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驪山迴到宮城,玉兔已早東升。元天寰此行輕車簡從,而大隊人馬都還留在長樂宮內。

    車駕入桂宮,元天寰親自抱著我下車。夜靜風嚴,左右屏息。我心內忐忑,從風帽裏審視桂宮。月色溟蒙之下,瑤台寂寥。那座據說常鬧鬼的明光殿,還是像一個塵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開了殿門,腐朽的優曇香氣撲鼻而來,嗆得我要咳嗽。但喉傷未愈,我隻從嗓子眼裏冒出幾句夜魘之人那般含糊的聲音。我錯覺,我本來就在做場夢。然而燈影驟亮,他的輪廓在我眼中殘酷的變清晰,這男人是從未在我夢中出現過的。

    我佝僂起身子,就像個孩子一樣在他的臂彎裏,他聲音如水:“光華,明光殿並沒有鬼。所謂的鬼,不過是人的心魔。當年母後之所以封閉它,是因為內廷有了奇特的傳聞。有太監宮女偷偷傳說:總是在夜間聽見裏麵有一對男女在私語。那個男人的聲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後心內厭惡此無稽之談,又恐傳說有傷父皇盛德。因此處置了幾個人,斷了傳說的源頭。朕忙於國事,任由母後裁決宮務。不過,母後從此就一病不起,臨終之時,她勸我將父皇生前所畫之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供奉到蘭若寺。朕當然照做了。朕並非不知道明光殿內有秘密,是父皇的嗎?做兒子的要為尊者諱,何況父皇對朕慈愛無匹。朕自然不願深去探究。可是,後來當朕無意中發現了太極宮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來到了這裏,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內,有著父皇畫過最美的女人。那張圖畫,當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慘烈的記憶。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細細體味父皇母後的心情,忽然放棄了追查下去的願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後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圖……他畫滿了一千張。連最得寵的楊夫人,也未得到的讚譽,是誰?

    元天寰揭開一重厚厚的簾幕。簾幕上金線成繡的菩提葉,早已黯淡。可是之後的一幅卷軸,卻如晨曦來臨,讓這殿堂裏一切都變得亮起來。我連唿吸都忘記了,隻有那樹梅花,那個女子……

    老梅花樹,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綽約出塵。

    遠山明淨眉尖瘦,閑雲飄忽羅紋皺。

    芙蓉之靨,襯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豔無瑕。

    她的滿頭青絲,似在時光裏飄動。

    她……我似乎被畫中人濃密的黑發纏住了脖子……震驚以至於駭怕。

    她是母親……我的母親。被人們稱為

    “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獻帝的至愛。

    我渾身哆嗦起來,雖然來桂宮時也想到母親乃北朝之人,但怎麽是這樣……?

    元天寰凝視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過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著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絲惆悵,輕聲道:“果然是這樣……”

    我又看那幅畫的上方,有個簡單的落款,雖然隻有深黑墨兩字,天然風流。

    那是“靈雋”。是個名字?誰又是靈雋?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細細的端詳畫麵,正是長樂宮內的梅花樹。元天寰曾說,他父皇一生,恐怕最愛長樂宮的那棵梅樹,就是因為這幅畫?他愛的是梅,還是梅下的人?

    他要愛梅,母親又算是什麽?他要愛人,母親為何離開他?

    而圖畫的下方,則是淡墨色書,極為潦草狂亂,像是醉寫出來的。

    我用心辨認: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還有個模糊的日期。

    別鵠?上官對我說過,我母親臨終所唱之歌,為北朝先帝時期流行的曲子別鵠,上官還念了這四句詩歌。

    我閉上眼睛,眼淚不爭氣的濡濕了睫毛。疑問如錢塘之潮湧來,洶湧似海。

    母親曾在這裏生活過麽?我每天住在對麵的鴻寧殿。卻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離的宮廷。我曾經跟著元天寰進入這裏,卻沒有想到與母親的少女時代遺跡擦肩而過。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雲烏發,才變成銀絲?元天寰之父文成帝,與她究竟是什麽關係?我從未聽她談起過文成帝,當我在冷宮內談起北朝的宮廷史時,母親總是默然微笑,搖頭說:“我讀書不多。那遙遠寒冷北國的事情,與我們母女無關,誰想要知道底細?”。母親要隱瞞我什麽?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亂如麻,低頭咬嚼著衣服,直到絲線成了絲絮。我茫然開眼,原來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額發,叫我一聲:“光華。”

    誰要做你們的光華公主?我是父皇母親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離這讓座陰森的殿堂。

    我執拗的擦幹淚,指著那幅圖畫,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頭寫:“她會是誰?”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張,眼中浮冰躍動:“你可以知道。但你沒有反悔機會。”

    他將我放在一張床上。我佝僂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麽,我隻要知道真相。

    他走出殿去,我閉上眼。隻聽數通腳步聲,在幾丈遠處,隻有獨眼的長樂宮總管董肇眼觀鼻,鼻觀心的長跪著,一言不發。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是朕六歲的時候。父皇在時,你常見親信,也算看著朕長大。你知道朕最喜歡你什麽?又最厭惡你什麽?”

