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色的夜,睜著火紅的瞳子,愉快地望著牛皮大帳裏所有的曦朝主將。

    從我的角度看,上官先生那身白衣如鶴,可是他眼中也倒映著熊熊的烈焰。

    他的目光掃過每張臉,緩緩道:“皇上健在,桂宮安然坐在這裏便是明證。皇上命我主軍,我便義不容辭。月來我軍曆經十五場小戰爭,縱越漠北,退至此涿邪山。我軍車不足五萬,軍也不過十萬。而柔然以吾皇病逝,乘人之危,意欲吞並我朝百代基業。諸位請看……”

    他從腰襟抽出一把銀光閃閃的短劍,指向掛著的地圖:“柔然可汗鹿槐統十萬騎兵,橫在我大營對山。其太子吳提,還有八萬餘從黃河岸撤迴的人馬。除此以外,柔然還有四萬兵車,無數的牛羊。而我軍糧草,僅夠半個月了。我軍隻能速戰,而且必須戰勝。這樣的時候,若退迴長安,等於引狼入室;若失去士氣,貪生怕死,於英便是可恥的歸宿,誰願意走這兩條路的,便可出列。”

    眾將摩拳擦掌,俱眥目環視,好像隻要有一人出列,便要群起飲他之血。

    上官擲劍於圖上:“好!既然都不願苟且,那麽就一起將狼群消滅。餘欲按‘山’字布陣,皇上自率剩餘人馬以做預備。擒賊先擒王,我軍三路人馬看起來,是向柔然左,中,右三方同時攻擊,但是一旦接近,左右軍立刻穿越大軍,直接包圍柔然可汗。他的太子乃膽小之人,一旦父可汗危險,他必定亂了陣腳,則柔然的左翼,不攻自破,柔然自從可富敦被斬後,隻有王叔葉買統轄車兵。我近半個月和葉買交手,發現他並不盡力。傳聞他本不主張進攻我朝,與新可汗父子也是麵和心不和。假如形勢不妙,他至少不會對被圍困的可汗,加以援手。他觀望猶疑之時,我軍便可將其中軍,左軍攻破,到那時候,葉買王隻會後撤,你們不必追擊,他們逃不遠,必然又迴到我軍的包圍圈中。”

    趙顯哈哈大笑:“這下子可有故事了。”他下跪:“軍師,趙顯願意統領中軍,直搗黃龍。”

    上官也露出一絲笑紋:“正合我意,趙顯……”他從手裏三根碧玉牙璋中的一根取出,在燈下一晃,便丟給趙顯半塊:“命你統帥中軍,騎兵四萬,車三萬,隻可前進,不可退後!”

    趙顯紅光滿麵,藍瑩瑩的眼睛透碧,真像頭狼,他接了牙璋,隻有六王元殊定橫他一眼。趙顯也橫他一眼,挺起胸脯。

    上官又前行幾步:“長孫老將軍何在?”長孫乾雖然一目斜包著青帛,依然雄赳赳的應聲:“末將在,

    軍師?”

    上官向他行禮,雙手奉上另一塊牙璋,那碧玉這端,青年的手白皙與玉質同,而那端,老將軍的手上青筋呈露,我隻覺得此情扣人心弦,心中蔓延了火來。

    上官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耳朵裏迴蕩:“老將軍,上官乃少年書生,但是掌軍以來,隻有老將軍從不懷疑,鼎力支持,皇上對我有恩,將軍待我有義。請老將軍領左軍,騎兵兩萬,車一萬。你一旦合圍可汗,如果柔然左翼的葉買從背麵進攻,傷亡一定慘重,但我軍之中,也隻有你才可當此重任。請受我一拜。”

    長孫乾捏住他袖子,如蒼鬆一般目光矍鑠:“軍師休要如此,軍師以書生少年,忍辱負重,這一路來,皇上的心思,老臣已經知悉,但軍中因先生撤退,又封鎖皇上病情,頗多微詞。人人支持,老臣何必錦上添花,但於你,長孫乾隻是做應做之事。長孫乾與軍師共進退,老臣不但要接下左軍,還有請軍師將右翼的進攻交給我子長孫琨。先生可否同意?”

