，“科裏奧牧師，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兒？”
“噢。”老人又半是歎氣半是感慨地哼了一聲，攥起棒槌一樣的大手擊打著鐵門，除了呯呯的迴響，沒有人來應門。“科裏奧，科裏奧，老東西……”老人不客氣地咒罵著，剛硬的眉毛根根直立著，顯然他也有必須找到科裏奧牧師解決的難題。
“裏麵沒人，我已經等了三天了。”林瀧盯著老人，有氣無力地說。
“你也和我一樣，來找他算帳的是不是？”老人布滿血絲的混濁的大眼裏透出同情。“這個老東西，一聲不吭地跑了，也不說迴不迴來，園子裏出事了誰管？我找民政局他們根本不搭理我，還說風涼話，什麽喝醉了老糊塗了吧。我他媽的酒量自己不知道嗎？說起來呀，那東西可真是疹人。”
“是什麽東西？”看著他粗糙的盡是厚繭的手，林瀧已經猜出他就是天主墓地的看墓人。
老人重重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支劣質煙含在嘴裏，也沒有問林瀧抽不抽，自顧自地掏出火柴點著了貪婪地猛吸一口。狹窄的樓道裏立刻充滿了辛辣的香煙的味道。
“我看過太 多的死亡，自己也經曆過。我的小女兒，最可愛的那個小孩子，被卡車……一下輾過去，唉……一閉上眼，她那血乎啦的樣子滿眼前都是。他們不是說，無神論者。我就是，把她推進火葬爐裏的那一刻，我就不相信什麽老天爺什麽上帝啊天父的。都是狗屁——可是這幾個晚上，我實在很害怕，不瞞你說，還從沒有什麽東西讓我這麽怕過。
一開始，我以為是有人在惡作劇，還是那些盜墓賊盯上了這塊地方。
第一次是一個星期前的半夜，我喝了半瓶燒酒在暖暖和和的床上睡得正香，聽到墓園裏有什麽動靜。不是風，也不是老鼠，是一個很大的東西正在撥土的聲音。大概是這個季節打洞的鼴鼠之類的東西吧，怕它們破壞墓穴被那些亡者家屬埋怨，我不得不打著手電扛著鐵鍬出來找，打算打死它。
晚上喝下去的酒勁兒還沒消，所以不假思索地直衝那聲音去了，遠遠地一個白色的東西趴在地上拚命地扒土，看起來像條白色的大狗，不過看起來也太大了。那是墓園最西邊的一堵牆，隻有很早的幾座舊墓孤零零地在那兒，那個東西——不知道是什麽，總之沒有同伴，我舉著鍬就過去了。大概差那麽四五步遠就撞上了的時候，它突然迴過頭來……我看到了，你猜到我看到什麽——什麽都沒有，就是件白袍，裏麵黑洞洞……可是它看著我，顯然那裏有個東西，我看不到——正好迎麵一陣涼風吹過來，殘酒從腸子直衝腦子，我腳下絆了一下，腦袋直發暈，等我再睜開眼，它就不見了。真的，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個裹在白袍裏的東西不見了。
我站在那裏捶胸頓足，一個勁兒罵自己花了眼，真是個醉鬼，我當時想。然後也不知為什麽，想過去看看那個墓穴，居然……大半的土都挖了出來，差不多要挖到裏麵的棺材了。我當時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趕緊爬起來往屋裏跑。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敢走出來把那些土重新填上。”
老人又連抽了幾口煙，直到把那些濃重的煙霧吞到肺裏，才大喘了口氣，“我在那兒幹了七年了。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有時候天氣不好風大雨大，聽到那些聲音也偶爾想到那些可怕的東西，可說實話它們從來沒有出來過，慢慢的我也習慣了。
那天晚上的事我馬上告訴了科裏奧老頭，他陰陽怪氣地說我這樣會破壞墓園的名聲，以後哪個有錢人敢把自己的親人埋在一個鬧鬼的墓園裏。我知道再堅持下去會被解雇，就自己掏錢買了一些紙和香在那個孤墓前燒了。可是啊，連續幾個晚上，那個聲音一到半夜準會響起來，嚓嚓的，是個力氣很大的……東西，看起來並不怕人，當然——我嚇得連眼都不敢睜開，縮在被子裏猛灌燒酒，一直把自己灌得醉死過去。
每天都有一些新的土被挖出來，那個洞越來越深。我想不出它想幹什麽，也不敢再把洞填上，要是它想幹什麽就盡快幹完吧，我已經沒什麽指望了。
到最後一天的時候，挖土的嚓嚓聲隻響了一會兒，還有一些更奇怪的聲音。我不敢看也不敢猜，一直挨到天亮，那個洞居然被填上了，填得還相當仔細，不仔細看絕看不出被挖過的痕跡。我就知道，它幹完了。
