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來講一個故事。在我的20歲我找到我的媽媽時我終於明白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女人——你無法不去愛她。我的父親,我以為是我的唯一親人的人也是因為愛她而愛我。這種女人是極致嗎?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愛她,那麽深沉的愛她,即使她不是我的媽媽,我也無法停止這樣愛。

    合上媽媽的最後一本日記,我想我再也不會像這樣無休止的流淚了。這個美麗的女人即使曾經對她是那樣的恨徹心肺,又曾經對她愛得那樣的難以自拔的人們—她的愛人們,她的孩子們,還有那使她擁有奇妙人生的命運,都永遠無法忘記她。

    “所有我愛的人,我愛的每一棵小草和每一朵平淡的花兒,我疼愛的每一隻流浪的狗和每一隻找不到家的貓,我愛你們卻無能無力。我是這樣的深愛著他們,我至親至愛的人。我那麽希望給他們帶來溫暖和幸福,甚至願意為此付出我的命運。可我帶給他們的隻有悲哀,痛苦和不幸。我隻希望上帝可以早些把我召迴,把快樂和平靜還給他們。我將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願望。”

    媽媽日記中最後的文字。

    我把最後一滴淚獻給你,媽媽。

    媽媽……

    我收拾好行李即將離開新西蘭的這個溫暖城市。古伯伯忽然蒼老的雙眼深深陷下去。我終於不忍,輕輕擁抱了這個擁有沉重感情卻永恆守護著愛的寧靜如水的男人。然後我往機場走去。迴首深深望去,並沒有看見我期盼的那個人。我知道我們將永遠也無法見麵,我也知道他是永不可能來為我送行。我輕輕笑了笑,雙手從後麵擁抱我的背包,那裏麵裝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的沉重的一生。我將永遠背負它們,並且勇敢的活下去。我將不能迴頭,這是我所知道的。

    齊叔叔來接機場接我。我看得見他幹澀的眼睛裏那些隱藏的潮濕的淚水。我同樣張開雙臂擁抱他。我不能吝嗇我的懷抱,因為我的媽媽這時一定希望我可以代替她擁抱這些善良的心中充滿愛的人們。

    第二天是個微雨的日子。我穿了黑色的禮服站在那個爸爸在我出生時就為自己選好的墓地裏,看著那些爸爸身邊的黑衣男子一鏟一鏟把黑濕的土恭敬的填進墓穴。我不再哭泣。我想我不該難過,因為我的爸爸媽媽終於可以在一起。這一天爸爸等了太久。

    泰武送我迴去吧。我在雨中沉默了三個小時,對身邊同樣沉默的男人說。

    是,小姐。

    豪華車在山路上輕輕顛簸,前車鏡中的男子有張深沉的臉。他是爸爸最信任的人。其實爸爸從不信任任何人,對他忠誠的人卻並不因此而減少。泰武即是最無可救藥的那個。

    泰武,公司的事就交給你了。說完這句話後我再也無力迴應任何。終於沉沉睡去。車窗外淅瀝的春雨。我忽然看見自己推著一輛車永無止境的走下去,永遠也無法停止。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我的別墅裏大大的床上。行李擺放在床邊。我走下來,打開電腦。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韓楚瑜16歲的時候,從孤兒院搬了出來。她是那樣甜美而溫暖的女孩,見過她的人沒有誰會不喜歡她。然而最喜歡她的人是宋仕豪和齊襄。他們是孤兒院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們的關係是那樣的奇特。要從韓楚瑜七歲時說起。韓楚瑜七歲時,宋仕豪和齊襄正是十三歲的年紀,正是反叛的季節。韓楚瑜在這個時候被送進了孤兒院,唯一的外婆再也無力撫養她,因為她即將死去。她走進院長辦公室默默注視送她來的鄰居嬸嬸離開,眼淚在眼中淒美而無言。宋仕豪和齊襄因為參與街頭鬥毆又一次被帶進辦公室。他們看見七歲的韓楚瑜卷曲的齊耳短發,還有潔白的連衣裙,還有默默的淚水。宋仕豪眼中忽然掠過一片晶亮的幽藍。頭發有些灰白的院長正在撥電話叫阿姨時,宋仕豪走近了小女孩。女孩隻是一味的低頭默默流淚,深深的啜泣著卻努力的抑製不發出聲音,嬌小的肩膀不住的顫抖。是那般動聽的無言和可愛惹憐的麵容,仿若一個精美的瓷器娃娃。他側低著頭用一種奇異而悲哀的眼神怔怔的盯著她。齊襄發現宋仕豪的這種隻有在打架時才有的眼神時,他已經一把擄過了女孩夾在年輕的臂膀下大步流星跨出了門。