    上官挺身而起,毫無孱弱之氣,千鈞壓頂,他也無所畏懼,他的樣子,忽然讓我想到了四川那個傍晚破軍而來尋找我的人。可是,那個是少年,眼前的這個是軍師。

    上官斬釘截鐵道:“長孫琨年輕,耐戰,他合適的位置是趙顯前鋒,而不是去對付柔然太子。太子之右軍,有合適之人……”他眸子掠過我身邊的六王,元殊定張開了手掌,卻聽上管道:“白將軍,由你來擔任。”他語驚四座,六王咬住嘴唇,將手掌重新攥成拳頭。

    白孝延乃是於英副將,於英軍覆沒投降,隻有他帶傷逃迴,眾人都以為他永無翻身之日,他自己也沮喪,因此眾將之中,隻有他沒有親自來向我請安。沒想到上官選他!

    白孝延顫抖著跪下,聲音也不穩:“末將願以死恕罪。”

    上官將牙璋交給他,神色溫和,好像看著自己年長的兄長:“白將軍,你出身行伍,不善交際,可是萬歲一直提拔你為將軍,萬歲的心思,你懂麽?”

    “懂……”

    上官的眉宇,似乎白雲流過:“好。老馬也有失足,何況人?隻是你沒有第二次機會。命你率兩萬騎兵,一萬車兵。此戰勝,你的過往不存,此戰敗,皇上和我將不再見你。”

    白孝延叩地:“末將願下軍令狀。”

    上官注視他,才道:“不用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用血書軍令狀,還不如用血來報答皇上。”

    我望著地圖,

    隻覺得安心。那青黃色紙在燈火下,金燦燦的,好像是浴血鳳凰的翅膀。不過……此戰目的不僅是打敗柔然,而且要消滅所有的柔然軍隊。萬一柔然全速退後……上官有什麽妙算?我隻聽六王咳嗽了幾聲,上官也不理睬,神色間彬彬有禮,又遠隔重山。

    不過,六王非但不跋扈,更不發作,等上官布置了具體事宜,我起身道:“諸位將軍安息去吧,各人帳中,本宮已經命廚子準備了當歸人參湯。”大家紛紛下拜致謝謝,元殊定也沉默著走了出去。我倒有幾分差異,留在上官身旁,笑道:“先生好大威風,隻是忘記了一個人……”

    上官笑靨靜謐如畫:“決戰在即,你跟著皇上,無論如何別離開他。他的病況看似好轉,但氣血攻心,則……”

    靴子聲近,元殊定又迴來了,他眼中沒有我,隻對上官道:“上官……軍師,你好象把本王當成了一根木頭。一個雜種,一個殘將,一個敗將,都成了三軍領袖,那本王呢?天子兄弟,能有幾人,而你竟然輕視至此……”他雷霆大怒的時候,臉倒有幾分像阿宙了。阿宙也容易上火……我眼皮一跳,阿宙在長安能平安嘛……?我心裏又啐了自己一口:這樣的時候,還去關心阿宙做什麽?我連忙掩飾,望向上官。

    上官將幾上的牙璋指給元殊定瞧:“殿下,為何不早說?這裏都是半塊了呢。”他把雙手放進衣帶,笑盈盈的,好像怎麽也不會被撩撥起火氣來。

    元殊定用馬鞭子敲地揚塵:“你……你瞞眾人好苦,前些日子為什麽鬼鬼祟祟,還讓人半夜哭泣……柔然人被你騙進了甕,本王呢……不過本王無愧於心!本王的頭發,讓軍法剪斷了,本王奶兄弟,也讓你斬了。皇上告誡,不要給你難堪,但你給本王什麽?”