隻是，昨天晚上啊……它就站在我窗前，還是那件白袍，帽子底下黑洞洞的。可我知道它在威脅我，警告我不要亂說話，要不然……”
林瀧默不作聲，他知道那個白袍是真的。隻是他和這老人一樣茫然，根本不知道出口在哪裏——“科裏奧，為什麽偏偏這時候迴國。”他冷漠地埋怨道，一臉的絕望和疲倦。
“年輕人，我知道幫不了你，可是我看你並不好。死神……有種味道，我說不上來，可是現在……你身上也有這種味道。”老人深沉的眼睛同情地望著他，然後慢騰騰地站起來，“他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都在。”
林瀧想起坐在自己身上冷漠地扼住自己喉嚨的音，那是他們做愛時經常采用的體位——那些肮髒腥臭的體液滲進自己的肌膚，滑溜溜的肉體落到自己胸脯上，像一團團被絞肉機絞碎的老鼠肉。
他趴在樓梯上嘔吐起來，空空的腸胃裏隻吐出一些清水。老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樓道裏殘留著香煙的味道，大概是不想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老人才拚命地抽煙吧。
他掏出手機，無數條留言和未接電話，時間顯示在21點32分。他抬起麻木的腿，感覺肚子裏饑腸轆轆，嘴裏卻一點食欲也沒有。街頭正是熱鬧的時候，逆著人流漫無目地遊蕩的林瀧茫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麻木不仁的表情，身體愈發感覺冰冷。
前麵是一座舊電影院，剛剛散場的人群裹挾著林瀧向後退去。他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些色彩豐富的電影海報，一幅“驅魔人”的海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買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帶著一種莫名緊張的心情坐進午夜場的有些冷清的劇場裏。大概是並不熱門的片子，看的人並不多。
一直到漢堡在手裏變成了冰涼的麵團，林瀧也沒想起吃一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這部鮮血淋漓妖異詭秘的電影所吸引，可是這裏坐著的每個人都不可能像他一樣感同身受。他知道，這部電影是真的。
“他一直在你身邊……”
他手裏捏著原封未動的漢堡和可樂，搖搖晃晃地走出影院，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隻有葉嬰。她沒有解開鈴，卻讓音差點殺了他。她不是驅魔人，那麽……她是死神？時而隱藏在白袍裏，時而變成跛腳的女人？
二十七樓的那個房間上了鎖，無論他怎麽捶打唿喊，裏麵一絲聲息也沒有。憤怒絕望的林瀧抬腳猛踹木門，球鎖痛苦地哀叫著，被一點點地從門框上剝離，他不顧腳踝處的劇痛，使盡全身力氣踹下去，門鎖硬生生從門框上撕裂下來，像顆被揪掉的內髒隻有一絲肉皮與身體連接，吊在門上直打晃。
冷風迎麵灌進來，沒有拉上的窗口飄著印有綠野仙蹤圖案的棉布窗簾，一些捆紮好的書堆在沙發上，一隻褐色豎條紋紙箱裏盛著茶杯之類的零碎小東西，書櫥徹底空出來，一些大型家具已經蒙上了白色的布單。葉嬰不在，看來她正打算從這裏搬出去。
這是間雙套間的普通房間，外麵做辦公室的大房間裏有幾件簡單的廉價家俱，牆角站著一個空的文件櫃。那個晚上，他們曾在這裏做過愛。裏麵做為臥室用的小房間同樣收拾得整整齊齊，隻有一張鋪著淺綠色亞麻床單的單人床和一個雙開門的衣櫃，旁邊放著一隻米色的巴博瑞行李箱。除此之外，在這個房間裏，林瀧沒有找到任何帶有個人印記的東西，包括半根頭發。
他迴到辦公室，在放著書的沙發上坐下，那天晚上他也是坐在這張沙發裏，平絨的斜紋布摸上去很溫暖，隻是現在罩著粗糙的裹屍布一樣的白麻布。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書上，它們有的嶄新得耀眼，有的舊得一塌糊塗，林瀧驚異地發現它們幾乎全都是關於宗教的書。道教、佛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甚至還有一本關於吸血鬼的傳說之類的小說。他試圖扯開繩子翻看這些書，發現它們被捆紮得非常結實。突然有些不耐煩的林瀧跳起來拉過放雜物的紙箱粗魯地翻找剪刀。紙箱裏整齊地擺放著刻著圓形幾何圖案的瓷杯，一些止疼片、微型手電筒、口取紙、盒裝清風麵巾紙、袋裝立頓茉莉茶，幾支削好的尼斯洛維鉛筆……這都是些隨手可以扔掉再買的東西——他抽出壓在最下麵的一本厚重的絨麵舊筆記本。