    當他還在思考時宋仕豪已經采取了行動。齊襄在多年以後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永遠也做不到像他一樣的霸氣衝天。

    小公園的高高長石椅上,一個頎長的少年和一個一直哭泣的小女孩。

    你叫什麽?宋仕豪把大包的薯片塞進她手裏。

    女孩抱著薯片依舊默默低著頭流淚。

    媽媽死了嗎?

    迴答他的依舊是無言。

    不要哭了。他一向毫無耐心。

    女孩聽見了這冷冷的好像毫不在意說出得卻無可違抗的命令。她停止了哭泣,抬頭看清了她眼前的男人。雕刻一般生硬而俊朗的麵孔,上唇有淡淡的胡須的男人,眼神冰冷而生動的男人。她努力的停止了哭泣。

    你是啞巴?有些不甘心。

    女孩幾乎要被嚇哭了。可是她忍住了啜泣。大顆大顆的美麗淚珠晶瑩剔透唿之欲出。宋仕豪隻有作罷。第一次妥協的經曆讓他很不爽。

    吃吧。他終於淡淡地說,看似不耐煩的眼神轉向了別處。女孩仿佛知道自己唯有順從。開始默默吃起來。很久很久以後她依然記得這一天這一刻的薯條的味道。

    這個不說話不肯輕易發出任何聲音的女孩就這樣走進了這個少年的生活,這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已經開始走進了自己的命運。

    深夜兩個少年仰臥在床上,睜大著雙眼,彼此沉默。

    我們要繼續打下去嗎?齊襄打破了沉默。

    我們這樣的人還會有別的出路嗎?

    我們真的不要去讀書嗎?

    我想要得更多。你知道的。宋仕豪不耐煩又平靜的語氣。

    沉默。

    那個女孩……像個瓷娃娃。齊襄微微笑了。

    你想說什麽?冷淡的語氣。

    我很怕有一天會有人不小心打碎她。齊襄這樣想著,然而他沒有說出來。隻是翻了個身。沒什麽,他說。

    隔壁的床上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魚塘街的阿維說他們大哥羌琅宅裏有很多名貴的瓷器。我們也將會擁有,不用多久就會擁有。並且將擁有更多。宋仕豪這樣說時,齊襄已經響起了均勻的唿吸聲。

    韓楚瑜睡著了,眼角邊有天使一般晶瑩的眼淚。阿姨努力了很久也沒有把一個薯片包裝袋從她手中拉出來。終於放棄。

    這孩子,真像一個瓷器娃娃。但願你永遠像天使一樣善良堅定的活著。阿姨搖著頭喃喃自語,微笑著離開。

    初來的韓楚瑜很容易就受到排斥。因為她從不說話,甚至拒絕發出任何的聲音。即使是她的哭泣也是無聲的。也便受到院長和阿姨的更多照顧。更因為她總是受到宋仕豪和齊襄的保護,孩子們幼小的嫉妒心更加讓她四麵受敵。她被圍攻時,宋仕豪總是毫不猶豫高高抱起她,把她帶離包圍圈,然後一言不發看她默默哭泣。她是這樣惹人憐的孩子。他看著她,眼中幽藍的光芒流轉。

    這一天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導火索是一條粉紅色發繩。宋仕豪又立刻出現,他一把搶迴了被奪走的發繩,然後抱著她離開。楚瑜的默默流淚終於激怒了宋仕豪。他大聲喊叫起來,“你是傻瓜嗎!你隻會哭嗎!別人打你你不會還手嗎!”太過激動的他,抓住她的雙手不住的搖晃,忘記了她是個隻有七歲的孩子。楚瑜被嚇壞了,她還無法明白這個陌生的男孩為什麽這樣生氣,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第一次聽到她聲音的宋仕豪停了手,才發現她的小手裏抓了一縷頭發,肩頭也散落了一些。她受傷了。