    上官更笑開了,如雪地芙蓉,清麗絕倫:“……我給你這個。”他將雙手從腰帶裏拔出來,掌上攤有一根剔透的白玉牙璋。

    非但元殊定吃驚,我也有點意外,但轉瞬就明白了,原來柔然的後路,是這支奇兵來斷的。元殊定,方才又狷急又生氣,倒是急於立功的樣子。他雖有小算盤,可是同仇敵愾的道理,也還分明。昨日元天寰召見他,我便知他存心要用這個弟弟。為他娶盧妃,又讓他管理京兆府,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並不忽視其他的弟弟。皇家要個平衡,阿宙在長安聲譽如日中天,元天寰也不會讓元殊定完全被東方壓倒……這才是帝王術。

    元殊定就要去奪,上官敏捷轉身,歎息道:“可惜你不是趙王……要是這一萬騎兵交給

    趙王君宙就好了!”我忍住笑,隻等元殊定反應。

    元殊定牙齒咯咯作響,半晌才折斷馬鞭,道:“軍師,本王……不,我元殊定一定不辱使命。不然,就如此鞭。”

    上官這才將一半的牙璋給他:“你連夜出發,繞到柔然軍背後,見到我軍糧草,便放火點燃。這些糧草遇火而焚燒。你隻需命所有騎兵揚塵跑馬,再大喊追殺。向後撤退的柔然兵就自然會轉身逃竄,等他們潰不成軍,你便趁勢追擊。六王你還年少,戒驕戒躁,未必輸給別人。”

    我也將帳後的熱湯盛了一碗給元殊定,婉言道:“殿下飲了這湯,人與人交往,不必事事對得起別人。不過,對國家,卻不可疏忽。那夜你和我對談,我倒想:殿下能長安,你明年出生的兒子也可富貴久長,這次大捷,便給孩子一個好兆頭。”

    他雖然不喜歡我,但麵對這些話,是人都不會不和顏悅色了。他飲著湯,我與上官相視,如心有靈犀。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清晨,一輪白日,噴薄而出。當元天寰騎著禦馬,出現在眾人的麵前,那歡唿聲雷動,山河為之動搖。他不發一言,卻好像給每個人的心中灌進了勝利的訊息。

    上官減了狐裘,隻穿一身青布棉袍。寒風拂起他衣擺,他對元天寰和我躬身,從容的登上戰車,形容之美,讓見著皆願與之共赴死界。上官雖是軍師,但決意要到更前方,跟隨趙顯中軍行進。

    元天寰目送著他,又好像看著湮漫的遠山,唇角似笑非笑,冷厲的剜過千軍萬馬。

    這次的謀略,他不是主角,但是青鳳是他所啟用的,勝利也是獻給他的。

    雖然也有戰車,但我選擇騎馬相隨在高曠的山丘。當我看清了雙方的軍陣時,我不由深吸了口氣,眼前頓時模模糊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規模的人間戰場,壯烈的馬隊好像要橫掃全雪原。雄鷹飛過騎兵們的頭上,又飛過戰車,還有長矛手,弓弩手……直到阿爾泰山的方向去。

    我竭力掩飾自己激動心情,認真的尋找著上官先生和趙顯所在的中軍,中軍紅旗,左軍黑旗,右軍藍旗。一片紅色的海洋裏,上官的青衣好像隻是一個光斑,但在陽光下,他張開手臂,又像隻鳳,甘心投向血海。

    三通戰鼓,好像遠古巨人的怒吼。柔然騎兵,在地上滾起黃塵,一道黑色的鐵幕,向我方攔來。上官戰車旁,軍鼓猛起,頓時鍠箭如雲。在中軍之前,長孫琨身先士卒,在數層長矛手盾牌的掩護下,向柔然進攻。長矛手們

    的長矛尖上,裹著燃燒的毛氈,刺向敵軍,則火球滾入,大量柔然人落馬,為奔馬踏成肉泥。柔然人似乎沒有料到一支沒有了主帥的軍隊如此兇悍,因此兩軍相遇,互相扭結曲折,幾番嘶咬,柔然軍就有幾個騎兵後退,