深沉的墨綠，像靜止的長滿食人藻的幽潭。
三月初九：
y：難道你沒感覺到嗎？天地的裂紋逐漸擴大，人類需要一個新的精神領袖來指引他們前進。
y：你確定？我們他媽的已經有了一個無所作為的上帝，不需要另一個瘋狗一樣的希特勒。
y：自以為是！你的問題就在這裏。放下世俗的道德包袱，我會給你看樣東西……巨大的……操控……權力……奇跡……
三月十七：
y：不要讓我生氣，我需要心平氣和地積蓄力量。我們是朋友，不！是比朋友更親密的被命運拴在一個繩子上的螞蚱。和我一起，鼓勵我吧，他的力量足夠承受兩份偉大的愛。
y：我不會愛上一個魔鬼！醒醒吧，那他媽的充其量隻是個傳說，你的小神經又開始緊張了，我帶你去見一個真正的好人，他會告訴你你現在麵臨的問題。我們一起解決它，好朋友——好嗎？
y：你是想說我瘋了。可你知道，那不是傳說。你知道。
y：……
y：你阻止不了，跟我一起吧，否則我……
y：你要對我下手了嗎？是你打開了它，你把它搶走，本來我們會是一對平凡快樂的女孩兒，可是你把一切都毀了！
y：親愛的，你在抱怨。這是命中注定的，我們見到她的那一刻就被詛咒的命運。除了幫我，你不可能另有作為。我和他，我們都會感激你。
這是本殘缺的日記，記滿了兩個女孩兒的對話，時間跨度居然長達七年。但中間有兩年的時光缺失了，那部分顯然被人撕掉了。
她們的語言令林瀧感到摸不著頭腦，隻隱約能夠感覺到一個女孩兒充滿了神秘的邪惡的野心，另一個則粗魯地極力阻止。
在日記的最後一頁，記錄著一首詩文，每一行下麵都被人用粗筆重重地劃了若幹觸目驚心的問號。
時不與我，何耽我行。
黑雲之瞳，凝滯我心。
無間喪鍾，震破黎明。
危龍斯時，以手縛英。
五月初五：
y：你的沉默讓我嗅到了一絲危險。
y：感覺很不好，我可能要死了。這是接近答案的好時機。我不會放棄，不管用什麽方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好朋友，我們曾經挺快樂的吧……
y：小傻瓜，你改變不了命運。他注定，要重生。而我，會讓你和所有人大吃一驚。你們，就等著我的加冕party吧。
y：我會不顧一切地阻止……真後悔，那時沒有拚命搶到它，早知道你是個卑鄙的丫頭。
y：與其浪費時間悔恨，不如告訴我你的計劃。也許能讓我稍微興奮一下。
y：你會知道的，有點耐心。我們不是心有靈犀嗎？你的偉大的鬼魂情人不能給你答案？
y：挑逗我？哈哈……有時候真希望我們倆是一對兒。我隻是想不通，為什麽他們都隻愛你……
y：那首詩，究竟是什麽意思？如果你要表示誠意，為什麽不告訴我？
y：……不知道。也許，真到那一天……
他認真地看了看那首詩，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這兩個在日記中對話的少女——他嗅到了音的味道，也嗅到了葉嬰的味道。那天在音的葬禮上悄然離開的是她吧，那背影，那栗色的短發，還有拖曳在身後的跛足。
她們早就認識，而且進行了長達七年的這種靈異對話。
林瀧轉過頭被迎麵門上碩大的破爛的門鎖迎麵猛擊了一拳——她是誰？是y，還是y？
午後微熏的日光從窗口傾泄進來，在林瀧的睫毛尖上塗上了一層清冷的金邊，他專注於日記裏記載的耐人尋味的對話，當察覺到身後異樣的唿吸迴過頭時，看到葉嬰站在遭到暴力破壞的門前，凝視著他手裏的那本日記，痛苦地直吸氣。
她走過來從林瀧手中抽走那本日記，把它抱在胸前，在林瀧對麵坐下來，麵無表情。
林瀧垂著頭，嘴角抿成一條灰蛇般的細線。
葉嬰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當她歎氣時憂慮漫上蒼白的額頭。“伯爵迴來了，他在尋找四百年前的東方情人，而你正是那美麗的東方女孩兒弟弟的重生轉世。……一切似乎因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