    “不能還手的,你不知道不能還手的嗎?還手我就輸了,我就不是好孩子了,外婆說打架的孩子就是輸的孩子。我答應過外婆要聽話,一定不要輸的。”小女孩可愛而心碎的聲音,她握緊了小拳頭大聲地哭大聲地喊。“我答應外婆不要哭的,她在天堂聽見我哭會傷心的,你這個壞蛋,壞蛋!”小拳頭重重的落在宋仕豪的身上,他半蹲的腿慢慢跪下來,他抱住了這個哭喊的小女孩。“大聲哭吧,外婆不會擔心的,我會保護你的。”他說。韓楚瑜鬆開拳頭抱住了他的脖子。“外婆叫你來的嗎?”七歲的孩子用童音哽咽。這個從不流淚的倔強男孩眼神開始濕潤而晶瑩。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這是一種告白與承諾。

    楚瑜和其他孩子之間的問題最後由時間解決了。本來都是單純的孩子,總是容易忘記不愉快的事。她是善良而真誠的孩子,體弱易病,總是容易得到大家的愛護。而她給別人的愛護卻是更多。她的愛心給了孤兒院每一個人,每一株草,每一朵花,每一隻流浪的狗和每一隻找不到家的貓。

    顥家孤兒院坐落在城區一隅。這是治安最混亂的城區。一條街一個幫派,一個幫派一個大哥。平均每天有三場衝突,每三天有一戰血拚。宋仕豪終於在十三歲結束的時候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這個收容他的“家”。齊襄亦跟隨而去。

    他們跟了那個家裏有很多名貴瓷器的大哥。每天動蕩不安的生活,在生與死的邊緣遊蕩。腥風血雨的場麵晦暗而淒涼,兩個男孩在這昏暗的底色中開辟削利的身影和血色的成長。

    韓楚瑜國中畢業後便不再去學校,她開始照顧孤兒院的小孩子們,照顧那些花花草草。閑暇就捧本書或是抱著畫板跳上小公園高大的石椅。清風蕩漾輕撩長發,淡粉色的裙角飛揚。抱著大包薯條的男孩從街角慢騰騰懶洋洋走過來,一步跳上來,把薯條一丟便躺下來不再說話。楚瑜先小心翼翼在他臉上的補上創可貼,然後打開薯條大口大口吃起來。楚瑜,你的這件衣服我好像沒見過。楚瑜看了一眼閉著眼睛的宋仕豪又低下頭去,因為我第一次穿啊。

    這是他買給她的。

    宋仕豪微微一笑。二十二歲對於他來說已是很滄桑的年齡。這樣安心的表情是他臉上難以塗抹的色彩。他不經意流露出溫柔時楚瑜和他都不曾注意。我把你變成一個小新娘了。他忽然說。

    楚瑜抬頭笑笑,仕豪哥哥你要把我嫁出去了?

    宋仕豪嘴角一撇,沒有說下去。

    我希望我可以嫁個溫和的男人,然後有很多小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們,愛護他們,讓他們快樂幸福沒有煩惱。楚瑜一臉微笑充滿憧憬。

    宋仕豪靜靜聽著,眼中幽藍流轉。他閉上眼睛。有些事,他無法承諾,隻有無言。

    韓楚瑜十六歲生日時宋仕豪已經做了魚塘街的大哥,把那喜歡收集瓷器的羌琅取而代之,身邊跟了一群小弟。是線條正直臉龐堅定的大哥形象。他也一向是這樣的男人,從小就是。齊襄一直在他身邊,並肩而行,一路滄桑。

    他們和羌琅一樣,喜歡收集瓷器,尤其是瓷娃娃。

    和爸爸一起來過的孤兒院的主要資助者的公子博列約楚瑜進了一家法國餐廳。這是楚瑜第一次來這種高雅的地方。博列是個很文質的男孩,他的禮貌微笑和處處體貼讓楚瑜很舒適。宋仕豪接了一個電話後帶人衝了出去,有些醉的齊襄來不及多想也馬上跟了上去。車隊喧囂,他才從仕豪身邊一個親近的小弟口中打聽出他是接了一個叫阿維的電話。不好的預感讓他立刻清醒過來。

    楚瑜正在享受她人生的第一餐牛排。一群人衝了進來,接著是另一群,餐廳立刻亂作一團,楚瑜驚嚇之際已經被人反手捉住,一把冰涼的刀橫在了脖子上。吃客散盡,沒走得已經嚇得不敢再動。兩軍對峙,齊襄看見宋仕豪冰冷而悲哀的眼神,而後發現了對麵的羌琅和麵色慘白的楚瑜。他又把目光轉會宋仕豪臉上,他太熟悉他的這種表情,就像狼對捕殺的獵物的感情,嗜血而充滿同情。他知道將要發生什麽,隻是他無法預知結果。

    宋仕豪!羌琅開始吼叫,你是年輕,也很有頭腦。不過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個弱點。他吸了吸鼻子,很輕蔑的一笑,難道你不知道混這條道的人弱點就是死因嗎?