    一匹馬退,則成千上萬馬不自覺隨著求生的本能,也跟著同類向後退步。

    廣袤的荒原上,“山”字軍的三股子縱隊,如同開閘的洪水,向前衝去,當先一馬,該是長孫琨。柔然的弓弩手們不斷的射中我軍的士兵,但雖然每一丈都丟下同伴的屍體,曦朝騎兵們依然衝鋒,那些沒有了主人的戰馬也還在狂奔向前。他們與柔然的鋒頭逐漸接近,水銀瀉地般,就在感覺的刹那,尖刀已經插入敵軍的中軍,無孔不入。

    人們激戰,殘殺,砍掉馬足,刺向活物。曦朝人就像訓練有素的殺人機器,柔然人軍也不甘示弱,他們紛紛下馬,徒步拉扯,削去北軍的腦袋。我已然看不見血,仰頭日光為金屬的光芒所蓋,凍雲低垂,不敢移動。

    就在此時,戰鼓節奏變化,左軍右軍突然轉頭,如同一條首尾相合的團龍,也橫插到可汗中軍。柔然人沒有料到如此奇怪的戰法,在半個時辰內,左軍退後,右軍混亂,好像被捅破的蜂巢。我胸中塊壘,似被熱血所澆:“天寰?”

    我這才發現,元天寰臉色發白,似乎竭力支撐,三軍合圍柔然可汗,他又怎麽能不保持君王的威嚴?我當機立斷,湊近他,用自己袖子裏的一根發簪戳了一下他的馬頭,他急忙收住人立的馬匹,我喝道:“這匹馬病了,來人,本宮和皇上俱上戰車。”

    元天寰會意,與我一起上了馬車,我將水壺丟給他:“天寰,你不舒服?”

    他勉強定下心神,額頭上又出了一陣汗:“可能在帳中久了,見日目眩。”

    我安慰道:“不妨事,有我呢,勢頭可喜。”

    軍士跪報:“皇上,柔然後方起火。”我探頭出去:烏雲滾地,萬股黑煙,從柔然軍隊的背後冒起,不知什麽。被風卷到黑雲之上,蜷起來,像是枯枝敗葉。

    火光終於化成萬千散星,元天寰才坐正,堅毅的對我說:“焦土爛骨,鳳之戰必須進行到底。”

    我使勁點頭,這是青鳳的戰場,也是我的戰場,我陪伴著這個人,才是鳳的宿命。

    畫角被吹響了,酣烈的戰爭,被這種豪邁的唿喚一波波再推上雲霄。以至於戰馬的衝擊,如入無提防之境。馬匹的光滑皮毛,軍士的鐵甲,護心境,還

    有刀劍,在陽光下,好像無數條在閃光的驚急湍流,我心中,頓時充滿了開天辟地的勇氣。

    水火不容。轟轟滾滾的形勢,終究被火龍撕開了一個潰口。柔然的右軍陣營,還沒有大戰,就被烈火混亂了。一個金甲之人在上百鐵騎的簇擁下,向西北而逃。那一定是柔然太子吳提。他竟然在這種危急時刻,拋棄了父可汗?主將一亂,軍心大亂。千軍萬馬,都向著西北處那個破綻湧去。最外圍的弓弩手還不知道發生什麽,就被自己同伴的軍馬蹴踏而過。連環馬們在撤退中彼此牽絆倒下,在飛速運動中,好多馬摔斷了脖子。而馬後的戰車脫離了前輪,依然在冰原上疾行,將因為擁擠而跌倒的軍人碾成碎片。