    董肇望了望殿內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與我交匯,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皇上最喜歡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三個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厭惡老奴,是老奴不誠,對於皇上,老奴知道許多,卻都未陳明。”

    元天寰朗朗說:“不錯。今夜朕打開了此殿,又與公主一起坐在這裏,你明白朕要問什麽。”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頭:“可逝者已去,皇上聖明之人,為何要讓老奴自破誓言,對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團龍鳳,放在手心:“這個看到了麽?朕知道陳王府覆滅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長樂宮,就覺得你在窺視公主,當時朕隻暗地奇怪。現在公主帶來了鳳,又認出了畫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對公主說這件事,對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顫抖,好像有句話,唿之欲出。他認識我的母親,所以他才會說我的聲音像個故人。

    我鎮定心情,對董肇點頭,他無奈的歎息,望著牆上的那幅圖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從老奴身上說起。老奴九歲淨身,入了陳王府。陳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愛收藏。老奴十二歲時,因為粗通文墨,被陳王選到身邊伺候,長大後也頗受恩待。陳王正妃亡故後,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為繼妃。當時輿論嘩然,因西北豪強素來與朝廷麵和心不合。索家雖專橫,但索妃卻生就美貌賢良。她生了一女,陳王上表朝廷,女兒就被封為洛湘鄉公主。三十年前,陳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寶,隻給幾個親信之門客看過。孰料三個月後,禍從天降,朝廷以陳王與索家合謀造反,包圍王府,陳王知道朝廷不會放他,便命老奴帶著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婦在閣樓***而死。那時候,公主才八歲。明熹帝沒有找到寶物,又看了陳王自白的書信,也有幾分悔意,又見小公主生得玉雪聰明,就下旨讓小公主在長樂宮衝覺寺內生活。老奴與兩個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衝覺寺雖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長年征戰,術士又言他與驪山犯忌。因此長樂宮凋敝,幾乎

    是廢棄的舊宮,衝覺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沒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從此默默無聞,鮮為人知。她倒是長得飛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並為因為目睹慘劇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潑開朗,善解人意。連尼姑們都合掌說,她前生一定是釋迦牟尼蓮池裏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國中錯拋到人間。老奴和兩個老婢女初時還常為陳王夫婦落淚悲傷,但光陰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長大成為那樣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們也盤算過公主長大後,既沒有外援,又沒有錢財,將來嫁與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舉世無雙,總也有機會的。果然,明熹帝駕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將來洛湘鄉公主年滿十五歲,可由皇家配選,嫁給名門世家子弟。明熹帝還寫了:公主乃陳王之女。宜嫁清華門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風純正。子弟有貴氣,又都淵博溫雅。消息傳來,我們都為公主歡喜不盡,隻盼著公主快擺脫宮廷。

    誰知,在公主十四歲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長樂宮,於是,到處都熱鬧起來,大批工匠畫師到驪山內。連衝覺寺都來了幾名畫師,要修繕觀音殿內的壁畫。公主去看了一次,迴來跟婢女說:‘那裏有個不正經的男人,卻要畫正經的觀音圖像。他要教我唱別鵠曲,我偏不聽。’婢女說:‘既那人不正經,公主以後別去了。您的身份怎可與畫匠混在一處?’公主笑道:‘那人雖不正經,但長得真漂亮。他畫出來的觀音,也跟他一樣的好看。我隻去看畫,又不會跟他混在一起。’

    就這樣一個月,公主天天都去觀音殿看那人作畫。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畫師約摸二十歲,眼帶桃花,風采如仙,又總是麵帶微笑。最簡單平常的話,從他嘴裏說出,登時也會變得風趣而雋永。也難怪小公主迷他。可無名畫匠,終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壞了公主的名聲。老婢女也總遠遠跟著他們,但是……”董肇抬頭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憤的神色,竟似壓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聽,他點點頭:“那位畫師……想必名字就叫靈雋。”

    董肇“嗯”了一聲,好像又沉浸在迴憶裏:“等我們真發現了其中奧妙,公主已決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給他。可一夜之間,他竟然修消失無影無蹤。我們到處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這種私情,又怎可上報皇帝?”董肇嘴角噙著半點冷笑:“十天後,有人來找公主:告訴她靈雋因為遭到誣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營救。公主焦急,與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