    宋仕豪很冷的撇了一下嘴角。你想怎麽樣?

    沒想怎麽樣。隻是拿迴屬於我的東西。

    這條道本來就是優勝劣汰。你已經不能走下去了,你不知道你已經老了嗎?世界永遠是年輕人的。他的眼睛已經可以噴出火了,聲音卻是清冷。

    兩邊的人都蠢蠢欲動。楚瑜大腦空洞一片,她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無法思考,像一隻被推上屠宰台的沉默的羔羊。

    羌琅手中的匕首仿佛得意的笑容。這個丫頭是你的女人?

    宋仕豪沒有迴答,齊襄看見他示眼角餘光的示意,悄悄退出人群。

    對峙陷入僵境。

    太長時間的沉默。羌琅的手開始沿鎖骨劃下,傷口像盛放的花朵在宋仕豪眼中格外刺目。楚瑜已是絲毫沒有力量,連哭的聲音也沒有。他看見混進對麵的齊襄,他已經靠近羌琅。彼此交目,齊襄抓住羌琅手臂的一刻,宋仕豪衝了上來,飛身一腳迴踢正中羌琅首部。落地之時,楚瑜已倒入齊襄懷中。仿若硝煙漫起,廝殺開始撕心裂肺,刀光血影,一場人與人之間的以生死為賭注的瘋狂遊戲。

    韓楚瑜醒來時病房裏擠滿了小朋友,個個淚光漣漣,楚楚可憐。楚瑜對著他們心疼得蒼白一笑。她以為自己會死。

    宋仕豪沒有做任何解釋。楚瑜亦沒有多問。這一次衝突使他的勢力又擴張了一倍。而楚瑜也終於明白她的仕豪哥哥為何總是需要她的創可貼。從此她不再說話,仿佛迴到小時候。宋仕豪臉上又添新的傷口,胡須生了一圈,成熟而迷人。

    孤兒院定期一批一批的小朋友和阿姨來看望楚瑜。她總是微笑卻一句話也不肯說。宋仕豪成了眾矢之的,經常遭受小朋友愛憎分明的白眼。他坐在病房門口的地板上,一刻也不曾離開的承受著這些可愛的白眼。那些小東西竟這樣喜歡她,他苦澀而溫馨的笑著。院長看看他亦隻有搖頭作罷。他們鬥了宋仕豪整整一個青春期,這須發皆白的老人家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未贏過。

    知道為什麽我最終決定放棄你嗎?老人說。

    宋仕豪爬起來,俯視著威嚴的老頭。他們一樣,都是有力量的人。為什麽?他問。

    相信你。老人笑笑,反手離開。

    宋仕豪眼中一絲笑意。目送院長離開,轉身是貴公子博列。兩個男人對視,仿佛沒有硝煙的戰爭。

    你想說什麽?宋仕豪一向先發製人。

    博列沉默許久。請你放棄楚瑜。

    宋仕豪沒有表情。隻是目光更加寒冷,盯著他仿佛盯一具死屍。

    博列並沒有絲毫的懼怕。你並不能給她什麽。他說,隻是嘴角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宋仕豪沒有任何表示轉身就走。博列尾隨。

    要出院的楚瑜和阿姨小朋友們滿滿一屋子人歡聲不斷。楚瑜看著他們,很開心的微笑。門忽然打開,宋仕豪和博列先後走進來。兩個男人奇異的表情讓他們很不安的肅靜下來。沒有一秒的猶豫和絲毫的停頓,宋仕豪走近楚瑜,伸手拉她進懷裏,從容而迅速。炙熱的吻猶如六月的雨,欲罷不能。韓楚瑜,在小朋友的唏噓聲中手足無措的失去了初吻。所有她愛的人見證了她的初吻。

    還有病房門口捧著百合的齊襄。他想淡淡一笑,卻無法牽動嘴角。他終於明白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到七歲的韓楚瑜時仕豪看她的眼神。那是一個男人看屬於他的女人的眼神。他輕放下白合。腳步輕盈。

    博列亦然,笑得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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