    西北處,又起火光,元殊定所率的士兵在鼓聲中呐喊。逃跑的柔然士兵,為氣勢所逼,不得不再次後退。這些人馬,好像瘋了一般,被上天拋到了旋轉不停的枷鎖中,他們不是死得痛快,而是被北軍一點點地淩遲。血肉不成,慘不可書。狼煙彌漫,山河劇變,無比的陰冷中,上官在最近的地方觀戰。我根本看不見他的臉,隻是在四色旗混合成一團的柔然中軍外,看到一麵幾百騎兵圍繞的青色旗幟,還有一個安靜的青色人影。活地獄的邊緣上,他翩然凝立,就是背影,也美絕人寰。他卻不是司春的青帝,而是可以趨使白日的青鳳。

    雖然他不動,可是我所見的整個戰場都曾在他的心中演練,難怪元天寰叫他“鳳兮鳳兮”!

    我不禁歎道:“柔然的右軍亂了……”

    元天寰以指骨打擊著遠處廝殺的節拍,眺望著上官方向,悠悠道:“該是時候了。”

    他話音剛落,上官就換了一麵金色的旗幟,鼓聲大作,元殊定所率的軍士們,在皇族土色旗幟下,從遠處殺來,好像幹渴許久的巨龍,終於可以一口吸幹這汙穢腥臭的海水。

    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晃眼,元殊定的軍隊,成了五列長蛇陣,整齊推進入柔然軍的右翼。

    “長蛇陣,是六弟最擅長的陣法,上官不用他為右軍統帥,為的就是讓他揚長避短。”元天寰好像並非在觀看一場生死攸關的兩國決戰,宛若在我們麵前隻是孩子玩的一盤沙上棋,他解釋說:“擊蛇尾而首應,擊蛇首而尾應,擊中段,首尾一起應。”

    我說:“擊破右軍,就可以支援中軍嗎?那柔然可汗……三股軍至今還未降伏他。”

    他好像忘記了自己的病,在天光下仰笑幾聲:“天隻佑朕,敵之右軍休矣!”

    這時,奇怪的一幕發生了,柔然葉買大王率領的左軍不但不去營救,反而向邊緣集中。本來我的左邊視野為他們的車馬陣所充塞,現在突然變空曠多了,我問:“他們是要逃跑麽?”

    元天寰眉毛一動,但旋即就浮起得意:“葉買不逃,而是想降。”

    “降?”我重複了一遍。

    元天寰道:“不錯,但他一定有條件。”他即刻唿喚:“來!”

    立刻有人應聲,匍匐在地:“皇上。”

    元天寰目光冰冷,將自己腰間一塊白玉佩解下,用力丟在地上,白玉登時碎了。

    他繼而說:“以此玉碎渣示上官先生,朕意已絕。然上官在外,可不聽命與朕。敵之左軍,如何處理,全隨他吧。”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對於柔然的戰士,這也許是一種敬意,但在這個人身上,更多的是對生命的漠視。我忍不住說:“你是不願他們降。但葉買的左軍投降不成,必然支援中軍。僵持下去,你也會損兵折將的。”

    元天寰沉默,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我輕聲說:“以血換血,你認為公平,對嗎?”

    寒風冽冽,日當正午,幾皮奔馬離開上官的戰車,向柔然左軍而去。從他們身上裝束,像是葉買的人。我無奈的看著柔然的左軍重新加入戰鬥,車轂交錯,捉對交戈,火迸金星。長孫乾不愧為一代宿將。他雖然在對付中軍,但腹背受敵,也不狼狽。元天寰好像早就料到了上官會跟他一樣選擇。他要趕盡殺絕,上官自然是知道的,隻不過這樣又難了幾分。

    隻聽中軍中,好像發出了千百人齊聲的驚唿,我軍的旗幟都在那聲呐喊中滯了片刻。

    元天寰好像被針紮了一下,猛然站起來,英俊的臉孔上有幾分懷疑。

    過不多久,又有人來報:“皇上,先鋒長孫琨將軍戰死。白孝延將軍受傷,還在死戰。軍師倒是自若,並未有憂色。”

