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見底,幾尾魚兒在石間嬉戲。月光灑滿曠野,陣陣白光似乎在青草地上流動。少年讓我坐在溪邊,自己給玉飛龍飲水,他問我:“你叫什麽?”

    我還為方才馬兒飛馳電掣的速度眩暈:“夏初。”

    他的鳳眼映著溪水:“嘿嘿,你那個活蹦亂跳的樣子就像一隻小蝦,你方才在馬上弓著身子,縮起脖子,也像隻小蝦!”

    我把手邊一個石子砸過去:“胡說,是夏天的夏,不是蝦米的蝦!”

    他伶俐的閃開。石子砸在水中,起圈漣漪。我咬了一下嘴唇:“你呢?”

    “既然你都鄙視我是偷兒了,我怎麽還好意思吐露姓名?不過大丈夫從不改名換姓,你隻管叫我阿宙好了,就是這樣……”他走近,對我說:“伸手啊……”

    我伸出手心,他用一根草杆在上麵寫了一個“宙”字。我的手心癢癢,他的眸子都笑起來了,黑豔豔的動人心魄,沒有方才的張狂,隻有澄明的半天風月。

    “小蝦姑娘,你是從家裏逃出來的嗎?頭上裹塊布什麽意思呢?難道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你生得好看嗎?”他出其不意的問我。我一驚,警惕的問:“誰說我好看?”

    阿宙的鳳眼,在眯縫的刹那,會讓人想起桃花盛開:“看看……一試就露出‘蝦’須了。真不算‘老江湖’。我是什麽人哪?不是吹牛,我見過的女人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正如對男人,隻要看眼睛,就知道是什麽人。而女人,僅僅憑下顎的線條和額頭的輪廓,就可見高下。我以前生活那家鄉,女人多,好看的也多。一個人在珍珠堆裏長大的,難道給他看一顆抹了灰的珠子,他就認不出了?”

    我臉頰微微發燙,羞赧對他笑道:“你方才在酒樓一直瞧我,就為了看穿我是喬裝的女孩?”

    “也不是。你一坐下來,臉上就寫著三個字‘不許碰’。你就白水吃餅子的時候,活像一個公主在用膳,讓我覺得有趣。你反瞪我,我都快笑出來了。”

    我低頭掩飾:“我是流浪的,哪裏有公主跑來這個大戰場的?”

    他爽朗笑道:“不過說說,你要是真的公主,我還不希罕呢。我有個妹妹,跟你年紀差不多。前段日子,我大哥把她許配我最好的朋友。我十分不滿,和大哥鬧了一場,被趕到這裏來了。”

    “妹妹嫁給好朋友?你鬧什麽呢?”

    他說:“不是……唉,我妹妹……我妹妹確實需要人照顧,但我更重視朋友。那個

    人是少見的人才,不該扯進他來。但大哥就是說一不二,我怎麽求,他都不肯聽。”

    每家都有隱私,我也不好追問。他仰望滿天星鬥:“我小時候,大哥雖然忙,但是重視我。他迴家來,會帶我去獵老虎,也會讓我跟他一起坐在家附近幹燥的土丘上。我總是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我大哥還是站得筆直,凝望著天上的星辰,脖子隨著他們的變化微微轉動。他那樣子,那風度,我想方才張老先生所說的上官和東方,縱然再美的人都比不上。”

    他這般驕傲的少年,對其大哥推崇如此。我起了好奇之心:“你大哥是幹什麽的呢?”

    他說:“軍人。也是詩人,長於書畫。人人都怕他,我不怕。不過這幾年來,他對我也嚴厲了許多。我的弟弟們還算小,隻有我讓他挑剔。不過他對我還是好。就說這次,我本來以為他會讓我投軍到元廷宇的帳下,氣得牙癢。但他卻讓我自由,愛逛山水,愛看熱鬧,都隨便。我一時興起,就混到藍羽軍的一個山寨裏去了……這幫人雖說揭竿而起,卻井井有條,元廷宇至今還打不敗他們,恐怕是騎虎難下了。”

    我認真的聽,插嘴:“元廷宇來四川平亂,看來他在曦朝已經失寵。他若不知危險,還一味的放縱士兵,又與藍羽軍懸而不決,腦袋都難保。”

    阿宙眼睛劃過一絲光:“為什麽?”

