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賜宴結束之後,南宋使節團成員們迴到了驛站,休息,同時開始為返程做準備。


    當天晚上,陳康伯再次和陸遊還有虞允文做了一番商談。


    “若是明國在兩三年間就打算南下侵犯大宋,一定會堅持歲幣足額交付,而在進攻之前,甚至有可能以提高歲幣數量為理由逼迫大宋迴絕,從而獲得開戰的借口。


    所以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要從明皇嘴裏得知他的真實打算,隻要他不鬆口,大宋就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準備迎戰明國精銳之師,可要是他鬆口了,就意味著大宋還有時間。”


    陳康伯把自己和趙昚商量之後的用意和盤托出,虞允文和陸遊這才明白此次北上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麽。


    對此,他們沒什麽好說的,雖然在明國朝堂上被懟的很慘,顏麵盡失,但是基本目的還是達到了。


    “所以,明皇雖然要求苛刻,但是一定是做好了我們答應的準備,也就是說,明皇沒有在短期內進犯大宋的準備?”


    虞允文很快意識到這件事情上南宋最大的需求,開口道:“那也就是說,大宋還有比較充足的時間強大自身?”


    陳康伯點了點頭。


    “雖然明國的確強大,但是隻要給陛下勵精圖治的時間,我相信,大宋的國勢會蒸蒸日上,隻要大宋安全,隻要大宋好,吾輩受再多的磨難也值得了。。”


    “相公”


    虞允文有些感動,但是同時也想到了明國的巨大優勢,心中頗懷憂慮。


    “相公為民為國之心,屬下是可以體會到的,但是明國之強,絕非僅僅隻是軍隊強大,後勤, 財政, 吏治, 明國都非常強,而這些也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重要內容。


    大宋若要迎頭趕上,對抗明國, 勢必不能繼續和那群貪贓枉法鑽進錢眼裏的蟲豸虛與委蛇,最好, 也要進行一次堅決地反腐行動, 肅清吏治, 革新弊政,如此, 才能真正的對抗明國!”


    虞允文所說的這一切,陳康伯如何又想不到呢?


    他不是想不到,隻是覺得想要做到這一切的難度實在是太大了。


    別的不說, 光一個整頓吏治就能得罪一大批人, 就會遇到巨大的阻力。


    這種事情隻有王安石做過, 王安石拚著一身的虎膽向特權階層開戰, 想要挽迴北宋王朝的頹勢,但是北宋王朝積重難返, 讀書人老爺們誰也不願意讓出利益,於是他失敗了,身敗名裂。


    現在要對吏治下手, 就等於要去做第二個王安石,勝利的可能遠遠低於失敗的可能, 而且就算最終勝利,也很有可能成為殉道者, 被皇帝當成晁錯給殺掉。


    所以又有多少人願意給皇帝當打手衝鋒陷陣的呢?


    反正陳康伯是不太樂意的。


    “這種事情事關重大,迴去之後可以向陛下上表建議, 看看陛下如何決斷。”


    陳康伯給這件事情定了性,會議也就差不多結束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各自進行各自的總結,迴去之後一起寫報告交給趙昚,請趙昚做出最合適的判斷。


    陸遊在會議上沒怎麽說話,也就是附和了一下陳康伯的看法,對虞允文過於激進的行動方案表示要稍微緩一緩。


    但是說實話, 他才不相信南宋能完成這種變革,真要能完成,當年王安石早就成功了,何必把百年弊政留到現在還不能得到解決?


    原因無非是解決不了。


    想要成功, 需要幾個先決條件。


    參照明國的成功案例,需要一個強勢且握有強大武力、有著巨大威望的皇帝,需要一群全心全意配合皇帝的得力幫手,需要一個堅持不懈的行動目標,需要一個相當強悍的執行機構。


    別的不說,就說皇帝這一欄,趙昚能和蘇詠霖比嗎?


    陳康伯這種等級的政客都被蘇詠霖懟的說不出話來,那氣場,陸遊看了都覺得兩人沒法兒比。


    這個問題南宋解決不了的話,就注定不可能完成其他的任務,這些事情完成不了,還談什麽對抗明國?


    到一邊吃白飯去吧!


    陸遊正這樣想著,忽然,虞允文又開口了。


    “明國確實強大,種種跡象顯示就算他們短期內不會南下,但是一旦黃河工程完工,他們真的把黃河改道、黃河不複為患之後,他們肯定會想要南下的。”


    “所以,你有什麽看法?”


    陳康伯眯起眼睛盯著虞允文。


    虞允文猶豫了一陣子,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樣,開口道:“不能煽動工地上農工暴亂,不如咱們自己動手,破壞堤壩,以延緩工期。”


    陳康伯聞言,低頭不語。


    陸遊大吃一驚。


    “虞公!此事萬萬不可!”