    長孫琨,那年輕的將軍……我手一震,元天寰麵色一沉,自言自語說:“趙顯不死,必然取可汗的首級。再等一個時辰,若右軍勝,中軍也勝,朕全勝。”

    我幾乎不假思索:“說得對,趙顯必能贏下。”

    元天寰自己是北朝最好的將軍,但是他的身體……我掃了一眼他不斷出汗的額頭,已經不適合出戰。這場戰爭必須在日落前結束,不然元天寰會再次病倒。我麵上裝做安定,心裏卻在默默祈禱,希望上官能早點了局。元天寰又派

    了自己身邊的五千人馬,支援左軍。

    右軍土黃旗不斷擴張,中軍還在激戰,但是那個渾沌的圈子漸漸縮小。

    有些柔然軍人殺出重圍,威脅到上官,但上官不退一步,連肩膀都不抖動。

    有一個柔然將軍,向上官的戰車衝了三次,全身中箭如同一個刺蝟,但還是向著上官所在的地方爬。那段土地上,隻有這個人在最後的掙紮,我突然有些難過。我們不都是人類嗎?我合上眼皮,又強迫自己注視那個人。

    一道光束從天空劃過,萬千人歡唿起來!我扶著車轅頭。中軍最中央,好像開放了一朵血色之花。花萼打開,一個裸肩的將軍提著人頭,走馬數圈。

    是趙顯?他殺了柔然可汗!我激動起來,這一戰,縱然是血流成河,但,英雄豪華謀臣狂!

    元天寰沉默片刻,仰天又笑:“大勢已定,隻等屠滅他們了……唔……”

    我迴頭,他驀然掩住了臉。鮮血,緩緩的,從他衣料裏滲出來。

    我連忙去扶住他的頭,他輕聲說:“無妨,隻是……朕不能這樣……”

    我也不能讓人見到這樣的皇帝。我放下了前麵的車簾,盤起腿,將他的頭平放在我的衣擺上:“來人,去後麵的山丘上取冰來,本宮要用。”

    元天寰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迷離而興奮,不是看我,倒像是看到我頭頂上的什麽。

    “皇上,柔然可汗被斬,魏王殿下殺柔然太子。”

    我大聲的說:“好!”戰爭,我隻關心全局。方才,大處,還在中軍,此刻,轉移到我的身邊。冰被隨從遞進來,我用車內衣裳包了,貼著元天寰頸上的脈搏。又用手巾蘸了水,慢慢把他臉上的鮮血擦掉,元天寰一時失神,我盡量柔和的說:“元天寰,帝王也是人,誰不生病呢?我父皇曾使你戰敗,但他也因為傷寒病了大半年呢……天下大,殺個痛快淋漓,最後又求什麽?你養好身體,才是根本。”

    我見他鼻中血止了,鬆了口氣,讓他歪在禦車內。光線漸弱,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戰場上的聲音逐漸低下去,隻剩下無數人臨死的呻吟,捶打著我的神經。我不願意看,因為在北原上,已經是一場注定的大屠殺。我沒有快樂,但也不想逃避。

    戰馬哀號,烏鳶啄場。連我的頭頂也有一隻。我心下厭惡,從戰車鑽出來,上了自己的馬,盤馬彎弓,一箭射下那隻不吉利的飛禽。烏鳶墜落。我腳底的大地。在夕陽映照下,好像一片

    片凝血的紫色斑駁。血,隻有血。

    夜幕降臨時,我才看到了上官,他雙腿麻木,不能行走,孫照背負著他,他對我笑了:“這一戰,師兄定了北疆。”他本墨黑的鬢發上,多了一絲霜雪,我點了點頭,也笑了。

    入夜,鬼燈淒淒,戰場上,又飄起了雪花,流光素潔,浩蕩灑灑,我佇立在元天寰的禦帳前,看著雪落,遮蓋了幹涸的血痕。殺戮,似乎從未發生過,可作為一個人,就永不該忘。

    鳳戰,不會被我和上官引以為榮,但卻是我們飛翔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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