    我摸摸靠過來的玉飛龍的腿肚子:“元廷宇身居太尉,皇帝至今無子,若一旦駕崩。權勢滔天,年次在下的元廷宇當然繼位。皇帝幼年就從宮變中解圍而出,難道不會忌憚元廷宇?元廷宇不但不知收斂,前年還娶了富甲北朝的韋氏女為妃,這就更會遭皇帝的嫌。況且,皇帝派他來平定藍羽軍。藍羽軍乃是平民和奴隸的隊伍……最糟糕的是:他還不能肅清這些人,拖在四川泥潭越久,他就會越威信掃地。”

    阿宙聽了,默默點頭:“你說的有道理,旁觀者清。不過藍羽軍目前的強大,據我在他們陣營這些日子來看,卻是因另外兩個原因。第一,藍羽軍首領最近接受了南朝的一筆大饋贈,人馬武器,都比過去充實。我懷疑這饋贈的來源。然後,他們最近請到了一個得力的謀士。此人神通廣大,神秘莫測。讓元廷宇無所適從。按你所說,殺雞焉用牛刀,可是特別最近十天,幾乎每仗都敗退,瀘州都幾乎不存了。方才聽酒樓中張季鷹的口氣,似乎不該是上官……”

    “難道是東方先生?”我話音剛落,阿宙已騰躍起來,將我卷在他的衣衫裏,在草地上一陣翻滾。我氣喘籲

    籲,他貼近我:“他們來了……”我正懷疑,一支箭已經插到我原來安坐的地方。下瞬間,馬蹄和馬嘶的聲音已經從一片靜寂中傳到我的耳裏。

    一簇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猙獰的隨著風襲來,我連反映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阿宙迅雷般拉上了馬。他在背後緊緊抱住我,一股子青草般的少年汗味衝進我的鼻孔:“低頭!”他命令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被這種情景燃燒起來,當我低頭抱住馬兒的脖頸的時候,我又聽到劍矢刺耳的追風之音。在大地的沉鬱節拍中,我們努力要跑出背後火炬的虛假光明,可是我們越往黑暗裏跑,死亡的威脅卻越逼近著,玉飛龍不斷的加速,我隻看到連綿的山丘和著周圍那些低矮的果林,蜿蜒成一道向地平線唿救的曲線,就像血流淌般駭人。

    當我們跑進一個山穀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一陣號角之聲。那些人似乎意外的停下了馬,我們顧不上,隻是策馬狂奔。夜深,馬不辨道,水月交輝中,前進的鐵蹄,踏碎瓊瑤。我們不知跑了多久,阿宙猛地一記尖利口哨,玉飛龍才慢慢的收住腳步。

    我還伏在馬背上,阿宙大口的吸氣,跳下馬,把我抱了下來。僅僅相識不久,我不知為什麽,卻放心把全身的重量交給他。他鼻尖上有一滴汗珠,他低頭察看我的時候,汗水落到我的頸窩裏:“小蝦,你怎樣?沒有受傷麽?”

    我道:“沒事。你也沒事嗎?”他揚眉,眼尾都挑了起來:“不怕,我的命大著呢!”

    我低頭,笑起來:“我沒有受傷……你看……讓我自己走吧。”

    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我的額頭,我這才意識我也大汗淋漓,他失笑,放下了我。

    “這裏是哪兒?”我問,他搖頭道:“此刻說不清楚,那些人是藍羽軍精銳騎軍,奉命來追我的。方才,他們收到了總部的軍令,意外的撤退了……不過現在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我們隻好在這裏過夜,等到天明。”

    我說:“行,但是四周看不清,也不好點火折。”

    他借著月光,把玉飛龍係到附近的一棵樹上,這樹旁,有一片還算平整的土地。他把馬鞍拆下來:“小蝦,你把頭枕在這裏。”

    我問:“你呢?”