    ,對老奴說:‘董肇,我這一生隻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隻有一件東西。我要設法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隻要跟著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願。’她攤開手心,一隻黃金團鳳在那裏。我吃驚不已,我曾聽陳王說起此寶來曆,也知道陳王惹禍就是因為傳說他得到了這件寶物。但是陳王至死,都沒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歲,又如何能將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與她相處,也從未發現痕跡。公主決心已定,可她一去長安,就沒有……沒有能……再迴來……”

    我隱隱不安,母親的靈雋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麵容在幽暗的燈光下,好像美妙的畫。啊……!我倒吸一口冷氣。元天寰帶著幾分憂鬱,注視董肇,道:“她是不能迴來了的。從此,世間也就沒了洛湘公主。”

    董肇滿麵已是淚水,聲音也跟著哽咽:“……是,都說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約過了一年多。老奴和一個活下來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宮,也就是這座殿堂。我們發現,公主還在。公主平靜的告訴我:‘董肇,我絕不會改姓,成為他後宮的禁臠。元氏皇族之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一輩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這個倒也罷了,我最恨就是欺騙,他到底是騙了我。他還是可以擁有我的身體,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發現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現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後,先帝來了……他就是靈雋。公主在裏麵……老奴倉皇進去,就被先帝廢了一隻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過要把她改換姓名,混入後宮,但她不肯。……他們倆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個皇帝……過了三年,十一月裏,公主終於有孕。老奴偷偷告訴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來看公主,她居然對他和顏悅色起來。第二日早上先帝離開,她又叫我進去,對我道:‘董肇,怎麽辦呢?他求我別殺他的孩子,還說後悔當初,願意跟我退隱山林。他把金團鳳還給我了,還給我他這金團龍做憑證。他說會安排妥當,帶著我走。他的太子不滿六歲,他妻子盧皇後……也可憐吧。’老奴大驚:‘他是皇帝,怎可拋卻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麽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麽是遲?遲便是遲了。永遠是遲。這幾年過來,難道還有那時的我,那時的他?’就在那天,盧皇後突然來了桂宮。”

    元天

    寰眸子一閃:“這麽說朕都記起來了,難怪父皇在我兒時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過桂宮的,就是六歲生日那天。母後叫朕坐在桂樹下吃一盤長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來。朕問:母後來這裏看誰?她搖搖頭。”

    “皇後究竟對公主說了什麽,老奴也不清楚,隻記得皇後幫公主梳頭。她走後,公主問我:‘看到太子嗎?長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這孩子就要死,皇後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長大了,或許有出息,他內心所盼的,也是這個兒子能大些才離開?不是嗎?”

    元天寰站起來:“那天晚上風雨大作,長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對那夜裏的事情,朕記憶猶新。半夜裏,父皇夢見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顧風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來了桂宮,但公主已經不知去向。老奴懷疑她從桂宮高台上跳了下去,但當時漆黑一片,她又懷孕。宮牆外,積水成湍流,老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沒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著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聲。我如癡似呆,好像已經麻木。

    元天寰問:“這幅畫上人,也有幾分像楊夫人當年容貌……不是嗎?楊夫人又善於唱別鵠之曲。所以父皇垂愛……”

    董肇道:“皇上若知道我家公主的閨名,便知道先帝對楊夫人之心。”

    我母親被封為洛湘鄉公主,是什麽名字呢?

    董肇又說:“公主她名叫:櫻君。”我母親原來是名叫櫻君。

    我心一動:楊夫人之長子,名為元君宙。楊夫人的女兒,名叫元嬰櫻。

    董肇退下,元天寰還在沉思中,我也心思蕪雜,不知不覺,淚水落在手背上。

    元天寰終於坐到我身邊道:“六歲生日那天,父皇忽然離開,朕從睡夢中被叫醒。母後讓朕帶著小劍,坐在太極宮等候父皇。天明時候,父皇象個行屍般迴來,朕就抱著他,讓他哭。他哭完了,就把這個金團龍給朕,說他以後不再要了。父皇內心,還是有幾分怪母後的吧,那日以後,他從未再宿於皇後宮。母後也沒有想到,她還會再去桂宮。”

    我想起,善靜尼告訴我:文烈皇後一生,隻來桂宮兩次。

    元天寰目光清澈,望著我,說:“父皇駕崩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他死去的時候,就將自己關在這座宮殿內。那首別鵠,是他臨死前寫的。母後是得到董肇的秘報,才將屍體

    轉到太極宮的。朕當時就知道,他不是崩於太極宮。但直到看到此處別鵠,才知道原委。我母後一次來這裏,是為了活人,一次來這裏,是為了死別。”

    這一曲別鵠,唱得是誰?皇後,文成帝,還是母親……

    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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