    虞允文一迴頭,有些惱火的看著陸遊。


    “不可?為什麽不可?”


    “這這太過分了吧?”


    陸遊麵色難看道:“破壞黃河堤壩,就是人為製造決口,一旦黃河決口,會有多少人被大水淹沒慘死?這種事情您不知道嗎?”


    “我知道。”


    虞允文點頭:“所以我才會這樣建議,破壞堤壩,造成決口,延緩黃河工期,消耗明國國力,為大宋爭取時間,時間越多,大宋最終獲勝且恢複中原的可能性越大!”


    “可是可是這未免太過於狠毒了吧?”


    陸遊顫聲道:“黃河一旦決口,生靈塗炭,這這不可以的!”


    “務觀,你不對勁。”


    虞允文死死盯著陸遊道:“明國是敵國,明國動兵南下進犯大宋,殺死大宋士兵和百姓,侵占城池,毀滅生產,逼迫大宋繳納歲幣,這都是他們幹的!你難道覺得這些是對的?”


    陸遊一愣,隨即大驚。


    “我我沒有這樣說!”


    “既然如此!明國就是敵國!對不對?!”


    “這這”


    “既然是敵國,就要不擇手段的對抗,況且以明國之強,若是不能爭取更多的時間,有朝一日明國再次南下,大宋能對抗嗎?到那時,你我就都是亡國之臣了!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為了大宋,沒什麽是不能做的!”


    虞允文咬著牙,聲音微微顫抖道:“破壞黃河堤壩,是最有效的辦法,足以讓明國手忙腳亂,什麽都辦不成!”


    “可是可是那麽多人就要白白被淹死嗎?”


    陸遊低聲道:“虞公!黃河兩岸黎民百姓,何錯之有?”


    虞允文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錯就錯在居於黃河兩岸,錯就錯在是明國子民,務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陸遊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一念之間,數十萬黎民百姓!這是小節?虞公,數十萬人啊!你忍心嗎?!”


    虞允文沉默不言,也不看陸遊。


    陳康伯站了起來,看著陸遊。


    “此事,迴朝之後自由陛下定奪,務觀,你不要多說了,還有,務觀,兩國決死間,一切仁慈都是婦人之仁,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婦人之仁。”


    陸遊不可置信的看著陳康伯。


    “您也是這樣看待的嗎?您忍心嗎?”


    陳康伯眼神望向別處,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緩緩開口。


    “作為陳康伯,我不忍,作為大宋參知政事,我別無選擇。”


    陸遊看了看陳康伯,又看了看虞允文,心中仿佛有些一直都在堅持的東西忽然間消失不見了。


    他仿佛從未認識過眼前的這兩個人。


    即使這兩個人曾經都是他非常敬佩的主戰派鬥士。


    就在這一瞬間,陸遊忽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當晚,他返迴自己的房間裏寫了一張紙條隨身攜帶,並且在第二天早上和王祈見麵商談行程的時候偷偷塞給了王祈。


    王祈當時是不動聲色的,等離開四海亭驛站之後,他打開了這張紙條。


    隻見上麵寫著我想拜見上國皇帝陛下,有重要事情相商,還請王主事為我安排這一句話。


    陸遊想見蘇詠霖?


    王祈頗為驚訝,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事情不是自己能夠處理的,但也不屬於外交範疇,於是沒有把這張紙條交給自己的頂頭上司陳光遠,而是通過天網軍的渠道直接進入皇宮,求見蘇詠霖。


    天網軍密探的求見向來都是蘇詠霖放在第一順位的,於是他很快擠出時間召見了王祈,從他手中得到了陸遊塞給他的紙條。


    “他想見我?”


    蘇詠霖放下了手中的紙條,想了想,詢問道:“他是私下裏把紙條給你的?”


    王祈搖了搖頭。


    “早上,我去四海亭為他們安排返迴行程,與他們做最後確認,確認之後,一個錯身,陸遊把這張紙條塞在了我的手裏。”


    “這樣啊。”


    蘇詠霖點了點頭,想起了之前王祈匯報的關於陸遊的一些行為舉止和他所詢問的問題。


    “他應該知道遞出這張紙條給你,並且送到我的手上,意味著什麽。”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王祈開口道:“此事一旦暴露,哪怕他隻是來找主席喝口茶,他家三族不保,他冒著那麽大的風險來求見主席,當然不僅僅隻是為了喝口茶,他或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主席說。”


    “說什麽呢?”


    蘇詠霖笑了笑,開口道:“難不成是說他被大明吸引了,想要就此投靠大明?”


    “並非不可能。”


    王祈點頭道:“以這段時間陸遊的表現來看,他是三個主要使節當中唯一一個願意和我談論大明國內事情的人。


    其餘兩人中,陳康伯完全不與我交談,虞允文交談有限,且表現出對大明的極大不信任,唯有陸遊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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