    “你別管我。”他說。月光下,他的牙齒更白了:“我已經跟著大哥行軍過多次,我坐著就是休息。”

    我和衣躺下來,並不舒服,可是對於才從生死競逐中出來的人,安寧就是天堂。

    我一時睡不著,就問阿宙:“藍羽軍的首領你見過麽?”

    他的聲音年輕而清亮,好像透明水晶碗裏的花萼:“見過一次。何魁真起自微賤,懂得拉攏士卒。但是他蜂目已露,豺聲已成,能食人,也將為人所食。我對此深信不疑。”

    “你到底偷了他們什麽呢?”

    他抽出寶劍,在月下利劍發出一道銀河斷裂般的逼人綠茫,寒氣森森,樹上的鳥兒展翅競飛。

    阿宙一字一句道:“這是攬星,天下的名劍。我見到了它,就想得到它。我既然得到了它,就不打算放手。我從不苛待自己,我要最好的馬,最好的劍,最好的……要是得不到,我寧願沒有……得到了,我此生無憾。”

    我為他的話語震懾,齒齦中湧上一股血氣:“我爹爹也是這樣的。但是……他過世太早了。”我怕引起自己傷感,忙低頭閉目。

    山穀中唯有林木和風聲的共鳴,我閉上眼睛,在冥冥中也看到一片金黃的刀光劍影。

    過了不知多久,他叫我:“小蝦,睡著了嗎?”我翻身:“我睡不著。”

    他低聲說:“小蝦,我沒有料到他們那麽快就來。把你帶進危險來……”

    我打斷他:“我沒有怪你。”他快活的笑了,像個小男孩:“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是既然睡不著,我有個非分的請求,你答應嗎?”

    “什麽?”

    他用一種有些調侃,但更多是熱切的聲音說:“讓我知道你究竟長什麽樣子。”

    我沒說話。月光已然暗淡,四周黑鴉一片。他又道:“你若答應,我唱一首歌給你聽。我們全家都附庸風雅,隻有我不愛吟詩唱歌,以前隻唱過一次。”

    我默默的點頭,拉下了頭巾,他並沒有點亮火折,隻用手掌撫上我的臉龐,小心翼翼的撫過我的嘴唇,鼻子,和兩腮。他的手掌很大,也有一層薄薄的繭子,某一瞬間,我錯覺是童年時我父皇的手。但是更多的,像是一種包裹在火焰裏的靜謐。火融化了蠟,靜謐就變成了一滴並不甜美,卻讓人迴味的蜜。

    他摸完,也沒有說任何話,我終於打破僵持:“該你唱歌了……”

    他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不能高聲,隻好唱給你一個人聽。”

    他開始唱,曲調原本美妙,可是他唱得不夠準,卻自信滿滿。

    “青春林下渡江橋,潮水翩翩入雲霄,

    煙波客,

    釣舟搖,往來無定帶落潮。”

    “唱完了?”

    “是。就那麽幾句,我三年前唱過一次,在有外族酋長的宴會上。當時唱完,隻覺滿座無人。居然還把我大哥逗笑了—他在公開場合鮮有笑容的。他問我這是什麽歌。我理直氣壯迴答不知道!”

    我忍俊不禁:“你真是不學無術的好弟弟,這不是一首驪歌嗎?這是別離的歌曲呢。”

    他不以為然:“學那麽多做什麽,塗費精力,我隻通一本春秋左傳,便可學古時的英雄了。”他說完,拍了一下我的手,用力的很,都把我拍疼了:“睡吧,睡吧!”

    我居然真的在那首歌的餘韻裏迷迷糊糊的入睡了。等到被杜宇春曉聲驚醒,又是黎明。

    不知什麽時候,又下起細雨,花露重,草煙低,山間野丁香空結愁怨。

    玉飛龍還在我的身邊,阿宙卻不見了蹤影。

    我瞠目坐起,被雨一淋,徹頭徹尾的清醒。

    他在什麽地方呢,難道我這流浪兒,昨夜真的是經曆了幻境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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